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沥青:《坦园日记》说梨园

杨恩寿,别号坦园,长沙人,清代同、光间戏剧家,剧作有《姽婳封》、《桂枝香》、《麻滩驿》、《再来人》、《桃花源》、《理灵枝》等,合称《坦园六种曲》。他从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到同治三年(一八六四年),三年之间,四游郴州。他在郴州的工作是给太守魏氏曾做幕宾,实际是当家庭教师兼办文牍。三年之间,写了《坦园日记》两卷,计四万五千余字。最后离开郴州,到了广西北流,把《坦园日记》整理抄正,“删存古今体诗六十三首,”希望付梓传世,说明他是念念不忘郴州的。

杨恩寿从小有戏癖,《日记》记述他过去“在家闲住,行止自如,路无论远近,时不分寒暑,天不分晴雨,戏不分昆乱,笙歌岁月,粉黛年华,虽曰荒嬉,聊以适志”。来郴州之后,尽管设馆教学,“言语行动,在在拘牵”,而且“作书正忙”。这一切都未能阻止他去看戏。一般情况下,他是每戏必看,每看必发表意见。

当时郴州演戏的班社有吉祥、清华、祥泰三个。演戏的场子有三公祠、五通庙、娘娘庙、寿佛毁、城隍庙等五处。这些祠庙,一头供神,一头是戏台,化妆在后台,前台是表演区,三面向观众,有上下场口。这种剧场,比起现在的剧院,条件当然差得多,但是,比起当时农村“缚草为台,环以破茅,台侧别有茅屋,盖妆束处也”那样的“草台”。那就很不错了。杨恩寿的住所和娘娘庙仅一墙之隔,听到“隔壁剧场笙歌沸腾”,他便“急往观焉”。他不要求座位,可以,“立树下而观”,可以“独立墙头”,饱观半出《重台分别》,“邻寺有夜戏,秉炬立墙观之”。甚至在房里办公,邻寺有戏,他会神不守舍,听得出来演的是什么戏,是谁的主演,“一字字都入耳,久迴迴绕柔肠”。又一次,“先于墙口大槐树下支床为台”,他竟站在床台上看戏。有句俗话:“演戏的是癫子,看戏的是傻子”。杨恩寿看戏有瘾,看戏入迷,真有些近乎“傻”了。根据《日记》统计,杨恩寿在郴州看过和听过的戏,包括大本戏和折子戏,至少有九十五出。他常常拿郴州上演的剧目和长沙衡阳比较,特别指出《瑞罗帐》一处,“省中所无也”。有些戏的质量,郴州不如长衡,如《生祭》,杨恩寿就说“不逮衡州,况长沙乎”?但是,有的戏,有的演员,水平却超过或接近长沙衡阳。女伶名桂者,杨恩寿说过,“如此佳丽,省中亦罕”。还说:“余平章花色,眼力太高,数年来绝无入盼者,如桂娘者颇在赏鉴中焉”。又如吉祥班的曹妹(名张明瑞),杨恩寿评价说:“省中珠喉之脆,首推詠仙,以此(指曹妹)较之,始疑从前所见之陋”。看了清华班演的《李密降唐》,杨恩寿盛赞“李巍公高唱入云,省中亦罕”。又如祥泰班的喜红(周秀凤),他演《重台分别》,“宛转生情,娇痴绝肖”。杨恩寿在《日记》里写道:“狄小峰谓是儿若入星垣,亦在鼎甲之列,确评哉”!由此可见,同、光年间,郴州上演的剧目相当丰富,演员阵营也是相当整齐的。

郴州城里流行湘剧(那时叫汉调)。因为湘剧与祁剧剧目相通,弹腔板路接近,所以,不但长沙的湘剧演员(如亦美)可以来参加演出,祁剧演员(如喜红)也可以与湘剧演员同台演出。同治壬戌年四月二十日日记记载:喜红(周秀凤)就是祁阳人,“年十九,因探亲来郴,四月初间始隶是部(指祥泰)”。可以肯定,喜红原是祁剧演员来参加湘剧班社唱戏的。

郴州的观众,特别喜爱湘剧,自古已然。祁剧、花鼓,盛行农村。杨恩寿在永兴西河口对岸看花鼓戏,见“乡人争先睹为快”,“台下喝釆之声几盖鉦鼓,掷金钱如雨”,是实在的。清刘献廷在《广西杂记》里记述郴州东塔街观剧的盛况,也说“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这是看湘剧。包括杨恩寿在内的一些有戏癖的戏剧专门家不用说了,就是一般观众,对湘剧也是情深意深的。《日记》有一段专门记载,说他“闻城隍庙演《精忠传》大戏,粉黛如云,游人如蚁,署中幕丁趋之,几空署焉”。湘剧演出之盛,可见一斑。

湘昆(那时叫文秀班,或叫土昆)流行在桂阳、嘉禾、新田、临武、兰山、常宁一带。杨恩寿在衡阳看过昆曲《刺梁》,已经成了湘剧的“搭头”;郴州也是如此。杨恩寿在郴州三年,没有看过一出湘昆戏。《日记》里只在两处提到昆曲小唱:一次写着“秋舲与奕欣角唱昆词小曲,迨寝,鸡初鸣矣”;一次写着“奕欣薄醉,晚来唱昆曲,二鼓始去”。

当时郴州剧坛已经有女伶登台。桂娘其人,“昔年青楼翘楚也。近从良人,屏绝旧好,无赖子尚垂涎焉”。还有“女伶名秀英者,甫自省来”。那时候,一般绅耆官僚喜欢吹捧旦角,特别是女伶。每逢宴会,必招之来,侍座侑酒,叫“彩觴”。《日记》记载:“刘桐轩召饮,设彩觴……,喜红演《祭塔》、《吃醋》而已。酒边握手,始与周旋……。又有亦美者,同来侑酒,貌亦都雅”。前面提到的女伶秀英,吴西园(杨之僚友)也设彩觴,“招以侑酒”。这种彩觴,与招妓侑酒相仿佛。伶人慑与权势,不敢不从;也有为了多得赏賷,以谋生活,只好招之即去。更有甚者,有的滥官恶吏竟自闯到女伶家中,恣意玩弄,下流无耻,至于极点。即使如杨恩寿这样一个戏剧家,自詡“平生不好狎邪之游”,“外园内方,虽不能至,不敢不勉”;但是,当“客有约访女伶秀英者”的时候,也只是“婉谢之”而已,对女伶的痛苦遭迂并无丝毫同情的表示。社会风气如此,杨恩寿怀才不迂,正在那里闹情绪,他在这时对女伶的命运表现麻木不仁,原是可以理解的。

作者:李沥青 写于一九八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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