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法的奇葩存在理解中国金融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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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是一个非常奇葩的存在。
奇葩表现之一:在一个键盘时代,一个大量互联网原住民时代,写毛笔字的人越来越多,远远超出历史上的任何时代。
去湖州的毛笔厂和富阳的宣纸厂,带着大科技时代对传统行业的怜悯语气问厂长,工厂维持很艰难吧?厂长说,生意不错,需求量很大。但是有两大难题,一是工人不好找。特别是毛笔厂,都是四、五十岁的女工,年轻人不愿意做这样的工作;二是竞争激烈。
毛笔生产商和宣纸生产商很多。无论是生产毛笔还是生产宣纸,原材料、工艺、样式、营销等等方面,大家都在创新。不过,毛笔和宣纸生产的关键工艺依然是手工劳作,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还无能为力。
在这个纸质信件、电视机、唱片机、电话座机、银行快被颠覆和消灭的时代,写毛笔字的人居然还逆势增长,简直是不可原谅的!
首先当然是识字的人多了,而且不是多了一点点。民国时代四万万同胞,教育逐步在普及,关于文盲率有不同说法,有说是90%多,那就是识字的人4000万左右。现在倒过来,许多学前儿童都已经开始写字认字,有十多亿识字的人。这其中10%写毛笔字,就是一亿多,是民国时期的三倍左右。
其次,许多人是因为爱好。这其中许多人还成了各级各类书法家协会、画家协会之类的会员。不过会员中并不都是书法爱好者,更遑论书法家。不管怎么说,既然是会员了,总得拿起毛笔涂抹涂抹。
再次,也是一个奇葩现象,一代一代中国年轻父母,无论是70后,还是80后、90后,都喜欢让孩子接受艺术熏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学习书法。这个现象在50后、60后还是孩子的时候是非常罕见的,那时及那时以前,孩子能读书、好读书,父母们就已经甜蜜在心里了,至于有没有艺术熏陶,那是要看孩子的造化的。
最后,是庞大的老干部群体,退休前或退休后,纷纷加入书法爱好者甚至协会会员行列。一方面是退居林下修身养性,另一方面也是聊遣寂寞,以字会友。不过,随着这些年经济条件的改善,许多老同志都对单反相机周游列国更感兴趣了。确实,写毛笔字在物质上的准入门槛非常低。
奇葩表现之二:只以汉字作为表现主体。
世界上的文字多种多样,每一种文字都有自己的书写规范,每一个民族都将自己的文字写出了各种花样。中世纪欧洲《圣经》之类宗教作品的手抄本,都是非常漂亮的,是昂贵的收藏品,却不是艺术。古埃及莎草纸上的文字,美则美矣,也没人把它当作艺术品。
汉字非常古老,但并不是最古老的,中国人却把甲骨文算作是书法艺术的起源。直至今天,依然有人以书写甲骨文展现书法艺术。
也有不少人利用其他文字来展现书法魅力,可以说,迄今没有成功的。不要说写西式字母,即使是西夏文、朝鲜谚文,用毛笔书写只是让人觉得新奇而已。
清朝时期,汉文与满文并列,许多重要场合的牌匾、碑碣,重要的公文,满汉文字并列,满文看着很触目刺眼,但绝无艺术美感。乾隆皇帝酷爱书法,题字遍天下,但都是汉字。他醉心于研究设计宫中的瓷器等物品,却没有研究如何用满文表现书法艺术。
倒是东瀛的日本,用假名和片假名展现了书法的美和意境。不过,假名和片假名,都是汉字的部首或草书形成的,实际上还是汉字。这就像前些年铺天盖地的互联网金融,满嘴技术与情怀,实际上就是放贷款,不过是非法高利贷。
奇葩表现之三:一般只用毛笔和墨汁书写。
作为艺术的书法,只能用毛笔和墨汁书写。虽然有硬笔书法、钢笔书法一说,但真没人认真地把它们当书法艺术看待。民间有用木片写飞白书的,只是作为民间工艺流落在景点摊位。前段时间看到一个视频,有个小伙子用切菜刀蘸墨书写,那也只是奇技淫巧。更有一些以身体、针筒之类的工具书写的,则更是等而下之了。
我们用刷子、排笔书写黑体字、仿宋体字、圆体字的标语,很漂亮,但那是美术字,不是书法。
美术字,包括我们现在印刷体中的仿宋体、宋体等字体都来自于宋版书的字体。现在还有楷体、隶书、魏碑、行书等字体。这些印刷用的字体,都来自于毛笔书法。所谓宋体,就是从颜真卿的颜体楷书演化而来。宋版书是收藏界的宠物,雕版、印刷、装帧精美外,字体的典雅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但所有这些字都不是书法。
奇葩的是,同样是刀刻,那些书法家写在碑碣上然后用刀刻的作品,是书法作品。那些书法家写在纸上绢上的作品被摹刻上石的,还是书法作品。甚至,古人刻在龟甲上的甲骨文、铸在青铜器上的金文,也是书法。但是,今天你在牛骨头上刻字、在金属上铸字,不会有人认为那是书法。
也正因此,现在许多人都搞糊涂了,把写毛笔字当成了书法。比如问年轻的家长,孩子业余学什么呢?答曰:学书法呢!也有自称“写书法”。实际上,在老辈人眼里,字被称作书法是件很严肃的事。说别人的字是“墨宝”已经是很隆重了,对自己的字是绝对不敢这么说的。
古人说自己“作书”,是指写字,“书”是书写的“书”,就是“写字”的意思,引申为“字”,但绝不是指“书法”。所以,书法是用毛笔写的字,但用毛笔写的字并不一定是书法。
近来人工智能大有颠覆人类一切活动之势,继围棋之后在书法方面也来插一杠——机器人写毛笔字,但还是要用毛笔和墨汁书写,写楷书的只会写楷书,草书尚无从谈起,当然写什么字还得有人给它设定。人工智能书法艺术,当然还谈不上。
奇葩表现之四:审美取向的拉扯。
书法家群体中,除了官员书法、滥竽书法外,主要有两大群体,一大部分是坚守传统理念的,一部分是要进行现代创新的。坚持传统的,其中有很大部分也在创新。只是,两派的创新,都有许多尴尬。
有一种极端的认为,鼠标时代,写字已经不是人们的必须,更何况写毛笔字,可以借鉴西方现代绘画突破具象的束缚,主张书法应该突破文字的束缚。逻辑上好像很有道理。但是,书法没有了汉字,那些线条不就是现代绘画了吗?何必还叫书法?
还有一些引入了现代设计理念,但这个度不好把握,搞不好设计出来的就是一种新的“美术字”。
也有人强调,现在展览多,笔法已经被古人探索尽了,所以,展览效果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结构、是视觉冲击力。于是,字越写越大,笔画越来越狂野粗放。可喜的是,有些还是创造了新的审美模式。不过,平心而论,大多数是不成功的。更有一些直接就高举丑书旗帜,走呼风唤雨行为艺术一路。
行为固然吸引眼球,作品也就那么回事了。这类展览体,偶然在展览会上看看尚可,但确实不耐看,更不值得品味,欣赏者离开展厅,就没有什么印象了。这种作品,由于纯粹以震撼、触目吸引眼球,说句煞风景的话,你买来挂到办公室、自家客厅、书房、卧室,是犯煞的,绝对破坏风水。
近两年时兴拓片题跋,算是重拾清末民初的一种美的模式。单看形式效果,经过精心装裱,确实清新可人。但是,许多拓片是墓志、墓碑的拓片,把这挂在客厅、书房甚至卧室,总是不太吉利吧。
然而,奇葩的是,对书法家们的疯疯癫癫、神神叨叨,还有各种头衔,老百姓虽然是诚惶诚恐、莫名所以,但对他们的创新并没有什么感觉。
老百姓依然欣赏传统的书法美。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蟹爬的80后、90后,对那些书法家们创造的现代美毫不感冒,只是送自己的孩子去学“二王”、颜柳欧赵、苏黄米蔡。可以想象的是,这群创新者,虽然自己热闹,实际上是在一个非常小的圈子里闹腾。
一个附带的奇葩现象,有时一些当代书画家作品的价格往往高于已故著名书画家的作品。之所以说是附带的,因为这跟本文要探讨的严肃问题相比,有点不够严肃。艺术品成为投资品,古已有之,本不足为奇。奇的是我们艺术品市场的一些现象。
有一次在上海南京东路朵云轩楼上,赫然发现一位现在还活着的至少不算一流的书画家作品的标价,远远高于其边上一位清末民初名家的作品标价。当然,没道理活着的价格就必须比死去的便宜。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位清末民初的名家,其历史地位已经是基本确定的,作品的供给也已确定是有限的,而这位当代名家的历史地位则很难肯定,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作品。
还有一个相关的现象,总体上活着的书画名家作品价格的波动性远高于已故名家。活着的有自己或徒弟们在捧场操作,已故的就没有这样的操作。活着的作品价格许多与其在某协会担任的职务相挂钩,传说职务要提升了,价格立马就炒上去了,一旦去职,价格也立马有相应的体现。已故名家,是确定的名家,但没有职务因素对价格的扰动。
以上这些奇葩现象,似乎在说明,作为一种古老的中华艺术,遭遇了一些尴尬。但是,在科学快速发展的现代历史进程中,一百多年来,写毛笔字没有被西洋枪炮所淘汰,也没有被钢笔、铅笔、圆珠笔所迭代,更没有被键盘和鼠标所颠覆,不能不说,书法本身就是一朵奇葩!值得我们好好探讨书法,包括中国艺术的内在特点。
我认为,艺术有三个层次,或者不用分高低层次,分三类:一类是表现人的性情、格调和内心,讲究的是人格、修养的自然流露,不是创作的创作;第二类是现在一般所谓的艺术,是再现美、创造美,有作者内心的表达成分,但主要是为了呈现给别人的,所以是创作。第三类是愉悦性的,更具有工艺性。
天底下大多数艺术,大多数人所理解或认为的艺术,是第二类和第三类艺术。第一类艺术,西方人感觉到,已经是非常晚近的事情了,是否主动认识到,我没有太多研究,大概是明确意识到,要表现内心的感受、感觉,要表现所谓的思想、哲学理念。
中国书法的表现则完全不同。“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法所要表现的,是抒写者自己,自己的学问、才情、志向、气度、格调、品味。学习书法,并不是学一门手艺、技艺,是一种自我修炼。正因为是自我修炼,所以是自我人格、气质的自然流露,所谓“无意于佳乃佳”。
真正的书法,或者说最高层次的书法,不是创作的,只是自然的书写、日常的书写。你看,天下第一行书、第二行书、第三行书,都是随手写下的草稿。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书写时由于用处不同,会有书体的不同和认真程度的不同,但都是日常书写,不是书法创作。
至少,在宋以前,书法不是一个职业。那时有专门以写字为生的人,那是抄书匠,比如经生,就是专门抄写佛教经书的人,但他们不是书法家。早在上古时代,就有“贞人”,专门书写文字,并将文字刻上甲骨的人,他们是如同乐工、史官、巫祝之类的职业匠人。
如果以佛学“自渡渡人”的概念来比喻,则,书法追求的是“自渡”,其他艺术的目的是“渡人”。
与此相当的,是中国的古琴和箫。一些文人雅士,并不以演奏古琴与箫为职业,只是个人性情的修养和流露。所以,可以在松下、竹林、泉边,三两知己品茗调琴,山中月下独自吹箫,无所谓听众和掌声,在乎的是知音与知己。
钟子期欣赏的是琴音中所体现的伯牙的人品、人格和性情,以及伯牙每一次演奏中所展现的内心世界。嵇康临刑前从容不迫弹奏《广陵散》,是要展现“分披灿烂,戈矛纵横”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刘禹锡在《陋室铭》中说:“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素琴,即是古琴;金经,即是佛教金刚经。调素琴、阅金经,是修心。
同样是琴,却把自己调弄的古琴列在丝竹之外,原因是丝竹是欢场中演员们娱乐人的,是为生计者的职业活动,是渡人娱人的。两种音乐泾渭分明,高下分明。
原本儒家把音乐当作教化工具,用以渡人。“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但孔子也发现,音乐有两面性,有的可以“渡人”,有的则是“娱人”的,所谓“郑声淫”。让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琵琶曲,也是娱人的。滥竽充数的那些,也是娱人的。唐明皇的霓裳羽衣舞,当然也是娱人的,所以唐明皇是民间戏曲之祖。
“礼、乐、射、御、书、数”是古代士大夫的必备技能,即应知应会项目。但后世文人把琴和书法上升到人格修炼的高度,那就不是技能了,所以有了“琴、棋、书、画”,再后来,由于准入门槛低,基本上就是书法了。
书法追求的境界,与一般艺术的追求,层次上确实要高,有如宗教之于哲学,当然使得文人们趋之若鹜。社会上字写得端正,专门为人抄写东西的人,就成了写字匠,不足挂齿。这样的写字匠,皇宫、衙门里也是大有人在,但没人关注他们,就像没有电脑时单位里的打字员。教坊歌栏里的音乐家们虽然风光无限,但与闲云野鹤般的善琴者们,社会声誉有云泥之别。
到了宋朝,苏东坡们忽然心血来潮,以书法入画,强调“不似之似”,追求的境界与书法一样,创造出了文人画。从此,中国绘画发展改变了方向。
中国绘画,本来走的也是写实的路子,当然写实也是一个在技法上逐步成熟的过程。“吴带当风”、“曹衣出水”,都是写实的技法。“传神为照,正在阿堵中!”也是写实的经验总结。
宋徽宗的宫廷画家们,更是登峰造极,画一片叶子,能画出夏天和春天的区别。与几百年后西方文艺复兴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们相比,宋代的宫廷画家们只是没有运用透视法和光学原理。
米开朗基罗、达芬奇们,与宋代以前的中国画家一样,都是作坊学徒出身,绘画就是他们的生活技能。本来宫廷画家社会地位高,生活水平好,但被文人画冲击,宫廷画、宫廷画家就成了贬义词。
历史上,中国社会的特点是,因为科举制度,官员基本上都产自文人。所以,你会发现一个奇葩现象,诗人,一般都是官员;书法家,一般也是官员;文人画家,毫无疑问,一般也是官员;学者,一般来说,还是官员。而官员,肯定是文人,怎么着也得像个文人。
苏东坡就是一个良臣能吏,他还是诗人、词人、文学家、政论家、画家、音乐家、美食家,甚至还是大厨,一定意义上,还是个宗教人士。
这样的情况下,关于艺术、文学,甚至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评价,话语权是高度集中的。可以说,文人官员、官员文人掌控一切话语,改变了中国艺术的走向,连唐玄宗和宋徽宗两位皇帝所主导的歌舞艺术和书画艺术也无法抗衡。
也就是说,什么是艺术,由文人说了算;艺术的审美观念,由文人来定义。总之,也只有文人创作的才是艺术,其他的,都是匠人之作,不在风雅之堂。不是文人创作的,最多是文人雅玩,比如玉器、古董等,有收藏价值,但依然是匠人之作。
西方社会,职业高度分工,画家是画家,诗人是诗人,文学家是文学家,音乐家是音乐家,官员是官员。中国也有职业画家、职业音乐家,但由于没有主流话语权,都被挤压为民间艺人了,既然是民间,也就意味着不入流,他们的创造能力也被严重挤压。
即使是后世以绘画为生的职业画家,他们为了提升档次,绘画风格、审美取向,就必须往文人画方向靠,突破“民间”的天花板。齐白石如果不挤进文人画领域,可能还是木匠,他的画只会在农村灶头上出现。其他艺术类别,都存在这个问题。
但是,作为文人官员雅好的艺术,官员没有也不可能有太多精力投入,技能主要靠天分,往往游戏成分更多。
所谓附庸风雅,就是因为没有艺术的生命张力,没有真正内心的强烈创造欲望,却又觉得作为文人,必须得有这么两下子的勉为其难的表现。因为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所以写字只能玩弄笔墨小技巧,追求笔笔有来历;写诗只能掉掉书袋子,玩弄文字游戏。
这种状态下,书法也好,绘画也好,技能、材料、形式等的创新,非常欠缺。一千多年,毛笔的制作虽然有改进,毛笔还是毛笔,墨、砚台,也是如此。绘画,除了用毛笔,就没想过用其他工具。这造成了我国各类艺术经过千年的发展,创造力普遍衰竭,只是在笔墨技巧里打转。“笔墨等于零”的批评,恐怕也是由此而发。
我比较赞同多成立书法家协会、美术家协会、音乐家协会之类的组织,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但这些组织不应该把这些艺术家养起来,这些组织本身也不应该被供养,应该让他们饿着,饿才能激发他们的创造性。米开朗基罗不是因为饿,因为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创造欲望?要让书法家、艺术家们挨饿,这些协会就不能是官办的,更不能有行政级别。
各类艺术门类,说白了,就是人类社会的一种谋生职业,有更多的精神性的追求与创造,但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艺术家没必要把自己神秘化了。牙医,是医生,但他的工作更多的是一门工匠手艺。不同的艺术,需要不同的专业技能,有不同的准入门槛。
这和金融一样,需要有分业监管,更需要有行为监管和资质监管,不能因为有技术就可以随便拉存款放贷款,不能因为是个官就可以进入这些协会成为书法家画家音乐家。没有行政级别,不养起来,官员自然也不会去那里混。
所以,必须让这些协会民间化,民间化才会有竞争活力。金融也是这样,要监管金融机构的行为,必须合规合法,但市场要放开,要让金融机构充分竞争,金融有活力,市场才会有活力。一个人的书法好不好,要让市场说话,而不是协会确定。扬州八怪,就是由市场认定的。
在写毛笔字,甚至写字已经不再是人们的日常需要的现代,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我们国家“书法”这项宝贵遗产。毫无疑问,写毛笔字,或者书法的日常实用功能已经丧失了,那么围绕着日常实用的审美观念也需要改变。要把“自渡”和“渡人”的审美理念和追求区分开来。
“自渡”的艺术,追求的目标是崇高的,但准入的门槛应该是低的,也就是说人人都可以上手。书法之所以能成为“自渡”的艺术,就是因为是个识字人,就有一支毛笔,学习书法不需要另外投资工具。
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油画、雕塑、交响乐这样的艺术,因为这些需要另备一套工具,对于文人来说,远没有一支毛笔来得容易。这和做慈善、做公益类似。
应该说,学习书法确实有提高人的气质素养的作用,所以,作为“自渡”的书法,应该大众化。要像发展普惠金融一样的发展“自渡”的书法艺术。当然,人人可以上手,不等于人人可以登上那样的高峰,但能把更多的心灵引导上那向上、向善的路,总是好的。
可以把“渡人”的书法称作“现代书法”,或者“书写艺术”,以区别于传统的书法。必须把“书者,如也”这样一种自我修炼的审美束缚彻底解除,解放“书写艺术”,重塑“书写艺术”的审美观念,开拓“书写艺术”创造美的空间。说得直接一些,就是要让汉字书写艺术脱离日常实用领域,走向纯艺术领域,让职业书写手去为人们创造美。
实际上,宋代苏东坡以来,书法作为一个艺术品类已经开始逐步职业化,有了专门创作的概念,尤其是明末,由手卷把玩到立轴展示,表现性更强。理论上,傅山提出了“宁丑勿媚,宁拙勿巧,宁支离勿轻滑,宁直率勿安排”的审美理念,实际上就是要突破以王羲之为代表的雅俗共赏一路的束缚。
这之前,黄庭坚就有诗云:“俗书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到清末民初,康有为崇碑抑帖,及之后的帖派碑派之争,都是在试图突破书法原有的框框。但是由于写毛笔字依然处于日常实用阶段,再加上历史上王羲之被赋予书圣的地位,理论上的突破,始终羞羞答答。
现在被捧为碑派大家的于右任、林散之、沙孟海、王蘧常等,在他们的书法言论中,都是崇拜王羲之的。以至于可以看到书法史上的一个奇葩现象,王羲之以后大多数开宗立派的书法大家,一方面颂扬王羲之,一方面自己的书法都是另外一个面貌,让人感觉是严重的言行不一。
根本原因还在于写毛笔字的实用性,即所书写的字是需要被识别的,因此所写的字必须规范,哪怕是狂草,也有其规则。现在,写毛笔字已不具有日常实用性,也就是事物的这一个底层逻辑已经改变,那么,理论的颠覆和实践的创新就是必然的。
离开日常书写实用性的书法,需要重新定义。就像货币,以前我们把它定义为一种特殊的商品,但是,现在的货币,显然不是商品,就是一个符号,一种信用的共识。
这个共识是什么,怎么来的,有许多争论,但不妨碍这个货币可以为商品计价、可以交换商品、可以作为价值储藏。材料上,可以是金属,可以是纸币,也可以是记账符号、电子货币等。同样,关于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尽管人们争论不休,但只要是美的,总会被人们所接受。
对于书法的重新定义,也需要这么一个争论的过程。必须走出文人官员或官员文人审美共识的圈圈,形成大众审美共识、社会审美共识,这不仅有利于开拓新的现代书法发展空间,也有利于各类中国艺术的现代发展。
因为“书者,如也。”所以传统书法一向讲究以人品论书品,甚至连执笔技巧都与人品挂钩。柳公权回答皇帝如何执笔,说“心正,则笔正。”这被历代捧为圭臬。这实在是无稽之谈。
蔡京一直是以人品论书品的反面典型。我认为,苏黄米蔡处在同一个时期,把他们放在一起是当时人的说法。放在历史长河中,蔡京的字确实不能和苏黄米放在一个等级上,轻佻俗气,远不如蔡襄的醇厚典雅。所以,后人借机将蔡襄换掉蔡京还是有艺术原因的。
蔡京在书法史上留下一个骂名,是非常有名的骂名,但他的书法并没有太多人关注。同样因人品被人诟病的王铎,后人却密切关注他的书法,更有许多人学习他的书法。原因就在于,王铎的书法是真的艺术,是有美的创造力的艺术。或许是儒家思想的影响,我们的书法理论始终不愿把“书者,如也”这一观念去掉。作为纯艺术,我认为,首先就应该改变这个观念。
但是,书法还有一个更底层的逻辑,就是必须以书写汉字创造美。我们可以说书法是线条的艺术,通过线条的组合来展现美。可是,如果仅是线条,那就是绘画,或者抽象画的一种,就不是书法或书写艺术这一个特殊的艺术品类了。
随着互联网和数字技术的发展,人们的生活、工作方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反应到金融领域,就是业务逻辑发生了变化。人们办理金融业务不需要到物理网点,各类支付结算不需要实物现金与凭证,各类业务可以在网上自动办理等等。也因为社会经济更加数字化,金融机构对客户信息的收集和风险评估,可以更多的借助于数字技术和各类线上数据。
如此,金融机构的业务流程、业务方式、业务模式、业务产品都发生了变化,创新的逻辑被颠覆。然而,金融的底层逻辑是不变的。比如借贷,不会因为应用了技术,就改变了风险逻辑,也不会减少风险,更不会把贷款变成慈善赠款。
理论的创新,实践的创新,借鉴西方现代艺术理论和现代艺术表现方式无可厚非,也是必须的。但机械的照搬照抄,成功的概率不会太高。传统书画理论,走到后来,因为缺乏创造力,都变得神神叨叨,让人不明所以。
现在一些引进的西方理论,因为一些人本身缺乏东方和西方两方面的艺术底气,往往是车轱辘话说得云山雾罩,莫名其妙。艺术创造,还是需要干净利落,勇往直前的精神状态。那种故弄玄虚的猥琐心态,实际上与传统文人的附庸风雅一样,也是一种“雅致的俗”,其俗入骨,不可能创作出震撼人心的艺术。
事物的底层逻辑清楚了,创新就不是问题。这不是说,创新的方向就明确了。创新从来都是艰辛的、盲目的,具有不确定性。但明白了事物的底层逻辑,创新至少不会太过的漫无边际。首先,创新不至于被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谓传统观念所束缚,被这类观念束缚的创新尝试,也是一种漫无边际的瞎创新。其次,脑洞大开不至于脱离本源,最后一地鸡毛。
书法,既然脱离了日常实用性,那么,字的可识别性要求就可以弱化。只要能提供视觉美,字的变形、字与字之间的任意组合应该都是可以接受的。在金融领域,如果征信能对借款人起到制约作用,何必一定要抵押担保呢?
创作书法作品是否一定要用墨汁?这应该也是可以探索的。孔乙己买老酒,是现钞支付、刷卡支付、扫码支付、无接触支付,还是赊欠支付,只要喝到老酒就是成功的支付。所以,用化学原料、感光颜料等都是可以尝试的,关键是看效果。
书法作品也没必要一定在宣纸上创作。古代的人们,就在竹简上、绫绢上创作书法作品。唐代吃肉和尚怀素就常在芭蕉叶上练习书法,在粉墙上创作书法作品。
如果能用化学墨汁书写在会起相应化学反应的材料上,那可能会出现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美感来。近代以来,一些书法家喜欢用生宣、宿墨掺水书写,以期产生渗化的效果,一定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化学反应效果。
至于是不是可以用毛笔以外的工具书写,我还是比较踌躇,不过,还是很愿意看别人尝试的。古人说“唯笔软则奇怪生焉。”是说汉字的书写之所以能成为艺术,与这管毛笔的特性有很大关系。毕竟,艺术的表现,工具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一笔50万元的贷款可以到银行网点办理,也可以在网上办理,但50万元还是50万元,价值并不会不同。但客户的感受和银行自身的效率是不同的。所以,不同的工具作用下,艺术效果还是不一样的。
从目前看,钢笔、铅笔、圆珠笔在书法艺术方面的表现并不成功。不过,还是要看到,中国之所以有书法,中国文人的性情是至关重要的,工具应该还在其次。所以,探索其他书写工具的空间还是有的。
各地公园里许多大爷用海绵做的大笔在地上书写,就是很好的尝试。除了物理工具,有没有可能实现数码书写?3D书写?远程书写?我想,曾经的气功书法应该是这类尝试的滥觞了。
前面说到有人用切菜刀蘸墨书写,想到了同样用刀的篆刻。篆刻也是一个非常奇葩的存在。同样是动刀子,雕塑,你欣赏的是用刀子雕塑出来的雕塑作品,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罗丹的思想者、无名氏的龙门石窟造像。但,篆刻让你欣赏的并不是被凿刻的印章本身,而是印章蘸了印泥印在纸面上的印迹,和印刷术差不多,但印刷术不是艺术,印刷品本身一般也不是艺术品。
木刻与篆刻有一比,但在中国文人的心目中,木刻不能与篆刻比。因为木刻是民间手艺人的活,而篆刻已经从民间工艺变为文人创作。另外,在石头上刻字,那字可能是艺术品,雕刻本身和被雕刻的石头,则不是艺术品,最多是民间工艺,雕刻者是工匠。印章本来的作用是增信,所以也称“印信”,但篆刻却使其成为艺术,也可以说是书法艺术的延申艺术。
我认为这是值得今后书写艺术借鉴,以拓宽新的表现方式和表现领域。真所谓羊毛出在猪身上,让狗去买单。书写的工具、材料、展示方式应该可以跨界创新。
关于现代书法或书写艺术,不能不说行为书法。大多数正经艺术家不屑行为艺术,不仅是书法,其他艺术领域也是,只有行为艺术家们对行为艺术无限地自嗨。但至少在书法领域,我以为大家对行为书法有点大惊小怪了。
狂草鼻祖颠张醉素,即唐代的张旭和怀素,可以说是行为书法的鼻祖。张旭“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视之,自以为神,不可复得也。”怀素“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长幼集,贤豪至,枕糟藉麹尤半醉。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据说王铎也非常享受当众书写的快感。
当然,现在一些人摸爬滚打地书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更有人以女子裸体当笔或当纸书写,那似乎也太P2P、女体盛了。女体盛到底是吃饭模式的创新还是欣赏女性裸体模式的创新,恐怕日本人也说不清楚,底层逻辑应该是享受女体盛之外的交易吧。这与以科技金融创新普惠金融新模式实际是发放高利贷是一个套路。
在书写方式、书写工具、展示形式创新的同时,现代书法的装帧形式也应该大胆创新。传统的卷轴和镜框形式不能说过时,至少是显得单调,很多时候与现代建筑中的场合不相协调。
书法,是中国艺术中的一朵奇葩,必须传承与发扬光大。传承,绝不是因循守旧,需要面向未来的理论探索和实践探索。
历史上,书法的每一次创新,当时看都是对原有体系的背叛,但放在历史长河中,每一次的创新都是与之前的体系一脉相承的。所以,不用担忧纯艺术书法走得太远,应该担心的是走得不够远。
书法艺术,包括不少中国传统艺术,需要的是破坏性创新,打开新局面,才能真正把中国文化推向世界。只要不把书法家和书法家协会供养起来,他们爱走多远就鼓励他们走多远。就如同金融领域要堵塞制度套利、监管套利的漏洞。
展望未来,“自渡”性的传统书法样式,作为提高个人修养的艺术,高贵的同时,将更加大众化。这个大众化是两方面的大众化,一方面是被大众化地欣赏,一方面是被大众化地学习应用,即中国人普遍有学习和练习书法的爱好。而“渡人”性的书写艺术样式,作为纯粹的艺术,会越来越活跃,创新层出不穷,形成许多小众创作圈子,小众化的创作,大众化的观赏。
“自渡”与“渡人”,两个群体肯定会互相鄙视,就像摄影,黑白的鄙视彩色的,胶卷的鄙视数码的;又好比,互联网金融鄙视传统金融的老朽。
这没什么奇怪的,书法史上,碑学与帖学也是相互争论,碑派喜欢鄙视帖派,但帖派好像并不排斥碑学,而碑派都偷偷地临写帖学典范。在碑与帖孰高孰低的争论中,最终追求的还是文人书法的境界,所谓书卷气。中国人对意境、对性情修炼的追求,是深入骨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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