浅读家谱
张蓓
近期,因为工作的关系,要经常查阅家谱。
这一本本累叠起来的装在古色古香木匣子里的古旧册子,就是家谱(族谱)。
我手上的这套家谱,它的起笔年代,已经无据可考,最近一次重修是民国初年。该家谱由该家族中的长房男子掌管着,由他们的后人一代一代接力续写而成,已经好多代、好几百年了。
我所阅读到的这部家谱除了外观古旧得不能再古旧外,里面的内容却依然完好如初。我想,当初,那个能识文断字的老祖宗意识到有必要要让后代知道一点点关于前一辈、前好几辈人的事情,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流淌着哪些人的血脉渊源时,他的神情一定是虔诚、庄重的吧!他大概会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迎着朝阳,在庄重地净身、焚香之后,在供奉了天地诸神、列祖列宗之后,才会端端正正、庄庄严严地落笔写下第一个字吧!
在浩浩长卷的家谱中,能够属于个体的文字却很稀少。对于个人而言,大致的体例是这样记录的:“某某某,何方人氏,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卒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阳春几何,安厝何地,后人几个,依次是某某某。”
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他们生动、丰富而又漫长的一生,在家谱里,就这样被浓缩在了这么几十个字里。简单而单调的文字,没有评价,也丝毫看不出褒贬。
可是细细研读这些文字,却仍能感觉到,每一段文字背后,都隐藏着一段丰富的历史,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哪怕是同一祖宗,同一个屋檐下,系同一父母所生养,甚至同一时辰八字,有人挂印封侯,有人不得善终,其结果不一而足,生命也杂样纷呈。
比如有人一生劳碌、勤勉持家,却免不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人风风火火、敢爱敢恨,却恼阳春苦短、来去匆匆;再比如有人有勇有谋、智勇双全,却不料落得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还有朝野闻达、仕宦封侯,却依然秉持耕读传家、谦谦虚怀;也有那不务正业、招摇撞骗的,依仗祖业、吃喝嫖赌,横行霸道、祸害一方而不得好下场的,等等。
家谱有很强的性别偏见,对于出生于这个家族的女子,家谱上只记录其下嫁何方,便无下文。而更多的,则是外姓的女子,在激情亢奋的唢呐和颠簸颤抖的花轿抬着她们越阡度陌后,一身红妆的她们,或许还是满脑子蝴蝶梦一般的花样年华,可是只要进了这家人的门,她就成了这个家族的一分子。此后的日子里,为这个家族操持家务、侍奉老人、繁衍生育、相夫教子;为这个家族日夜操劳、兴家立业。无论嬉笑怒骂、悲欢离合,都与这个家族休戚与共、一脉相通。只可惜在这个家族的谱上,最后她们连名字——哪怕连个小名都没有得上。那些记录着“某某氏”的,让后代人常常读到的是相隔几百年、上千年,家族中竟然有好多这样的“张氏”“赵氏”“李氏”“马氏”“钱氏”“冯氏”。一个庞大的家族,就是靠着这些没有留下名字的外姓女子来延续着,从最初的树干,到主枝桠,到次主枝桠,次枝桠,再次枝桠,无穷止尽。她们,才是这个家族的真正功臣呀!
读着这些纸页泛黄的家谱,我看到曾经是一片蛮荒的土地上,是那仅有的几个祖先经过长途跋涉,到此地时他们早已衣衫褴褛,没有力气再往前赶路。而眼前的一片土地暂时还长满蒿草,在对这片土地进行简单的勘察之后,他们发现了附近的河流,发现了适宜居住的山坡和适宜耕作的田地。经过一番商讨之后,他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趁着风势,放了一把荒火,从此在这里春耕秋耘,繁衍生息。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我们试翻大族的家谱,便知道始迁祖,大抵是单身迁居成家立业的。”(《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读着这些纸页泛黄的家谱,我还看到了那已经遥远了的日子。那时候,田园之上除了炊烟一日三顿很准时、很诗意地装扮一下村落,天空洁净得几乎什么也没有。庄稼和牲口都生长良好,麦子是麦子,高粱是高粱,猪肥了,狗壮了,人跟人的关系单纯得可以让人心动。织一截新布可以过新年,煮一块腊肉就可以款待朋友,他们劈柴、担粪、打猎、磨面,用粗壮的手干活,也用粗壮的手端起大碗就喝酒!
一部部家谱,就是一座座人物画廊,就是一张张隔世的脸谱。浅浅地阅读着、研究着这些短短的文字,它会使人想明白一些人生的哲学命题:比如对人生的态度、对命运的奋斗抗争、对生命机遇的把握以及对功名利禄的追求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