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女子太阳祭

多年前,我在位于河谷一带的云南西畴县汤谷河边从事杂交包谷制种,那里有一条清亮河流,叫坝达河,河畔田园在山林的衬映下,风姿绰约,鱼跃粮丰,农作物生育期短、产量高,是个适宜示范和推广、科研的好处所。最有特色的是汤谷村具有传奇色彩的壮家女,她们穿着壮族服饰,在田野摆弄庄稼的姿态,成为一道独特风光。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村庄一直传承一种女子沐浴净身祭祀太阳的圣洁活动,也不知道,这个汤谷,与《山海经》里的“日出汤谷”有着莫大的联系。

汤谷又称上果,由于水源、气候、地理优越,这个位于西畴县城西北方向的壮族村,关于壮族“那”文化的承接和保护,一直久经不衰,由于交通和地势等原因,这个村还有与其他村不同的特别传统节庆——“女子太阳节”,又称“女人节”,起源于母系氏族社会对太阳的崇拜。

这一仪式,是宗教、还是对母性崇拜的载体?在其恢复原始清晰片段的过程中,这情景或许能在我们面前明显地展现出来,反正这个又作为壮族女性成年祭祀的礼仪,经历若干时代,一直在这个山村演绎,而祭祀所用的口传诗歌《祭太阳鸟母古歌》,就如壮族村一个部落的历史简注,标注了从唐代至清朝在至现在,汤谷村一直传承的太阳祭祀活动。

两千多年里,汤谷村女性伴随着历史的繁荣和衰败,一直没有放弃生命的追求,也正是由于有这样的仪式,才在一个边远的村庄一直延续着教化后辈关于伟大和琐碎的话题,将女性的独特魅力在痛苦和快乐的日子里不断演绎。

诗歌的记述具有跳跃灵动和容易记忆的特点,而传说,却在一代代精彩的取舍中保留下来,这个祭祀的起源,原来和汉族传颂中的尧时代“后羿射日”有相仿根源,只是这里的后羿成了郎星,十枚太阳成为十二枚,那位壮民心中的全能神布洛陀——也是中华历史上传颂的始祖神,在大地被烈日烤得焦黄的时刻,发挥了领导和指引作用,而勇敢的壮族男人郎星,此时跃然而出,在十二枚太阳照耀下成为壮族女性崇拜的英雄。

郎星在山顶崖峰苦苦追赶了七七四十九天,先后射落了十一颗太阳。当郎星正拉满长弓,准备射掉最后一个逃向西边的太阳时,壮家智慧老人急忙赶来,叫他要留下最后一个太阳,作为白天的照耀。郎星蓦然醒悟,立即放下弓箭,留下了最后一个太阳。但这惟一的太阳竟然被同伴的没落吓怕了,投胎到了人间,天空因此黑暗,大地震惊讶然,以水为源、以稻为生的壮族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找到这剩下的太阳了。

我突然怀想,历史中的某个时期,是否真的出现了天地黯然的时刻呢?否则,作为一个聪慧的民族,壮族人民不会无缘无故地炮制神话。于是,郎星之妻、壮族女英雄、聪明能干且身怀六甲的乜星开始出场。在找回最后太阳的途中,乜星生下了女儿,母女俩在山岭、水源等可能留下太阳踪迹的地方,睁大双眼,历经十二年艰难险阻,终于找到了太阳。

而此时的太阳却已化成了人间男子,忘却了法力成为普通身躯、无法上天,于是母亲乜星毅然幻化成太阳鸟母,张开宽阔翅翼将太阳驮送到天空。一直陪伴母亲寻太阳的女儿,在渐渐长大,此时已经不愿离舍母亲,更不愿舍离已经悄悄潜伏在心中、暗暗萌生了情爱的强大“太阳”,遂幻化为月亮一起飞升。看来,汤谷村女子太阳节,藏着的不只是一个终极崇拜的仪式,也是忠贞凄美的爱情故事,是拯救人世的善良文化传承,是夫妻家庭和睦含义的延伸。

太阳重返天宫的日子,正是夏至,为了祈求天地晴朗、风调雨顺、人丁兴旺,汤谷妇女便代代传接,诚挚地在每一年进行祭拜。可是汤谷村的妇女节,并不是夏至,而是每年农历二月初一,这个理由虽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村子的记述并无错漏:二月初一不仅是女人节,又是很多壮族村寨的祭龙日和迎新日,也是壮族创世神布洛陀从天庭出发,拯救(或者造就)壮族人的日子。

经过推算,在汤谷,女人节也就应该是传说中乜星出行寻太阳的日子吧,或许,寻到太阳与太阳飞升之间,有一个时间上的差距。于是,每年二月初一清晨,天不亮,汤谷村便开始涌现袅袅炊烟,男人们忙着蒸制金黄色糯米饭,而女人则不用劳动,静静地在房间里准备节日盛装。男人们蒸完糯饭后,还要到太阳鸟母神沐浴过的河滩上,制作传统美食给女人们享用。

中午12点,在太阳神树下,壮家妇女们由祭司带领,在祭台前用红色的公鸡“请太阳”、用朵烹(壮语,一种用于染饭的野生植物)染制的金黄色糯米饭“献太阳”,大家一起祭拜、唱诵《祭太阳古歌》。

中午,村里凡十八岁以上的女性,不用谁邀约,都自发来到坝达河最清雅干净的地方沐浴净身,穿上传统盛装,准备着一场盛大的节日仪式。如果我们再从节令与气候的排布里寻觅端倪,这个时候,也应该是水田经过一冬休眠,田畴开始泛起银亮反光,壮族稻作文化又将进入下一轮演义的时候了,那么,寻觅太阳,就是祈求光明,祈求新一轮耕种迎得合理照耀的缘由,也是唤醒村人摆正心态,开始忙碌耕种的仪式。

在山林和河谷,在老榕树和绿田畴,汤谷的男女不断奔忙,虔诚又认真,虽然都知道仪式带有一定的戏剧性,但以山为神、以水为神、以太阳为神——甚至万物兼可为神的壮族,认为这是无可多得的面对上苍表白的机遇,他们真心地寻觅——那象征着太阳的、已被长辈早就藏匿了的神奇物体。

找到太阳后,这个节日其实才刚刚开始,女人们将太阳送到河边的古树下祭祀——那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神秘地方,代表太阳和朗星、乜星飞升成仙之所,妇女们排着长队,送着太阳向太阳山进发。光芒当顶、炎热降临,但这正是她们喜爱的:庄稼由此可以得到完美照耀,人群与大地一起复苏,来年的粮丰物富,就这般在手指下造就,那不是幸福又是什么?

因此,农历二月初一,对于汤谷村来说,是最幸福的节日,一种对于未来的向往和关切,不就是人类生存的本能追求么,不正是人生存于世界的崇高精神所向?一曲高昂婉转的朗诵,从太阳山顶浩然升起,那是送太阳的女人们在群体朗诵《祭祀太阳鸟母古歌》,悠扬神秘的嘹亮古歌,穿出山脉、穿过河流,撒向每一寸热腾腾的土地,太阳模型也在火光中化去、飞腾天空。

太阳本是世间万物的发源,当我们祭山水、祭祖先、祭树木庄稼时,内心很明白,这些物体的存在,其实都依赖于太阳,祭太阳,不论是对于生命的热爱,还是认识自然最原始最崇高的祭拜,都完全值得我们唱成不朽的颂歌。

居住西畴的日子,每年早春,太阳刚刚开始回暖,我都会带孩子到坝达河边,看满坝绿茵爽罩的瓜豆铺满一种欣慰,看着桃花李花梅子花开满山野林带,看着香椿树开始一年的萌动,这正是接受地脉养护,接受日月精华的好时光。

汤谷村是古老的,从他们传承民族文化的睿智和机敏,就可以见证;汤谷村也是新颖的,我在农技部门时,很清楚地知晓,很多先进的科技,都率先在这里示范,甚至,很多优秀的粮食和蔬菜种,都从这里生产并供应;汤谷也是最先一批富裕起来的村子,因为它们接受科技都是发自内心的,种植的水果和蔬菜往往最先和最后都占领着周围一大部分市场。

如此虔诚又悠然自信地生活于汤谷村的人们,当然应该拥有了绿韵满山、瓜果满地、富贵满村、鱼虾满池、自信满身、神采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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