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彪:你把生命献给谁
你把生命献给谁,其实并不是每个人经常会遇到的问题。毕竟,必须回答的机会,一生里也不会太多。如果探究起来,不但有一个奉献对象的问题,还得有一个大前提,就是你有没有自由支配自己生命权利的问题,得“我的生命我作主”才行。一个奴隶,肯定无法决定自己的生命献给谁,因为这是奴隶主的事。越国当年在勾践领导下,曾经以弱胜强,打败了吴国。他的铩手锏之一,是搞心理恐怖战术:在两军对垒决战之际,派出三百人组成的方阵,列队于吴军之前,亮出武器、齐声呐喊:我们有罪,以死殉国。然后三百人齐刷刷地以刀抹脖子自杀。这三百人一起流血倒地的血腥恐怖场面,将吴军全部吓呆吓傻了。越军乘机进攻,果然得手。
这三百个越兵的生命,真真切切地是献给了勾践。至于是自愿还是被迫,只有阎罗王才能知道。
同样是士兵,有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肯定是自愿的。
魏文侯的时候,出身卫国的著名军事家吴起作为引进的人才,担任了魏国的三军总司令。如果今天他还活着,也有两千四百多岁了。尽管他是高官,但是他群众路线执行得好,一直坚持实行与士兵同吃、同住、同打仗的“三同”,没有一点架子。有一次,一个士兵生了疽,痛得直哭,吴起毫不犹豫地亲自用嘴巴将他脓包里的脓汁吸出来,士兵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士兵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悲伤地哭泣。人家不理解:“你的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大元帅居然亲自为他吮疽,这是多么罕有的荣誉,你为什么反而哭泣?”母亲说:“将军替我儿子吮疽,并非我家庭之福。以前的时候,孩子的父亲在吴司令的手下当兵,也生了疽,也是吴司令给他吸吮治好的。后来,他打仗就非常勇敢,最后死在了战场上。现在吴司令替我儿子吮疽,我就知道儿子又要战死在战场了,所以我痛哭。”
后来,这个儿子怎么样,我们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史记里没有记写。按照他母亲的估计,只有战死沙场的份。他的生命,却是真心实意地献给了吴起将军的。
当然,非常主动地献的人也有。聂政是一个士人,以勇气著称。因为杀人避仇,与母亲、姐姐一起来到齐国,隐居于市井,做屠夫谋生。有一天,忽然一个大人物来拜访。聂政怕有麻烦,避而不见。大人物来了数次,终于见到了聂政。大人物叫严仲子,自带了酒菜,酹酒举杯,频频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致敬,并向聂母敬献黄金百镒作为晋见之礼。聂政惊怪于他的厚礼,坚辞不受:“我聂政上有老母,家也贫穷,现在客居在这里,以屠狗宰牛为业,主要是为了侍奉老母。我收入微薄,养家糊口也是够的。您的厚礼,确实不敢当。”严仲子屏退左右,坦诚地对聂政说:“我有一个仇人,是个王侯级的大人物。我避仇到齐国,私下里听说了您品行高洁,勇气过人,十分仰慕。送您母亲一点薄礼,是希望能给您生活有点帮助,能够与您结交来往,并没有别的什么企图。”聂政说:“我之所以降身辱志地做屠夫,是要供养老母。只要母亲还健在,我不会收他人的任何礼物,也不会答应他人的任何请求。”严仲子一再恳求他收下,聂政依然不肯。最后,两人尽宾主之礼而散。
几年后,聂政的母亲去世。安葬了母亲,除去了孝服,聂政说:“我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严仲子以卿相之尊,不惜折节相交。初次相见,即以千金重礼相敬。我虽然没接受,但是,他的盛意我是明白的,他是知我者。一个贤者为了报仇雪恨而来亲近一个地位卑微的人,我聂政心中难道不明白吗?上次之所以没有答应他,因为老母在堂。现在老母以天年去世,我已没有了后顾之忧,当是报答知己的时候了。”
于是,聂政西行入濮阳找到严仲子,对他说:“那次我不能答应您,因为老母在。现在她已不幸去世,我也无所牵累。您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吧。”严仲子说:“我的仇人是韩相侠累,这侠累是韩王的叔父,家族势力强大,警卫森严,我一直想将他刺杀,都没能成功。现在您能认我这个朋友,愿意帮我做这件事,我非常高兴。我将马上组织一批高手,协助您办事。”聂政说:“刺杀侠累,人多没用,万一失手,容易泄密,会知道是您主谋,整个韩国将与您为敌。这怎么行?”聂政谢绝了严仲子的随从,一个人仗剑独行入韩。
来到韩国相府,聂政望见侠累端坐堂上,警卫森严。武功高超的聂政持剑飞奔堂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死了侠累,左右顿时大乱。聂政一声大吼,乘机又刺杀了几十人,但是在卫兵的重重包围中,他已无法脱身。为了不连累严仲子,他以剑划破自己面皮与眼睛毁容,再剖腹出肠自杀。
聂政这个勇士,为了一酬对方的厚待,义无反顾地当了恐怖分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自己认为的知己。
春秋到战国的历史,是中国人不断自觉自醒的历史。“你把生命献给谁”,也成为士人们不断自我叩问的庄严话题。献给上天、君王?献给权力、荣誉?献给家族、知己?还是献给自己?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庄子的回答是,还是留给自己吧——
楚王请他当相,希望他把生命献给君王神圣伟大的“天下”“苍生”事业,他的回答是“不”。他认为,与其做一具供奉于庙堂、享受尊荣的龟骨,不如做一只自由地生活于泥淖中的生命。
庄子对来聘的楚使说:“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你是个远古的现代人,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