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高家寨
风云高家寨
临潼的东边有一座山叫金山。金山东西两面流出来两股水,被北边的塬挡住折向西流,祖先叫做灵水。现在,这条河就叫成了零河。
零河向西流着流着,就被挡住过不去了,只好折向北。争出了塬,地势平坦了,零河一下子扎进了渭河。
在这面西向北转弯处,有两个村子:西南的叫高家寨,正西的叫孙家。孙家并不大,一条村道东西卧着,三百来米长。孙家北面紧挨着叫曹家,曹家西头隔着一条埝就是董家。三个村紧紧连成一片,曹姓人最多,人们就习惯合称其为三曹。
三曹村自然很大,人也彪悍,体格魁梧。村中自古传下来一种鼓舞,叫“十面锣鼓”。人们用鞭竿粗的带岔桑树枝折成“丁”字形,插在后腰,竖着的杆子用彩带扎了,刚冒过头顶的梢子一束大彩花,五颜六色地闪动,很是耀眼。那根岔枝则跨过左肩二尺,也用彩带扎了,顶头吊着一面二尺蹩鼓或者二尺勾锣,一边行进一边敲打舞动,很是雄壮。特别是到了高潮阵杀时候,节奏紧急整齐,威盛震天,戛然又止,转归舒缓行进,形似千军万马战场厮杀,胜而款行。既然勇猛,又显胜而必得,得而平淡。前二三十年听说村里挖出了一块碑,记载着曹姓人是曹操后人,一路锣鼓从“三山”而来,我访而未得其碑,不得其详。当时村中锣鼓参加省上运动会,又发展成了“百面锣鼓”,其阵仗自然彰显雄姿盖世之气,让人油然想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语句来。
高家寨居三曹东南一里,据祖上相传,最早罗姓人逃难经过,看这块沙梁东依灵水,西傍戏水,南望骊山,北伏灵塬,自然灵气凝聚,好一个风水宝地,遂居而衍世,开始叫“罗家”,后筑堡名“罗家堡”。罗家有一女,自小病伤,智力受损,嫁西南六里刘秀拴马的槐树刘村,因放心不下,怕女儿在婆家受吃亏,就搬来罗家堡外北面居住,这里就有了刘姓。所以村中至今还一直说刘家是罗家的外甥。又年,有高姓人落难,被罗家人收留,住在刘家旁,两家之交植白杨树为志。经年之后高家出了高人,修邸改名,彰显威风,改堡名“高家寨”,“高家寨”也就成了官方的叫法。但无论怎样改,历史总是改不过的,罗刘两姓仍把罗姓居住的堡子一直称堡子,把刘姓居住的地方叫村里。白杨树下有一涝池常年不干,村中人饮畜洗衣,孩子们下水嬉闹,累了就躺在树下歇息,树上枝繁叶茂,寄生茁壮,百鸟长鸣,很是祥和。
三曹的少年见了,按捺不住羡慕,想来分享。高家寨的少年不许三曹少年下水,于是便开始了对立殴斗。三曹人生性彪悍,高家寨人仗义勇猛,两村少年几个回合下来,自然以高家寨为胜。于是高家寨英名四传,皆说“高家寨人把三曹人打赢了”。高家寨人出门,遇见不平便仗义相助,临终撂下一句“三曹的”豪情而去。三曹属于零口管辖,高家寨归马额所辖,有认识的给人讲,“那人是马额的。”马额人仗义勇猛,不敢惹的名声就越传越远。后来,马额周边的小混混们出门欺凌霸道,还扬言自己是马额的。高家寨年轻人见村里老人出门往往忍欺受辱,便挺身执义,临走认真地说“额是高家寨的”。时间长了,人们就都明白了一直仗义挺身的是高家寨人,既不是三曹的,更不是马额的。自然周围的混混们也就偃旗息鼓,跟随着高家寨人进省城做泥瓦匠去了。所以,在城里有人问盖房的匠人是“哪里的”,回答“临潼的”。“临潼哪里?”“马额。”一时间临潼匠人成了品牌,连斜口西泉人都学着马额人屁股后面别一副瓦刀抹子到省城西门上市了。城里拆迁活多,为了能要个好工价,到人市揽活了的泾阳三原周至户县人,若遇主家问“那里的”,就也回答“临潼的”。“临潼哪里?”“马额。”若有人追问“哪个村?”回答“斜口。”省城周围人哪知道到底对不对,但只要听说了“马额”就放心给了活,只有马额人笑着骂“驴日的,马额还有个斜口,骗子!”等那帮人干坏了活偷偷跑路了,主家才知道自己上了“洋鬼子”的当,马额咋能管了斜口。
这样下来,马额人的工价成了省城最高的,马额人的活也是一家排着一家。有一年,三曹人秋后出去,过年回来就给家里盖三间二层小楼了。当然,也有人回来耍牌到大年初一,输完了一座二层楼的钱。
临潼人都说马额人活泛,思想前沿。马额人则看高家寨人有本事。
高家寨沟口的半壁上有一无人可达的孔洞,村里孩子们下河捕鱼游泳经过时候看见了,回家就问大人那是干啥的。大人们也不清楚,就告诉孩子,那是过去跑土匪的。孩子问,“那土匪来了人怎么进去?”大人却答不上了。堡子后头茂娃听了孙子的问题,右手捋了一下一拃多长的胡须,不紧不慢地告诉孙子,那是旧社会里过红人的。
村里刘家怀仁在马额当镇长,和茂娃是内表侄叔。茂娃铁匠出身,生性刚直,勇猛耐苦,常到马额和金山跟集打铁,和怀仁往来方便,也在马额金山结交了不少朋友。一日,有朋友商量,请茂娃从金山带人下山,送过渭河北去。由于是朋友相托,茂娃便满口答应,带着客人爽爽快快下山,到家里放下铁匠炉担,并招呼随行几位客人吃了长面,赶天擦黑带着下塬过河去了。过了两集,朋友请他到家里喝酒,才知道送的客人是“红人”。这么一说。茂娃刚直的脾性又显出来了,当即拍着腔子,说:“QIU的,以后再有这事,我包了!我回去就在沟里专门挖一个地道走红人。”
茂娃家在沟口有五亩柿子坡,不光有柿子桃杏,还有沙果石榴,地上又种些瓜瓜豆豆,经常务弄,就想着这个便利地方也好利用。他有个哥,身材魁梧,又有一身武功,曾做过保甲的“硬犊团”首领,是罗姓家族的头人,也识得字文,性格豪爽。茂娃回家和哥一商量,叫上几个信得过的本家和朋友,就在柿子坡不远处挖了一条从沟口半壁到零口坡下的地道。每有要北去的红人,茂娃就一路顺当地送到河北。从金山到高家寨,都是马额地盘,有巡逻的乡丁遇上了,都知道茂娃和怀仁的关系,就打个哈哈,也不盘查就过去了。下了零口,向北老远走过三个村庄就是渭河滩,地广人稀,轻轻松松就到了河边,自然有人接应北去。不到三更,茂娃就回到家了。孙子不懂“红人”是啥,就问爷爷。茂娃轻松地说“就是闹红的,地下党么。”孙子怎么也理解不了,写在课本里的地下党,还和自己爷爷打过那样的交道。爷爷叮咛孙子“出了门不要说”,这秘密就一直到茂娃离世,都没有外人知道。后来,孙子在零口坡底下偏僻的半壁上,看到了一个和自己沟口一模一样的洞。
六十年代零河打了一条坝,蓄水成了西安最大的水库。高家寨人就在零河的弯子里修了两级抽水站,一搂粗的铁管子斜着从几百米的沟底扬到沟口的大渠上。带头的是支书悦成,技术员是本村在省城工作的宏福,管工程的是能人树宽。上水的那一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报社的记者拍下了珍贵的镜头。悦成支书又带人修成了南干渠北干渠和东支渠南支渠西支渠北支渠,村口两座倒虹成了这项水利工程上的明珠,照耀着零河水,浇灌着方圆十村三乡的庄稼。以高家寨和三曹为中心的区域成了临潼东部的“米粮川”,周围村子人争抢着把姑娘往这两处嫁,这两个村子互结亲的很多。省里县上的招工招干,这里也优待不少。那一年,春娃和六个姑娘就同时招进了制作核弹材料的一个单位。
有了粮吃,就想着富裕。高家寨把几个老木匠组织起来,成立木工组打马车农具,把老裁缝组织成缝纫组,几个年轻人成立了农业科研站,从外面买回来汽车拖拉机有了运输队,几个姑娘跟着返乡工人干起了螺丝钉厂,振邦带着一伙青壮年到省城承包土建工程(省城现在最繁华的长乐路就是这些人当年干出来的,难怪这里人改革开放后很快在省城以包揽工程盖房屋干出了信誉和大把钞票),支书的姑娘带着一帮媳妇干起了“尖子棉花作务组”,村中一日三晌高音喇叭里小英甜美有力的播音准时响起。学校增加了教室,更换了桌凳,铃声清脆,书声朗朗。学生割草拾棉,站岗拾麦,既学文化,又做庄稼。村中墙报文化新颖多彩,文艺演出到场院地头,年节慰问军烈家属。民兵训练,巡逻护村。真是一派祥和、幸福之海。一高兴,高家寨人就拉出了柳木腿跑马,耍个三天三夜,惹得附近榆村(荣村)的芯子也来凑兴。几个小伙子在城门口看了电影,就整天唱着《泉水叮咚》从家里唱到北城门口,唱进巷子,唱到堡子后头,又从堡子后头唱回家里。每天让人觉得歌声在满堡子来回飘。
最早挣得小楼房的人,象舞动的蝴蝶,煽动了高家寨的人心。马额一川口的人都涌进了省城,从最早的泥瓦匠木匠干成了楼房,干成了装修,挣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干红了眼。由当初的背铺盖黑包工,干到每日八小时车接车送,工资日结日清。这里的人们改写了包工的行规,标榜着工价,引领了农民进城包工的潮流,人们纷纷买房移居城里。年轻人则北上北京天津,南出广州深圳、苏州上海,施展着自己的智慧,享受着获得的快乐。村子里便出了几个厅长县长局长厂长校长。至于做生意经商做房地产的老板,就多得一头能撞倒八个。做科研的人,据说有攻下国际难题的,还有出国定居的。村里出的几个文化人,诗书文章只要出手,便被争相传阅称颂。
现在,奋斗过的老一辈基本已经作古,村中学校已经撤并,村委会也并入了邻村,当年的大渠已被地下管道代替,收种全用上了机器。那棵据说是唐朝前就栽下的白杨树也早无踪迹,涝池已经填平盖了超市,吃水再也不用到别人家去担,做饭都用上了煤气灶、电磁炉,冰箱空调沙发席梦思床早已平常得不值提说,年轻人给家里拉上了网线,大屏幕的液晶电视已经正被高清投影代替。
一方菜园,一日恬静,这里远离都市,却拥有着胜过都市的优越生活。
再回到村里,人少了,娃娃们不见了。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牛羊的啼叫,鸡鸭的聒噪,听到的是比以前多多了的鸟雀声。偶尔,你还能看到一两只猫老鼠穿过大路爬到对面的树上去。洪福叔和当年的文书志文叔一个已经百岁,一个已经九十又三,仍能晒着太阳给我清晰讲述村子的故旧。
村中水泥大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就象两侧洋沟渠里沉淀的泥草,越来越厚,越来越厚。
(作者简介:罗维,原名罗红卫,出生于西安市临潼区零河岸边小村,曾从事过媒体编辑和采写,“陕西地域文学三大地域三大代表”概念提出者,喜好情景散文,曾有多篇文章在《西安晚报》 《社会文化》等省市及全国性媒体刊发。现就职于陕西华山教育集团管理工作,高级培训讲师,技师,中共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