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癌症病人的访谈录
作者 成 峰
接到小刘电话，她因为药物过敏，再次提前住进了医院。我赶过去的时候，她正打点滴，上至头顶，下至脚板，全是红斑，豆豆，脸肿的像猪头，双手老是止不住要到身上去挠痒痒。也许是因为化疗的缘故，还没到第二个疗程，原来一头浓密的青丝，已经掉得所剩无几。看见我到来，惨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因为钱的缘故，她想给弄个水滴筹。所以跟我絮絮叨叨说起了她的苦辣人生。小刘：不知是我命苦，还是我不该嫁进那个苦命的家庭。我是经媒人介绍，喝小酒，订婚，结婚，走进那个家的。婆家经济状况不好，弟兄两个，我是老二。早在我们结婚前三年，老公父亲就得癌症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婆婆。我和老公的关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结婚后，因为穷，争吵打架那是家常便饭。那时候，我娘家姐姐和哥哥们已经走出了乡村，在甘肃的兰州，做油条锅盔卖，我们也跟着去了。因为带着孩子，只能一个人干活，勉强度日。虽然是个小生意，但还是常常被人惦记。有一次，一个老乡看上了我们的位置，便雇了当地一些牛打鬼去抢。老公脾气暴，一言不合竟然跟人动了手，背后被人划了一刀子。虽然我们姊妹三四个都在兰州，但都是老实本分人，拖家带口的弱势群体，根本没能力跟当地的黑社会抗衡，只能白白挨了一刀。外面没法生存，我们只得回家种地。就在第二年，老公检查得了癌症。治了半年，丢下我们娘俩和一屁股债，走了。那年我二十五岁，儿子三岁。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寡母。在我的记忆中，老公过世，好像是这个家庭厄运的开始。俗话说：官不怕你穷，鬼不怕你瘦！先夫过世两个月不到，我的家就被人洗劫了。一天夜里，趁我回娘家没回来，他们把我家的墙挖了个洞，娘家陪嫁的电视，缝纫机，以及结婚做的一些衣服和日常用具，全被搬走了，就只剩下了两副碗筷和一口锅。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家中的小偷几乎没断过。先夫死的那一年，我收的粮食，棉花，买的米，没有一样没遭过贼手。还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忽然看见一个人在我家里翻箱倒柜。我不敢喊，也不敢动，只能紧搂着儿子，眼睁睁看着他在我屋子翻找。我孤儿寡母，身边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我害怕他一起歹意，把我们娘俩杀了。我知道他在找我白天卖棉花的七百元钱，这钱是我和儿子的仅有，使我们来年的生活费。我悄悄从枕头底下拿出钱，所以攥在手心里，他在这边找，我就往那边翻身，他到那边找，我就往这边翻。既害怕他动我，又害怕她伤害我儿子。就这样，我躲过了一劫，抱住了七百元钱。你不知道，失去了男人庇护的女人，真的是没有了天的人。第二年夏天，大伯的儿子到外婆家玩，不小心掉在河里淹死了。大嫂是做了结扎手术，没了生育的人。于是，先夫家就剩下了我儿子一根独苗，为了保住他们家唯一的骨血，大伯提议，要我把儿子过继给了他。我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儿子，真的很难。于是我答应了大伯大嫂，把儿子过继给了他们。自己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家是待不下去了，那一年，我找了个男人把自己嫁了。这人姓吴，妻子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双父母。但是这个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什么都是他父母亲说了算。他那两孩子，跟我儿子一般大，特别淘，而且极不待见我。自己的儿子丢在家里，要去抚养别人的儿子，我心里本来就不愿意。再加上前夫过世的时候，欠下了几万元的外债，我没还。而且他们又拒不承担。这些钱，都是我向我娘家人亲戚借的。他不帮着还，我又没办法出去挣钱，所以我选择了离婚。净身出户，再次变成了孤家寡人。小刘：找了，而且找了好几个，但没碰上一个合意的，最后只得随便找了个人——就是现在的这个人，也就是个搭伴过日子人。我们既没领证，也没生孩子，更没有购置房产，一年裹一年，勉强度日而已。笔者：前些年，你一直唠叨，你是一个黑户，你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就是黑户，小时候你家没跟你上户口吗？小刘：不是的，我成为黑户，大概是2000年。在我第二次婚姻的时候，那个吴姓男人的父亲，原是在村里当过书记的人，在地面上特别熟也特别有面子，我跟他儿子离婚后，他跑到派出所，把我的户籍档案找出来直接撕了。就这样，我成了黑户。笔者：你从你以前的那个家出来以后，你儿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小刘：不提这个，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谈起这些往事，我只好哭。那几年，我们那个家就像中了魔咒一样，我21岁嫁过去的时，他父亲就过世了，四年后，前夫得肝病过世，接着是大伯的儿子掉到河里淹死，再然后不到五年，他大伯也得肝病去世了。大嫂和我一样，看不到希望，也开始了流浪生活，家里就剩下了一老一小，祖孙两个。那时他奶奶已经七十多了，因为家中屡遭大难，眼睛几乎哭瞎了。儿子每天放学回来，要帮他奶奶提水，弄菜，有时候还要帮着做饭，八岁的孩子，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我因为一直在外流浪，居无定所，无法照顾他，只得狠心把他丢在家里。我的儿子很乖，很懂事，从不要求什么，也不问我要什么，他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他几个老表穿小了不能穿的衣服。小小年纪，不仅要尽心尽力照顾奶奶，还要帮他奶奶拾破烂，捡矿泉水瓶子，挖半夏，卖了来贴补家用。一直到他十岁那年，奶奶走完了她悲惨的一生之后，我才把他接到身边。笔者：家里就剩了你儿子一个孤儿，你们那里的地方政府没跟他办理低保或者什么的吗？小刘：听说有，但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知道。反正自从儿子跟了我，他就没领过低保，我也托人打听过，最后也没人跟我说出一个所以然。本来我很缺钱，但是我却没有胆子找人去追那笔钱。我是个寡妇，我儿子的户口在别人的户籍上，我自己连个户口都没有，我没有权利！笔者：既然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为什么就没有扯一张结婚证呢？这样他就会对你有一份责任啊。小刘：一张结婚证，也就是一张纸。想负责，不用这张纸，照样负责，不想负责，就是用绳子绑着也没用。人啊，做什么，主要还是良心。小刘：这是他今年摔坏的第三个手机。这些手机算起来，也有小一万块钱了吧。我真的是命不好，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但一个女人，遇到这个样子的男人，真是悲哀。其实，经历了几个男人之后，我不想再折腾了，命运如此，我是挣不脱如来佛的五指山的。所以，跟了这个男人之后，我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就跟定这个男人了，无能他是猪是狗，是蛇是龙，我都跟定了他，再不折腾。我选择了逆来顺受。可是，我哪知道，他是一个没理想，没抱负，没担当的男人。他干一天活，挣一天钱，如果不把这些钱花完，他是绝不会出去找活的。所以这些年，这个家的房租，水电，儿子的学费什么的日常支出，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承担。而我，不管是正常也好，生病也罢，我一天都不敢懈怠。如果我连续一个月或者一个星期不出去干活挣钱，他就会和我在家里吵架，摔东西，甚至动手打架。说实在的，跟他在一起，我只不过是为了让他给我壮个胆，称个门面，给孩子一个看似完整的家而已。可是又有谁知道，为了这个所谓的“完整的家”，我付出了多少？搭上了多少。就连我这生病住院的日子，他都跟我吵了好几回，手机也摔坏了一个，而且在病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要我去死。我常想，我不仅命不好，而且很贱。那时候，我跟着他，住在武汉粮食仓库，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里，旁边是一个臭气熏天露天公厕。门口一年四季污水横流，回家必须踏着砖头才能进门。在那个地方，我们一共住了四年，条件好一点以后，又挪到玻璃厂一家废弃的办公楼上，再然后又搬到了双墩口子，一栋拆迁的烂尾楼上。就这样居无定所，一年一年地转，一年一年地漂，一天一天地渡，一直漂了快二十年，到如今，依旧居无定所。这些年，我打过工，帮过忙，摆过地摊，开过摩的，做过小买卖。但几乎没有一样能让我摆脱这样的生活。而且还要抚养一个在汉借读的学生，其中的艰辛和困苦又有几人能懂。笔者：你许多年都没有户口，又没有钱，你现在住院的费用，还有报销方面的问题，又怎么解决的？因为和吴姓男人结婚，我成了黑户。还是13年的时候，好不容易在档案局找出了我的原始出生地，才解决了户口问题，但是这次我的户口却落在了娘家。我名下既没有宅基，也没房子，更没有承包地，只不过有了一个户籍而已。我是一个嫁出去的人，户口落回娘家，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自然不敢奢望国家的好政策，能落到我的头上。幸好这几年，姐夫帮我我交了医保和社保，才让我的日子，有了一丝保障。都是这个该死的病，不然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用卖惨，来博取人的同情。笔者：是啊，人不为难真伤心，谁愿意在世人面前解剖自己。有人说，苦到底就不觉得苦了。身处其中的人，真的就不苦了吗？其实，苦，依旧是苦，只是感觉迟钝罢了。
成峰，湖北省天门市渔薪镇张蔡村人，农民作家，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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