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被北大复旦录取,他说:“我没有经验,只是记下这些事”
作者介绍:王元博,法语人小编,本科就读于南开大学法语系,在2017年推免过程中,被复旦和北大同时录取。
上海
复旦大学
北京
北京大学
我没有经验可谈
只是记下几天以来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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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想象过很多次,九月所有的展评、复试结束过后,我会是怎样的心情。
二十七日下午复旦法文系的面试是其中最后一站。走在去文科楼的路上,我平静地听王菲唱《花事了》:“赠我空欢喜,记得要忘记。”——第二天我就回天津了,有关推免的所有事都会落幕。
我有些伤感地想到,知道下一程去向何处意味着这一程已走到尾声,我的本科时代也即将终结。因此走进文科楼时,我心中空无一物。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最终一切完结,我走出文科楼时,居然开始止不住流眼泪,然后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
2
四天前的下午我在北大,微微生着病,复试结束后从民主楼出来时,我的心情阳光明媚:ensoleillé,我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年初采访段映虹老师时,最后我请她回答普鲁斯特问卷:“此时此刻您的精神状态怎样?”——她的答案便是这个词。走过未名湖,我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你放心吧,”语气中掩饰不住得意,“没有任何问题。”去北京前的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像一直以来一样。
我选择了两所学校的法语系,一所在北京、一所在上海,复试时我回答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选择这里?”,在北大的时候我引用了米开朗琪罗的两句诗:“Je dois apprendre à vous aimer/ La part que vous chérissez”,直白地翻译过来便是:“我该学会爱您身上/ 您所珍念的地方”。就是北大法语系伟大的文学传统,读本科时我并没有机会浸润其中,但它看起来并非遥不可及。很多名字涌现在脑海中:郭麟阁、张冠尧、罗芃、桂裕芳……直到有过一面之缘的段映虹老师,始终想见却没有见到的秦海鹰老师,以及坐在我对面的五位老师,从左到右,我一进去,便知道他们的名字。
没有题目,坐下后,董强老师便用法语说:“请您做一下自我介绍,您是谁,为什么会选择这里,您的硕士研究方向是怎样的?”
3
九月初从巴黎回到学校以后,我还没有进行复习,也没有再看文学史,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忙完国奖展评和推免需要准备的材料后,我重新打开了上学期的摘抄笔记。
段老师曾提及尤瑟纳尔晚年的那本叫作La voix des choses的集子:“她把一生的阅读中曾经给过她滋养、给过她勇气、给过她启示、给过她力量的片段收集起来。”
我也做了一本,完全是法文片段的摘抄,从头到尾有阿列克谢耶维奇、多丽丝·莱辛、奥尔罕·帕慕克的获奖演说、茨维塔耶娃、拉马丁、里尔克的诗句、程抱一的访谈,甚至有朱晓玫讲《哥德堡变奏曲》与巴赫的纪录片的文本,一句接着一句,五月末的一个晚上,我像做听写一样,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
——因此我无所畏惧,一个骄傲于自身伟大文学传统的学校或许会拒绝我,但绝不会拒绝茨维塔耶娃。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力放空自己,任由自己变成一个年轻却真诚的互文场,所有伟大文学家们的思维和语句贯穿我的身体并被我转述出来,这其中,若有些许幸运的时刻,我的自我会被大写的传统提升,唇齿中或可流淌出闪光的词句。
4
整场面试,我仅用一句话说出我的名字,本科就读的学校,而后便开始缓缓以文学的方式介绍我,以我的方式去诉说。
我忍不住先提到里尔克与茨维塔耶娃的通信集,后者告诉前者的两句法语诗:“因我的最好与最坏/都是最荒凉的所在”,“这位坐在您们面前的年轻学生,他首先是一个être humain,也带在他的身上,他的最好与最坏。”
——老师们无比专注地听着,我于是继而讲到自己,长期以来挥之不去的存在的困惑,而在最困惑的同时开始接触法语,两者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讲到法语的独特之处,或许是程抱一那样讲过,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语词的精确与微妙、句法结构的严苛、一种极特殊的对文体的担忧。
程抱一
说到我一直以来无法用法语进行思考,直到读到程抱一,才渐渐突破瓶颈。以及我选择中世纪作为研究方向,是一种退隐的存在方式,既是想通过微茫的劳作点亮历史的幽暗区间,又部分地源于一种责任感:越是有更多年轻的学者从事十六世纪之前欧洲的研究,国内学界关于法国文化的知识图景就越完整。
后来,我在复旦也以几乎同样的方式介绍了自己,似乎过往人生的脉络也随之逐渐清晰起来。
5
记得田庆生老师听我说起《追寻逝去时光》中的马塞尔时用到了écorché vif,他说这个表达非常美,但他有些困惑,很想知道我也是这样一个敏感的人吗?我便说起自己的性情,说到一个人在房间里读书的场景,像帕慕克一直所做的那样。还引用了贝克特那句举世闻名的“Bon qu’à ça !”——巧合的是,第二天我在豆瓣上读到董老师的一篇文章,记叙勒克莱齐奥曾在北大举办的一次座谈,其间他也引用了贝克特的这句话。
《追寻逝去时光》手稿
我还记得王斯秧老师认真地对我说,通过我所陈述的内容,她能感觉到我对法国文化的热情,她很想知道法语是否是我的高考第一志愿。这让我想到在巴黎的最后几天,索邦文化课程全部结束时,我们围坐在长桌边吃午饭,我的老师Dominique对我说:我知道,您对法国文化的爱非常非常深。
陈燕萍老师想知道这三年的本科学习我究竟学到了些什么。“我通过阅读进行自我教育。”——我几乎脱口而出,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读多丽丝·莱辛的传记,她叙述起早年在南非的生活时便是这样说的。我进一步解释过后,董老师低声说,他听到这个答案觉得很有代入感。
而段老师,自始至终静静地对我笑着,她的问题是,除开中世纪研究,我还对哪些法国作家感兴趣。我的答案是全部的法国文学史。可如果一定要具体而微地说到有特殊的兴趣,那也许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吧,他说过,真实的生命是已经活过而失去的生命,被重新思考、进而被重新创造。他这样影响过程抱一,后者提到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时,选择的便是《追寻逝去时光》,作为作家的选择:最终拥抱一切,重新思考一切,用写作重构甚至重新创造已经失去的人生。
在复旦时我依然提到了这一点,并作出补充,在我看来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做的也是类似的事情。我没有敢提及的是,也许这也是我最终极的理想。也是在复旦时,张华老师询问我是不是也喜欢写作,我只好害羞地回答她是的,但看到如此众多而杰出的作家们、如此浩如烟海的文学史、及如此辉煌的巨著,我没有勇气提笔。
中世纪壁毯:淑女与独角兽——我唯一的欲望
我还有谈到的是自己本科二三年级间的一场学术方向转向。从二十世纪批评理论转到更久远的中世纪。讲到包慧怡老师对我决定性的影响,讲到我自己发现若是离开伟大的法国文学传统,批评理论失去意义,就连罗兰·巴特本人也深深地将这一传统承接在身上,他对纪德、对拉辛、对米什莱有着那样深入的阅读。
6
在两所学校最后谈到的主题略有不同。
在复旦时,外教Roux说我提到里尔克和茨维塔耶娃,他觉得很有意思,我的知识结构不仅仅是法国文学。我提到过,其实无论我最初去读哪种语言的文学,结果都会是一样的,无论是英国文学还是俄罗斯文学。
茨维塔耶娃
我委婉地打断了他,说其实我一直想说一说茨维塔耶娃,在北大时我并没有特意提到她,而在复旦,已是我两场面试的结尾了,我想讲一讲她,“我不仅想要参与,更想要给出自己的东西”——应晨用法文写过这样的句子。
于是我讲到了我最喜欢的那首诗《约会》,茨维塔耶娃用诗行重写《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亚。——“我赋予我的爱于你:它太高了/ 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礼”——我总是感觉得到她写诗时三个维度的张力,垂直线式的,直指天空、直面死亡、写给未来。
保持着如此尖锐才华的她,根据她的女儿们的陈述,一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妈妈,而她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俄罗斯,祖国无尽的苦难,她不得不颠沛流离,失去最爱,而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却始终保存着生命最尖锐的元气。这就是奇迹吧,如果不像布罗茨基说的那样,她是我们世纪的“首席”诗人,至少我觉得,她独一无二。
而在北大,最后董强老师问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阅读这些著作的,本科前是否学过法语。答案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阅读,那时的法国文学对我来说是王道乾、是袁筱一,是译者的名字。而等我学法语以后,从二年级起,我开始读原文。说到这儿,我很不好意思地看了董老师一眼,进而补充到:“读得很慢,但很安详。”——“很慢,但却很安详”,董老师重复了我说的三个词,对我说:“就像您今天非常美的自我陈述一样。”
7
走出北大民主楼,我看到阳光普照大地,穿过我的身体。我等待了很久的午后就这样结束了。若不是病着,我有些遗憾地想,也许会更好吧。虽不完美但已足够。我兴奋地走出东门,坐上地铁,一路抵达南站。那时我绝对不会想到:四天后当我从复旦大学的文科楼出来时,哭了整整一路。
几分钟前,当我推开门,走出面试的会议室时,已经感觉到鼻子酸酸的,听到我说我也参加了北大的复试,褚老师努力劝我留下来,他特别可爱地说:“你知道自由而无用吧,中世纪是一种无用的艺术,你来到这儿就对了!”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我心里微微有些疼痛,想到自己最终还是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所,决定一旦作出,就意味着要辜负老师们的好意了。——这是我最不愿做的事。
复旦大学
说起来真的是这样,很长时间以来我执意想去上海。这三年中,我认识了复旦法文系那么多朋友。我想到去年国庆节在上海玩,一天早上,我偷偷溜进文科楼,想看看复旦法文系的样子,却在走廊里撞见赵英晖老师,那一阵我正在看她翻译的《克里斯蒂娃自选集》,就那么那么偶然,我遇见了她。她真的很美,优雅而温柔,我介绍了自己以后,她带我去办公室里聊了很久。
我还想到王绪延去听“沙仑的玫瑰”,分享了录音给我,华北的冬天,我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听着陈杰老师和包慧怡老师的声音;我想到很多次,园园姐对我说袁莉老师就像妈妈一样;我想到若不是包慧怡在北京的那场讲座,我不会成为现在的我。
北京大学
我也常常会听到老师和朋友们谈论起北大法语系的老师们、讲起那里发生过的事。我听着听着,觉得很神往。在那之前,我已经阅读过法语系所有老师在知网上的论文,而这些阅读又常常反过来扩充了我的知识结构,使我对原本并不熟悉的作家和领域产生兴趣。
我想到自己对尤瑟纳尔产生兴趣就是在阅读过段映虹老师的文章后;我想到阅读巴特与克里斯蒂娃的理论时如果不懂会去看秦海鹰老师的论文;我想到自己在知道王斯秧老师写司汤达的论文在瑞士获了奖以后,在巴黎也买回了《红与黑》来看;我想到是看过朱晓洁老师关于法国电影的论文以后才开始慢慢接触影像研究的。还有就是,周莽老师,我想做中世纪法国文学的研究,他是最理想的导师了。
而我念念不忘的,正是王东亮老师在为杜拉斯的《爱》所作的后记中提到的那段关于“爱”的文字:“爱并非对这个世界的挑战,而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足的挑战,爱要对这个世界上的某个‘无’挑战……爱不是小说,爱是可被改写的童话,爱是末日也是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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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推免的事已全部落幕,回过头看去,一切像是雪后晴天,被初雪覆盖着的、没有脚印的路。我忽然想到去年秋天,也是这样一个傍晚,我在看刚刚拍完《玛戈王后》的阿佳妮的一场访谈,画面中她美若天人。
采访最后是惯例,回答普鲁斯特问卷:“若是上帝存在,您死后,想听到他对您说些什么?”——阿佳妮略微沉吟,说也许那时已经不再需要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认知上的融合,如果真的有一些词句是她想听到的,那也许是……“您的人生还尚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