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猎狼

猎  狼

文/杨东旭

上了年纪的人和年轻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上年纪的人谈的总是从前,而年轻人谈的总是以后……

——题记

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常常和儿子讲起关于当年狼窝沟的故事。之所以会一直记着这个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的名字,是因为这里曾经留下过我一段童年的记忆——
狼窝沟是一座山的名字,也是一个村子的名字,确切说,是我娘的出生地。狼窝沟村子很小,十几户人家像撒芝麻盐一样散落在半条山沟里,四周被高山和雾霭笼罩着,就像一个古老而沾满了泥渍的陶罐。
山脚下突兀的伫立着十几栋老房子,高低错落,参差不齐。连接每栋房子之间的小路,狭窄而陡峭。到了雨雪天气,小路上就会留下一串串轮胎底鞋踏出的足迹来,深深浅浅,歪歪扭扭。每当黄昏之前,那些房子便不约而同地升起袅袅的炊烟来,萦萦绕绕,像云一样,整个山谷里都弥漫着小米和野菜散发出来的清香味道。
按照常规的理解,狼窝沟村应该算是一个依附在狼窝沟山名之下的村子,有着鲜明的从属关系。但也有人不这样认为,因为长期以来,外界对于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存在争论的。这样的争论,就像是在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将直接关系到这两个名字的地位问题。有人认为,是因为有了狼才有了狼窝沟的名字,狼窝沟才是这里的主角;但也有人说,狼窝沟村人个个都是猎狼的高手,主宰着狼窝沟的命运,所以,狼窝沟村才是这里的主角。
其实,出现这样的争论是很正常的,因为每个人心里的秤是不一样的,看问题的角度也是不同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争论都和狼有关。
据我姥爷生前讲,在这里形成村子之初,就是一个狼群出没的地方,狼窝沟的名字便由此而来。但村子究竟何时形成,是没人能够说清的。但村里是不乏聪明人的,有人曾到坟地上数过坟头,从坟头的数量推断,村子至少已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至于这样的方法是否科学另当别论,唯一能说清楚的是,在我姥爷年轻的时候,狼窝沟还活动着一个庞大的狼群家族。
那时的狼窝沟由于水量充沛,植被丰茂,生存着各种各样的动物种群,无论是肉食动物还是草食动物,都有着自己的生存空间,也是有着完整的食物链条,所以当那些狼见到人之后,往往只是远远看上几眼,便兴味索然地走开了;顶多也就是叫上几声,借以宣誓一下自己的存在而已。
但随着村里人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展,物欲的不断增强,狼的活动空间不断受到挤压,狼的数量也就慢慢减少了。但这还不是造成狼数量减少的最主要原因,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突然有一天,狼窝沟人出于对自身生存的考量,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猎狼行动。
虽然狼窝沟村人一直以来都是有打猎习惯的,但并不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只有到了临年傍节的时候,才会到山上打一两只狍子、山羊或是野猪之类的动物,让一年到往都很清淡的日子得到一些调剂而已。最重要的是,在打猎的过程中,狼窝沟人始终都秉持着一个不能突破的规则——对每只猎物只开一枪,即使打不到,也不会再开第二抢的。在他们看来,只要是打不到的猎物,就说明它们的劫数还没到。
到我记事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古老的狩猎规则被彻底打破了,打猎似乎成了狼窝沟人的一个职业和谋生手段。如果几天不去摸枪,手就开始痒痒。即使男人们不想去摸枪,家里的女人也会催促说,再不去打猎,家里就揭不开锅了。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听到女人这样的提示之后,他们就再也坐不住了,就再一次背着枪上山了。
狼窝沟是个山多地少的村子,人均只有几分地,而且都是那种兔子不拉屎的地。站在高处望下去,散落在山谷里的农田就像是分布在一块破布上的窟窿,很不规则的分布在半条山沟里。所以长期以来,狼窝沟村一直都是靠吃国家返销粮过日子的村子。
至今记得,那是一场冰雹过后,舅舅家院子里的梨落了一地,于是舅妈就蹲在梨树下,把一颗一颗尚未成熟的梨捡到篮子里,然后用刀切成碎瓣,用线串起来,然后挂在屋檐下风干。在这样的过程里,舅妈就自言自语说:鼹鼠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的。
当时,我并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大概舅妈看出了我的疑惑,就解释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可以把那些梨干儿轧成面,用来充饥。但我还是似懂非懂。直到有一天夜里睡觉的时候,我朦胧听到舅妈和舅舅说起了粮食的问题,虽然听不清具体都说些什么,但从他们哀伤的语气中可以断定,他们说的话都和眼下的日子有关,和一家人的生存有关。
在我上学之前的几年里,基本上都是在舅舅家度过的。虽然舅舅家里的口粮是不足以多支撑一张嘴的,但有亲情摆在那里,舅舅也只能默认了。有句话叫外甥狗,吃了就走。而我是一条吃了也不走的“狗”。
我之所以一直都住在舅舅家,是因为舅舅是一个打猎的能手,每到农闲的季节,就开始上山打猎。那时候狼窝沟野兽还是很多的,只要背着枪到山上转一圈,就会打回一两只猎物来,经过舅妈的一番精心烹制之后,一家人就可以大开荤戒,饱餐一顿。
但这样的日子持续时间并不长,随着打猎队伍的不断壮大,猎杀手段的不断残忍,动物就渐渐少了下来,甚至到了两拨猎人争抢一只猎物的地步。
随着猎物的减少,舅舅打猎的频率就越来越高。因为只有打到猎物,家里才可以见到一点荤腥。所以每当看到舅舅背着猎物回来,我都是充满敬畏和感激的。那些猎物不仅可以满足一家人的味蕾,也把一家人的胃口再次支撑起来。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但总比空着强。
舅舅家一直是村里缺粮大户,即使搭着各种野菜,也是接不上新粮下来的。所以舅舅每次上山打猎之前,心里想的已不仅仅是调剂一下清素的生活那么简单了,而是出于一种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和担当。
有一件事始终被我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盛夏,天气潮热得像个蒸笼。这个季节是最难熬的,但更令人难熬的还不是天气,而是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看着舅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舅舅和几个兄弟就再次扛着枪进山了。让舅舅没想到的是,这次的行动非常顺利,太阳还没落山,几个舅舅就抬着两只狼回来了:一只公狼,一只母狼。
如果是在冬天,舅舅会把猎物先挂在院子里的梨树上冻起来的,等歇过脚之后,再做进一步处理。但眼下是三伏天,猎物是很容易腐烂的。于是,舅舅们顾不上一天跋山涉水的疲劳,开始对两只狼大卸八块起来。在密不透风的嘈杂声中,小院子里顿时被刀光充斥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线,涂抹在锋利的刀刃上,也涂抹在狼的身体上,使它们的周身闪烁着一种毛茸茸的光晕。就在舅舅开始下刀子的刹那,我突然发现,精致的花纹里,隐藏着被枪砂打出来的伤痕和血迹,就连身上的每一寸弧度,都布满了诡异的恐怖。
在舅舅们手忙脚乱忙着的时候,舅妈就填满一锅水,开始烧起水来。她心里想的是,舅舅们跑了一天的山,也该饱饱地吃上一顿,补充一下体力了。男人只有体力充足了,才能干自己该干的事情,才能为这个家出更大的力。
经过了漫长等待之后,舅妈终于把半锅狼肉煮熟了,氤氲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屋子。当舅妈终于把一盆冒着热气的连骨肉端上桌子时,一家人便如饿狼一般围拢在桌子旁,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舅舅们一边吃肉,一边喝着自制的白薯酒,一边畅谈着收获的喜悦。好像,它们的每一天日子都是在酒肉陪伴下走过来的。
就在舅舅们打着饱嗝的时候,舅妈就点着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把剩余下来的肉切成薄片,然后用针线串起来挂到屋檐下进行风干。经过一段时间的风干之后,那些绵软细滑的狼肉就抽干了水分,变成了乌黑色的肉干儿。没有了水分的肉,就可以被长时间保存下来,当某一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时候,就可以把肉干拿出一些来,接济一下饥饿难耐的肚子。
在一家人还沉浸在吃狼肉的喜悦中时,舅舅们再一次进山了。但就在舅舅走到之前打狼的山洞跟前时,忽然闻到了一股腐臭呛鼻的味道。他发现,山洞外躺着两只已经死去了的狼崽,鼻孔和眼睛里生满了白花花的蛆虫。看到这一幕,舅舅就想起了前几日被自己猎杀的两只狼来,紧接着,胸腔里就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来。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舅舅一直没去打猎,只是一遍遍地擦拭着自己的猎枪,因为,他总感觉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异味粘在上面。在这样的过程里,舅舅一直不说话,脸上总是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舅舅不再去打猎,也就意味着家里不再有肉可吃了,接下来的一日三餐,就变成了没有任何油水的粗茶淡饭。这样的日子一两天还能坚持,时间长了,我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不安起来了,好像要从嗓子眼里爬出来似的。
有一天,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偷偷问舅妈:舅舅怎么不去打猎了?舅妈看了我一眼,就一脸忧伤地说,要不是生活所迫,有谁愿意去杀生害命呀!动物也是有生命的,当它们被打死之后,也是生离死别一场的。舅妈又说,人还要怀胎十月,那些动物也是有繁衍过程的,天天去打,哪有那么多可打?舅妈说这话时,我能感觉到她心情是很沉重的。
在狼窝沟所有打猎的人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大锁的舅舅。他的枪法十分精准,弹无虚发,每年光是被他猎杀的狼就不下十几条。还不仅仅是猎狼,野猪、狍子、山羊、狐狸……只要被他撞见,皆不放过。
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大锁舅舅发明了一种专门用来猎狼的地枪。所谓“地枪”,就是把猎枪用铁丝固定在路边的树下,把枪口对准路口,然后把一条涂成黑色的线绳拴在扳机上,拉到路的另一侧固定起来,等那些狼夜里出来觅食时,就会蹚到事先拴好的线绳上,并拉动扳机,从枪里射出来的枪砂,就会不偏不倚地把狼的前腿打断。
按照现在来看,大锁舅舅的这种发明并没有什么太高的科技含量,但在当时却轰动了很多村子。因为,通过这样的改进之后,不仅彻底颠覆了长期以来人们只有在白天才能打猎的习惯,也大大减轻了人们的劳动强度。猎手们只要在夜晚之前把地枪绑好,就可以像守株待兔一样,等待猎物的上钩了,当听到枪声之后,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去追赶猎物,因为猎物受伤之后,是不会跑得太快太远的。最重要的是,受伤的猎物会在路上留下血迹,只要沿着血迹追赶,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到猎物的藏身之处。
在这样的猎杀中,狼的数量开始锐减,但也由此为村子里引来了一场灾难。
这样的灾难,发生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
那天,大锁舅舅下好地枪之后就早早睡下了。然而等他醒来之后发现,猪圈里的两头猪倒在了血泊之中,场面惨不忍睹。类似的情况还不仅是他一家。原来,那些得不到食物的狼,趁着黑夜跑到村里来觅食了。
这样的灾难对于一个农民而言是致命的,也是一个家庭无法承受的。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那些一向灵敏的地枪不仅没有发挥作用,而且所有的拉线都被咬断了。
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大锁舅舅就开始琢磨起更严厉的惩罚对策来,在进村的每个路口进行了严密布防。然而,就在等着狼上钩的时候,那些狼却一直没有出现。
最让大锁舅舅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精心设计的地枪竟如此不堪一击。于是,在一个吃过饭的傍晚,他把全村人召集起来,像召开一场声讨大会一样,控诉起狼的罪行来。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人喊道——狼来了!听到喊声之后,所有人都把目光向着村外的方向涌去,立刻在黑暗中砌起一道目光的墙,村外的路口,顿时像被聚光灯包围了的舞台,而回敬他们的,是一道道蓝绿交织的光。
当人们确定是一群狼之后,便纷纷抄起猎枪,潮水般向村外涌去。但就在人们同仇敌忾地举起猎枪时,那些由蓝绿交织的光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嗷嗷”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声嘶力竭,撕破夜空。
那一夜,大锁舅舅没有睡觉。大约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决定要亲自到村外看看那些地枪,看看那些狼是如何把线绳咬断,又是如何冲破层层设防进入村子的。而就在他往村外走着的时候,一场意外发生了。随着一声地枪的巨响,他顿时倒在了血泊之中。原来,大锁舅舅蹚到了自己下的地枪上,右腿被打断了。当人们从梦中惊醒,怀着复仇的心理向村外奔去时,看到的并不是狼,而是大锁的身影。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村里人再也没有上山打猎,给人一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感觉。但事情还远没有终结,舅舅们想的是,血债要用血来还,一定要让狼们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但就在人们开始筹划着新的猎狼计划时,政府发下了红头文件——收缴枪支,禁止狩猎。再接下来,狼窝沟村被整体搬迁到了山外,狼窝沟村就此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多年形成的狩猎陋习。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舅舅还经常和我提起那段经历,但随着舅舅的故去,这件事就再也没人提起过了,但它就像是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始终被存放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很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在一档《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里,我听到了这样一段低沉的解说词:“……巍峨雄伟的宫殿,庄严肃穆的教堂,沉重的十字架,每一种文明里都浸透了亿万苍生的血和泪。”
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但同时也是庆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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