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母亲,三个父亲(二)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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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跟汪晓东坐火车回东北,听了一路她和袁岭二十年前的故事。
回东北,就是去看袁岭,这个十九年前把我卖掉的男人,我的生父。
近几年,汪晓东频繁跟提起我袁岭,希望我能跟他相认,我都拒绝了。如今我打算订婚,汪晓东又趁机提起,让袁岭跟我见面。
为了弄清楚汪晓东在想什么,也许是想当面问袁岭为什么卖掉我,更或许为了快点儿订婚,不再和汪晓东生活在一起,我答应了。
我们下火车,转汽车,又坐了十几分钟的倒骑驴,才到袁岭家。
汪晓东站在巷子口,指着不远前的一个大院子。
“十九年前,我就是在这儿生的你。”
我说我知道,三年前我跟猴子一样在这里,被他们家观赏个够,你还打我,怪我不认他。汪晓东拽着我的手,轻声问我,那你现在还不认吗?
我只是答应跟袁岭见面,现在概念被偷换成认亲,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我盼望袁岭可以给我一个圆满的解释,又害怕得不到期望的答案,更不清楚跟袁岭的会面是否可以消弭我对过去的恨。对真相的渴望和恐惧交织,让我在巷子口站住,对汪晓东说:“我们找个饭店吧。给袁岭打电话,让他晚上自己来。”
在饭店等袁岭时,我有些紧张,不住地伸开手指再攥紧,眼神飘向门口。
晚上六点,四十出头的袁岭准时出现。
穿着一件红棕色的翻领T恤,短发灰白,面色发黑,嘴唇发紫,法令纹如刀刻般,整张脸苍老朽迈。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新娣”,走过来,伸开双臂想要抱我。我躲开了。
袁岭坐下第一句话是:“孩子咋这瘦?”
我咽下嘴里的话,没有顶他。袁岭向后靠,胳膊搭在椅背上,点了一根烟,呶着嘴连吸了几口说:“家里要拆迁,爸给你十万块钱,你回北京买辆车。”
我想告诉他,我不要他的钱,我也想让他知道我还没有认他这个爸,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语反驳,只能默不作声。
他或许以为已经打动了我,跟汪晓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诉说对我的思念和对亲情的渴望,眼睛不时扫一下我。汪晓东听得泪眼婆娑。
我粗暴地打断了他,问:“饭还吃吗?”
“那得吃,这顿饭爸买单。”袁岭夹一筷子菜放进我的盘子,“闺女,爸老了,以后去北京你不能不理我啊,不都说养儿防老吗?”
我喊服务员换了盘子,他再夹,我再换,最后汪晓东呵斥我,说你干啥?
我说,脏了。
袁岭讪笑着放下筷子,冲汪晓东说,这孩子性子可随你。
桌子上的菜一口没动,袁岭喊买单,我说结过账了。随后,袁岭提出去北京参加我的订婚宴,以父亲的身份。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告诉他,没戏。你想见我,我来了。你想去北京,你就去,我管不着。参加婚礼你想都别想了。
“别指望我认你。我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想认就认的。”
看着袁岭佝偻着肩膀走出饭店,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心软了,我甚至想喊住他,问他当初为什么卖掉我,十几年过去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冒出来假装一家人温和敦睦。
我想弄清楚过去,可他一个字儿没提,忙着谈未来。
汪晓东极力促成的这次见面,以失败告终。
我问汪晓东:“袁岭当年那么对你,你今天这是干啥?你图啥?”
她说,那是二十年前了,我们不能揪着过去不放,日子过的是以后。
她说完这句也一直沉默。回宾馆的路上有些恍惚,眼神飘摇不定,我觉得她一直游走在过去和现在当中,试图抽离出来却没力气。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汪晓东已经梳洗完毕,说,起来,妈带你去大连。
“现在火车快了。那时候我跟你二姨去大连,得坐一宿。”汪晓东说。
我顺着她往下唠,问她为啥跟我二姨去大连。
她一下陷入回忆,“袁岭真把你卖了,四百五十块钱。”
1990年,H 市
汪晓东得知我被卖掉的消息,找到那户人家,对方院门一锁,不见。
汪晓东守在门口,不哭不闹。直到第二天一早,晕倒在刚露出小半截脑袋的阳光里。被送进医院,诊断是由于失血过多造成的贫血性休克,这病后来伴随她很多年。
刚能爬起病床,汪晓东又去敲那户人家的门。
买主开价一千,限期两天。
“我也喜欢这孩子,时间长了更舍不得,你抓紧吧。”
汪晓东赶回袁岭家,要那四百五十块钱。袁岭早在牌桌上输得没剩多少了。汪晓东撕扯袁岭,骂他王八蛋。袁岭不耐烦地拨开她的手,最后说,有辙想去,没辙死去。
汪晓东啐了一口唾沫,指着袁岭的鼻子,“咱俩到这儿了。”
袁岭笑,“还想到哪儿?都没领证儿。”
汪晓东咬牙,“你他妈再笑,我拿刀扎你。”
四周噤声。汪晓东转身回娘家,求我姥姥借钱。我姥姥盘腿坐在炕头,双手叠在两腿中间,耷拉着肩膀,身子像钟摆一样缓慢地前后摇晃。大概有一刻钟,她说:“这孩子你别要了。”
她劝汪晓东,借这个机会,重新活一把。
汪晓东继续哀求,说这钱就当是我借的,挣了尽快还你。
“你拿啥挣?瞅瞅你现在的身子,以后都得我们养你!”我姥姥急了,歪着身子不再理汪晓东。她心疼汪晓东,经过这几件事前后折腾,汪晓东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汪晓玲扶起汪晓东,“咱妈说得对,你得为自己考虑。”
汪晓东挣开她,趿拉着脚往外走。
她东拼西凑好些天,终是没凑到一千块钱。过了对方规定的期限,可她还不放弃,再次上门。那户人家已经人去屋空。她整日守在门口,目光呆滞,神情木讷,偶尔胡乱地抓几把头发,或者撕下门上残存的对联红纸,咬在嘴里,红色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直到第二次在门口晕过去,我姥姥开始限制她出门,成天关在家里。汪晓东也不再吵着去找我,只是呆呆傻傻地坐着,一坐一天,拿到什么就放在嘴里咬。
要么咬得稀碎,要么嘴角淌血。
1991年5月,我已经被卖了半年。
即将入夏的时候,大连的同学寄给汪晓玲一张照片。她拿给汪晓东看。汪晓东眼前一亮,说:“二姐,我想去看海。”
汪晓玲跟我姥姥商量了很久,最终老太太点头同意,抹了几把眼泪说:
“去吧。也许就好了,也许就丢了。”
姐俩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到大连先去海边。汪晓东在海边坐了很久,躺在汪晓玲的腿上,闭着眼说,二姐,我不想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汪晓玲买了回家的车票,把身上的钱都留给汪晓东,嘱咐她凡事小心。汪晓东云淡风轻,你还用担心我?我啥时候让别人欺负了?
话是这么说,她活了20年,唯一一次被欺负就体无完肤,骨头都碎了。
汪晓玲走后,汪晓东独自留在大连。她举目无亲,躺在宾馆的弹簧床上,辗转反侧哭了一夜。她觉得自己错了,不该跟袁岭怄气,那你卖吧——这话可能压在她心里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梳妆打扮,汪晓东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了趟天津街。
天津街是大连最繁华的商业街,她想去看看,琢磨干点什么。去了趟海边、站在街上盯着有轨电车发了一阵呆,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在这挣钱。
她用两天转了遍天津街,琢磨出一个小生意。到农贸市场买水果,西瓜菠萝哈密瓜这一类。回去后去皮、切块儿,用保鲜膜封装进一次性塑料碗,用纸箱搬到天津街去卖。大概就是果切的雏形。
第一天摆摊,汪晓东分别给几位看着面善的门店店主送了碗切好的西瓜,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的临时流动摊位有了着落。加上她勤快,眼睛里有活,哪家门店进货卸货她都主动跑过去帮忙,帮完忙还得给店主再送上一碗西瓜。
没几天,汪晓东就跟几个店主打得火热,很快有了自己的圈子,就连市场管理员清理她的流动摊位时,都有店主出来帮忙说话。
用她的话说,别舍不得那几块西瓜,在哪儿都得靠朋友。
跟汪晓东相处最好的一家店主,姓何,都叫她何姐。何姐早年离婚,独自带着六岁的儿子在天津街开一家外贸服装店。她敦厚老实,进货不懂款式,基本就是看别家什么卖得好,她就去找类似的款。所以一直勉强糊口。
九十年代东北流行四大派,桑塔纳、摩托罗拉、狐狸围脖、一枝花。
所谓一枝花,就是1991年夏,突然风靡起的一款某国际品牌的POLO衫,LOGO是一朵娇艳的小花,俗称一枝花。又因为品牌名字里面有“骄”字,所以东北人民亲切地称之为骄衫。
正版骄衫要一千多块,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难以承受之重。可是,对时尚的爱慕,对潮流的追崇,让时代的弄潮儿们欲罢不能——胸前绣朵小花,衣服往裤子里一扎,BP机一卡,银链子一挂。
论派头,东北人民输过谁。
作为大连时尚的前沿阵地,天津街出现几十块钱售价的骄衫,比其他地方早,哪家店早进一天货,就是早挣一天的钱,东北人民追逐时尚的脚步按天计算的。最早进货的是何姐斜对面的二愣子。二愣子一米八五的大个儿,二百多的体重,比何姐看起来更不像服装店主。
何姐学二愣子进了一批骄衫,这次她敏锐对了,狠狠挣了一笔。于是二愣子不高兴了——毕竟相貌粗犷的他,同样竞争基线下,还是输给何姐这个看起来憨厚朴实的女同志一筹。
喝醉的二愣子一砖头拍碎何姐店门上的玻璃,推倒橱窗边的男装模特,指着何姐说:“喃还要不要碧脸,抄我的版,喃还比我卖得便宜?喃还有没有规矩?我今儿把话放这儿,以后喃不许卖了。”
大连话,把“你”都说成“喃”,三声。
何姐自知理亏,扶着一个塑料模特,低声说:“那你卖吧。”
话音还没落,二愣子背后一个身影闪现,抄起地上的塑料模特,拍在他的后脖子上。二愣子一个趔趄,捂着脖子回头。汪晓东攥着几块碎塑料模特怒目圆睁:“欺负女的,你是老爷儿们不?”
二愣子朝汪晓东走了过来。汪晓东一巴掌打开二愣子伸过来的手,弯腰拾起砖头,狠狠拍在他脸上。鼻涕、眼泪,还有血,在二愣子脸上唱起欢乐的歌,四周响起一片幸灾乐祸的惊呼声。
二愣子捂着脸蹲下,暴露了他对汪晓东的一贯轻视。汪晓东手里的砖头挥起,再次朝二愣子的后脑勺落下去。何姐扑了汪晓东一把,砖头斜着砍在二愣子的后背上。
自此,汪晓东在天津街出名了。
当晚何姐请汪晓东吃海鲜饺子,作陪的还有附近几家门店的店主,大家七嘴八舌地闲聊。汪晓东吃完一整盘鲅鱼馅饺子后,突然问何姐,你低价卖同款是不是坏了规矩?
何姐低头称是。她儿子刚查出来生长激素分泌不足,六岁的孩子比同龄人矮了半头,每周打一次生长激素,开销不菲。
临走,汪晓东去结了账,对何姐说:“别害怕,二愣子那边我有办法。”
送完何姐,汪晓东买了两条烟去看二愣子。她先替何姐道歉,讲清楚何姐家的困难,希望二愣子理解一下。大家一条街上这么久,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过去就过去。
见二愣子没言语,汪晓东起身道别,在桌子上留下三百元钱。
“那你要不乐意,咱就继续干,干死一个拉倒。”
第二天,二愣子把三百块钱送到何姐的店里,说昨天喝了酒,没控制住,希望何姐别见怪。天津街的商户交口称赞。其实他是被汪晓东震住了。
“我说的是气势和胸怀,不是因为那一砖头。”
二愣子红着脸补了一句,羞涩成一个小姑娘。
不打不相识,三个人重归于好。自此汪晓东在大连多一个姐姐,一个哥哥。
何姐知道汪晓东为攒钱,日子过得节省。她把三百块钱塞回给汪晓东,说:“妹子,我真不知道说啥了。你是好人。”
“欺负我行,欺负你不好使。”汪晓东说,“我就见不得别人受欺负。”
天波易谢,寸暑难留。一眨眼的功夫,半年闪过去。汪晓东越来越喜欢大连,跟老家的干燥不同,这里四处飘荡温润的风,伴着她走过盛夏,漫入金秋。
汪晓玲突然给汪晓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老家待不下去了。
她以学徒身份去评剧团接我姥爷的班,一晃四年,基本功都没练好。一次台没上过,转成内勤,给演员收拾道具行头,端茶递水,干得越来越窝囊。
那时候她还谈了对象,对方不知嫌弃汪晓玲工作还是什么,一直拖拖拉拉不提结婚。她看不到希望,跟汪晓东在电话里哭了挺久。
汪晓东让她来大连。
汪晓玲迟疑,她再来大连,家里只剩老母亲和小弟。她挂心。汪晓东给她讲道理:“你来,跟我一起干。挣钱了把咱妈咱弟都接来。”
“还有新娣!”汪晓玲接了一句。
汪晓东不作声,看着白底红字的公用电话发愣,说:
“二姐,你来吧。马上冬天了。”
汪晓东害怕冬天。
1991年11月,汪晓玲随着辽东湾入冬的海风一起来到大连。她给汪晓东带来一条纯白的围巾,我姥姥织的。汪晓东试了试,温暖舒适,因为从没戴过,总觉得下巴有点痒。她没舍得摘下,觉得习惯就好。
汪晓玲从老家带来一些钱,汪晓东半年也存了些,姐俩的钱汇在一起,打算做些生意。汪晓东说:“先说好。不论干啥,挣的钱不能全给咱妈,我得留一半儿。”
她们在两个小区中间的街道上找了一家门脸,决定继续做水果生意,最起码有半年的从业经验,货源和进价都有保障。姐妹俩加上何姐还有二愣子,四个人灰头土脸收拾两天,才把门脸弄利索。何姐建议,你们俩一个看店,一个跑一下附近的幼儿园,推销果切。
于是,汪晓东去跑幼儿园。汪晓玲盯着店里装修,她担心人生地不熟,二愣子挺身而出,“不有我吗?”
半个月后水果店正式开张。没几天,汪晓东拿到幼儿园第一笔订单。汪晓玲高兴,拉着汪晓东直奔舞厅。在那里,汪晓东遇见吴延西。
那是个气场很足,让人不敢直视的大连人,朝汪晓东稍一躬身,海蛎子味飘出嘴里:“请喃跳个舞?”
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响起。汪晓东有些慌乱,稀里糊涂地随着他跳了两小节快四,额头渗满汗珠。一曲跳完,她跟吴延西道别,转身出舞厅。吴延西高高壮壮,伸脖子看了很久,看到汪晓玲跟了出去。
年底,水果店门前突然停下两辆面包车,高高壮壮的身影从副驾跨了下来,爽朗地笑:“妹子,喃这小店儿,还挺难找。”
吴延西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总经理,这次来是给员工采办新年福利,他说话声音很大:“往后逢年过节年就给他们发水果,搬!”
在舞厅与汪晓东一面之缘后,吴延西被她的身材和样貌折服,尤其是跳舞时,是急处从宽的样子更让他心动。他天天蹲守在舞厅,没等到汪晓东,却等到汪晓玲,她抵不住吴延西死磨硬泡,留下水果店的地址。
自那以后,吴延西经常带着工头来买水果,成箱成箱地搬上车,偶尔他会找借口在店里坐会儿。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汪晓东看得出吴延西的心思,有意无意地问:“大哥,你成家了吧?孩子多大了?”
吴延西嗯了一声,说:“俩闺女。大的都十五了,看着没比喃小多少。”
吴延西1954年生人,比汪晓东大17岁。父母是大连理工大学的教授,他是家里老大,二弟在公安局,三弟在税务局。
汪晓东说,大哥,你这家庭条件真好,你得珍惜,多幸福啊。
吴延西的妻子,是父母所在大学的教师,用他自己的话说,包办婚姻。
“哪么就幸福了?家都不爱回。”吴延西抽了一口烟,“没话儿。”
汪晓东意图明显,与其说劝人家珍惜家庭,不如说是劝自己别走错路。
面对吴延西越来越明显的暗示,她明确表态:“大哥,咱俩不可能。”
可她越拒绝,吴延西越是欲罢不能。接触一段时间,汪晓东身上精明强干的气质,更让他着迷——跟家里的世代书香全然不同。
捅破窗户纸之后,吴延西反倒自然起来,没事儿就守在店里。他啥也不会,就搬把椅子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抽烟,看着汪晓东忙前忙后。汪晓东去送货,他就安排车或者人在后面跟着。
时间久了,跟过来的工头开始称呼汪晓东“小嫂子”。
汪晓东对这称呼有说不出的厌恶,几次警告无果,也就由他们去了。可是突然被照顾起来,心底反倒有小女孩儿的窃喜。像是突然有了依靠,身后不空,踏实许多。
她仍旧告诫自己,不能迈出那一步。
吴延西没有什么过分举动,就这么不离不弃地守着汪晓东,冬到春,再入夏。他说,我守你一年,再陪你过个冬,怕你冷。
四十岁的男人说起情话,真要命。
1992年夏末,大连热得反常,湿乎乎的空气稠住了,一丝风没有,热浪让人喘不过气。汪晓东一早收货、理货、出货,忙到下午两点也没顾上吃饭,突然就晕了过去。
老毛病,贫血性休克。
吴延踢开凳子,冲过去抱起汪晓东往医院跑,跑了两百米,又抱着跑回来,一脚踹醒车上司机,骂:“喃马了个碧,死银呐?”
出了医院,汪晓东没当回事,可吴延西急了。他按着汪晓东的膝盖,要跟她仔细谈谈未来。汪晓说,大哥你啥都不用讲,我都明白,可是不行。
“哪么就不行呢?”吴延西声音大得吓人,“我不说了我要离婚嘛!”
吴延西说过,只要汪晓东乐意,他就离婚,跟汪晓东过。
这话是有一天汪晓玲问吴延西,你这算追我妹?你可有家。喝过酒的吴延西立即回答,为汪晓东,我乐意离婚,众叛亲离也在所不惜。
听了这话,汪晓玲劝过汪晓东,吴延西不错,也挺认真的。你是时候往前走一步了,趁着年轻,为自己活一把。
汪晓东说,我顾不上这些,挣钱要紧,我得赶紧找回新娣。
她问吴延西,你条件这么好,干啥非在我身上费劲呢?找啥样的找不着。
吴延说,越能干的女人,越招人疼。你骨头硬,身子软,我就是想疼你。
面对执着的吴延西,汪晓东还是拒绝了,最后如实相告:“我在老家有个闺女。”
她接到我姥姥的电话,那户人家回来了。汪晓东慎重地考虑了一下,暂时没回去,原因有二。其一是凭借那时的经济能力,未必能把我买回来,逼急那家人再躲起来更麻烦;其二是把我接回来,日子怎么过还不知道。
水果店的生意还算可以,可是汪晓玲已经跟二愣子开始新的恋情,店里的事都是汪晓东一人张罗得多。再带孩子,她怕顾不过来,我跟着受苦。吴延西不信,他觉得汪晓东在蒙自己,或者是怀疑自己的诚意,于是说:
“我给喃买套房,咱们结婚。”
“大哥,我没骗你。”
汪晓东第一次主动攥住吴延西的手,把来大连以前的事说了。吴延西听完,甩掉手里的烟说:“那就变成三件事。接孩子、买房、结婚。”
汪晓东没话说了。
吴延西对她不赖,人也稳重,半年多,从未轻薄自己,就那么守着。汪晓东以为跟他说出孩子的事,他一定知难而退,没想到吴延西会斩钉截铁说接孩子回来结婚。
她动摇了,以往都是自己拿主意,这回罕见地征求汪晓玲的意见。正跟二愣子如胶似漆的汪晓玲就一句话:“早晚你都得找个人,为啥不能是吴延西?”
可汪晓东就是下不定决心。
吴延西没闲着,看房,买房,装修。房子都收拾完,又是一个冬天。他拉着汪晓东看新房,说,楼后面就是幼儿园,新娣回来上学方便。
他带她走到一楼阳台,“孩子回来了,你得在家照顾。要是闲不住,就在阳台打个门,开一小卖店。我觉得你闲不住,待着得难受。”
汪晓东说,大哥,你安排得都挺好。
“还叫我大哥哪?”
两人的事定了之后,吴延西催汪晓东赶紧回老家接孩子。
汪晓东辗转反侧了几夜。快两年了,新娣还认识她吗?会跟她走吗?还有我姥姥,能让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姑爷进门吗?
最后她跟吴延西建议,开春儿再去。汪晓东怕冬天,觉得干冷生硬,碰一下都疼。
吴延西不答应,说接孩子的事包在他身上。早接回,早结婚,一天都等不及。汪晓东不是拗不过他,只是觉得早晚得面对,横下心,围上我姥姥织的白围巾,跟吴延西上了车。
回到阔别近两年的家乡,汪晓东满是焦虑不安,几次心不在焉,走错了路。吴延西拉着汪晓东,转身直奔百货大楼。给我姥姥挑了一件皮草,给我小舅买了礼物,还特意买了红包,塞进一万块钱。
我姥姥倒没有像汪晓东担心那样,把二人扫地出门,还做了一桌子的菜,八成是觉得闺女这两年遭的罪不少。就像当年我姥爷说的那句,哪有爹妈不疼孩子的呢?
家里的炕比大连的床硬,但是烧得暖和。
吴延西没有跟她睡在一起。第二天,又拉着她去了百货大楼,买了许多孩子的玩具和零食,接着直奔我养父母家里。
在车上,吴延西攥着她的手,“你放心,这事儿不会有差池。”
为了让汪晓东听着舒服,他尽力说话不带口音。
汪晓东靠在吴延西的肩膀上,闭眼小憩。睡不着,心里就跟被火烤焦了一样,热乎乎一团,顶得喉咙发紧,上不来气儿。
再怎么克制,时隔两年见到我,她心里的滔天巨浪都从眼睛里淌了出来,脸上瞬时湿了一片。她坐在炕沿边,眼睛盯着躲在炕里的我,全然听不到吴延西跟别人说了什么。
她叫我新娣,起初我不敢理她。
大概是血缘的力量。虽然我将近两年没见过汪晓东,记忆中也没有这么个人。可是没一会儿,我怯怯地蹭了过去,抱着汪晓东的脸说:“阿姨,你好漂亮呀,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阿姨。”
汪晓东捂着嘴夺门而出。
回来时,吴延西已经帮我穿好衣服。养父母哭了,有些不舍,几次伸手想抱我回去,被吴延西躲开。最后他们说:“闺女你乖。叔叔阿姨带你去大连玩儿。”
说来奇怪,我竟然没哭,紧紧赖在吴延西宽厚的怀里。
那天是1992年12月7日,壬申年十一月十四,大雪。黄历上写着,宜嫁娶、入宅、安床。
汪晓东抱着不到三岁的我,沉甸甸地压得胳膊直酸,一直到家也没松手,胳膊都没换一下。我还是那么摸着汪晓东的脸,新奇地说:“阿姨,你真好看。”
吴延西的食指塞进我手里,轻声慢语说:“闺女,这是你妈,我是你爸。”
汪晓东说:“你跟你爸,没来由的亲。他说完这句,你就笑了。”
到家时,我姥姥问吴延西,给了多钱?
吴延西说给了三千块钱,当孩子两年的奶粉钱了,“买卖幼童,他们犯法了,敢不给咱们吗?”吴延西得意地说。
我姥姥没作声,转身直奔厨房,须臾端出一盘花生米,让吴延西坐下。
“孩子姓汪吧,要不还得改名儿。”
吴延西笑了,给我姥姥倒了一杯酒,附和:“是,我这姓儿不好,叫吴新娣是不好听。都听您的。”
回大连的火车上,汪晓东问了几次,吴延西才告诉她,其实额外还给了三万。汪晓东叹了口气说,我欠你的,这辈子咋还。
吴延西说,你再给我生个儿。
汪晓东没说话。
吴延西承诺汪晓东的事儿,基本都兑现了,除了离婚。待续
本文根据当事人口述,走马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