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苑寻芳】林从龙:诗词的表现艺术(4)

林从龙:1928年出生,湖南宁乡人,大学学历。1949年参军,1958年转业。在部队和地方历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历任河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原文史》主编、《中州诗词》主编、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国诗词研究会名誉会长、世界汉诗协会名誉会长、河南诗词学会会长、中华诗词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诗词月刊》顾问、《中国当代诗人词家代表作大观》编委会顾问、中国民族艺术家协会学术顾问、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诗词的表现艺术(4)

“绿叶成阴”的魅力

“绿叶成阴子满枝”,是晚唐诗人杜牧的名句。据《唐诗纪事》载,杜牧尝游湖州,见一少女,既聪慧,又漂亮,于是拿出珍贵的聘礼与她订了婚,并且约定十年内来娶她。十四年后,杜牧来湖州当刺史,想践前约,可是这姑娘已出嫁了三年并生了两个孩子。杜牧就写了一首《叹花》诗: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由于诗人以清丽的笔触抒发了“寻芳恨晚”的感伤,造成了一种风流自赏而又绰约含蓄的意境,因此很容易引起那些有类似境遇的读者感情上的共鸣。《宋稗类钞》就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在汝阴闲居时,曾遇见两个聪明的歌伎。他们对欧词都能过目成诵,使欧阳修十分高兴。在一次宴会上,欧阳修对她们说:“以后我一定来这里作守。”数年后,他果然来到汝阴,可是这两位歌伎再也找不到了。欧阳修于是很有感慨地在 撷芳亭题了两句诗:“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三十年后,苏东坡来到撷芳亭,见了这首诗,风趣地挥笔在诗后写了一句:“杜牧之“绿叶成阴”之句耶?”从此,“绿叶成阴子满枝”就成了有特定内涵的诗句,被后人广泛的援引。电影《玉色蝴蝶》中的慕容秋曾将这首诗写成条幅送给阔别了几十年的妻子竹内君代,表示不愿相认的原因,因为他见妻子随身带着一个女儿,误认为她已“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幸亏他妻子见诗恍然大悟,说明了真相,恢复了前缘。

“绿叶成阴子满枝”长时期来一直能产生这么大的感染作用,此中奥妙值得探索。英国十七世纪的散文作家艾迪生说过:“一篇描写往往能引起我们许多生动的观念,甚至比所描写的东西本身引起的还多”,那是因为“诗人在描摹这件东西的时候,……使我们所产生的观念全是最能深入想象的。”他又说“一个伟大的作家必须天生有健全和壮盛的想象力,才能够从外界的事物取得生动的观念,把这些观念长期保留,及时把它们组合成最能打动读者想象的词藻和描写。”杜牧正是这样。他不但有“壮盛的想象力”,看到情人由蓓蕾初定的少女,变成儿女成行的母亲,便联想到的自然春去夏来、绿肥红瘦的变化;而且能把这样想象融入短小的诗作中,用精炼的语言,生动的形象,表现优美的画面,传达哀而不伤的含蓄的情思,具有使人玩味不尽的魅力。同时,这种魅力,又往往会使读者在玩味过程中,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想象填补进去,从而使得诗的含量越来越大,以至超过了作者原来所欲表达的内容。而这,正是艺术形象的特点之一,也是这首诗传诵不衰的真正原因。

寓情于景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称赞“杨柳依依”、“零雨其濛”等句“圣于诗”,意思是比别的写景名句更好。好在哪里?细细体味,恐怕好就好在寓情于景,情在景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采薇》)从表面上看,这几句似乎是写景;但行间字里,处处饱含着戍边军士深沉的感情。作者在诗的前几部分回顾了同敌人交战时历尽的艰辛以后,哀叹现在年老力衰,生无所寄,因而从回乡想到出征,从“雨雪霏霏”的现在,想到“杨柳依依”的当时。时序变迁,年华流逝,千愁百感,萦乎一心。这哪里是纯粹的写景!“依依”一词,本是形容柳条的柔弱和飘拂,但这里抒发的却是征夫离乡背井时对亲人的依依不舍之情;“雨雪霏霏”,直接描写的当然是萧杀隆冬,但反映的却是征夫历尽艰辛后的颓唐晚景。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东山,零雨其濛。”(《诗经·东山》)和前诗一样,也是借景抒情。军士出征了三年,同家人音讯不通,现在踏上归途,各有各的心事:有的想到妻子在家长吁短叹,有的想到情人也许嫁人……因此,“零雨其濛”不单是描写归途中迷濛的细雨,也反映了军士们迷茫沉重的心情。

这些都是寓情于景的范例。当然,象“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样不借助任何景物描写而直抒胸臆的好句,在历代诗词中,也是屡见不鲜的;但借景抒情,如果点染得当,确实能把读者带入一种诗的境界。

“以物喜”和“以已悲”

洞庭湖北通巫峡,南极潇湘。巫峡、潇湘一带,过去统称巴山楚水,是贬谪者常去的地方。刘禹锡有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要去这些地方,岳阳就成了枢纽站,所以范仲淹说:“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这些人来到洞庭,触景生情,自然会悲喜交集。范仲淹作记以前且不说,在他提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后,登楼者“感激而悲”和“其喜洋洋”的感情抒发,仍然累见于各代诗文之中,似乎他们并未听取这位作记者的规劝。

公元1083年,即范仲淹记后四十年,北宋词人张舜民在贬谪湖南郴州、途径岳阳时,写了一首“感极而悲”的《浪淘沙》: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公元1102年,离范仲淹作记五十八年,苏门学士黄庭坚,从四川遇赦回乡,途径岳阳,登上岳阳楼,从烟雨中观看湖光山色,写出了“其喜洋洋”的览物之情: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张舜民是被贬远去,黄庭坚是遇赦回乡,两人迥乎不同的感情,油然从肺腑中流出,都十分真切感人,收到了融情入景、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

王国维说:“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刘勰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谢榛说:“观则同于外,感则异于内。”这些诗评家都正确指出了“物”和“心”的融合、“情”和“景”的融合、“外观”和“内感”的融合产生意境的道理。可见,以物喜(外观),以己悲(内感),正是诗人创造动人意境的必备条件。

当然,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谈的不是诗人如何进行创作的问题,而是希望人们不要因为个人境遇的变化和客观景物的不同而兴发无谓的优乐之情;应该突破个人得失的藩篱,达到忧乐关乎天下的境界。不过,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忽视那些以物喜、以已悲的即兴之作的艺术成就。同时,还应该明确:这些艺术成就的取得,恰恰是因为诗人以物喜、以已悲,描绘了真景物,抒发了真感情。

“藏”和“露”

北宋时期,有一次皇家画院的入院考试是由宋徽宗亲自主持的,题目是《竹外桥边锁酒家》。应试的画家们纷纷在“酒家”二字上下工夫,结果都没有取胜。金榜已揭晓,赢得冠军的是河阳(今河南孟县)人李唐。他的作品有什么独特之处呢?原来他并没有正面去描绘酒家,却在桥边竹林之中画了一竿酒旗,迎风招展。“水村山郭酒旗风”,正是这竿酒旗,含蓄藴藉地体现了“锁”的意境。

在构思方面,这幅画有点类似《深山藏古寺》。这个作者也没有在“古寺”上兜圈子,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藏”字上。他既没有借长林古木去显露“古寺”的一角,也没有用云烟缭绕去突出“古寺”的顶端;而让一个小曾挑水的形象出现在山间小径上。可是这“山坞风烟僧院路 ”却暗示人们:“深山”里“藏”有“古寺”。不然,小僧的水挑给谁喝呢?

这两个故事讲的都是绘画。苏东坡说:“诗画本一律。”一些构思新巧的诗人,是深得画家三昧的。宋代的梅圣俞漫游河南鲁山时,写过一首《鲁山山行》: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前六句极力描写山峰的千姿百态,环境的幽静和平;结尾忽然以“云外一声鸡”的神来之笔,打破了万籁俱寂的山林静谥,报道了“白云生处有人家”。这“一声鸡”,对山林来说,鸡鸣山更幽,强化了山林寂静的气氛;对山林来说,拓开新境,别开生面,又是一重天地。如果诗人采用显露酒家、古寺一角的办法来说明山上有人家,满可以写成“人家在云外,茅屋两三间”;可是那不就诗味索然了吗?

《敕勒歌》中的“风吹草低见牛羊”,也是异曲同工之妙,寥寥七字,使人们看到了这样一幅极为雄浑壮阔的画面: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一阵大风吹过,草随风偃,起伏的草浪中,有数不清的牛羊此隐彼现。如果改成“无数牛羊不草原”,意思虽然相同,但诗的形象、风致和神采,就黯然消失了。

这些诗画方面的成功范例说明了什么?它们形象的 明了艺术的一个哲理——“藏”和“露”的辩证关系。艺术表现要善于“藏”,所谓“景愈藏,境愈大”;同时也要善于“露”,否则,艺术形象及其思想内藴就难以捉摸。所以《绘事微言》的作者唐志契说:“善露者未始不藏,善藏者未始不露……若主露而不藏,便浅而薄。”上述画家和诗人,都是善于处理“藏”和“露”这种表现关系的能手。你看!一竿酒旗,不但能告诉顾客竹林深处有酒家,而且可以使人想象这个酒家是如何恬适清幽,别有风味;这就是“露”中之“藏”。同样,一个挑水小僧,不仅能暗示游人深山有古寺,而且可以启人联想:这古寺兴许座落在曲径通幽、鸟啼花笑的山环树绕之中;这也是“善露者未始不藏”的证明。“一声鸡”固然是“露”因为它暴露了鸡声起处有人家;但究竟有多少人家,诗人并没有“露”,可能那里正是“鸡犬相闻”的桃源仙境吧!“风吹草低”,无疑也是“露”,因为“见”了牛羊嘛!但又是“藏”,这茂密的牧草究竟遮盖了多少牛羊啊!

文艺作品要通过艺术形象(人物、景物等)的塑造来深刻反映社会生活。因此,“露”是主要的,是目的;而要以有限的文字反映广阔的生活画面,就有一个表现手法问题。因此,“藏”藴藉含蓄,寓意深远,启发读者(观众)想象,是为了更好的“露”。正如清代诗人赵执信在《谈龙录》中所说,画出来的龙虽然见首不见尾,有时只在云中露出一鳞一爪,人们却可以从中看到完整的龙。但是如果没有这“一鳞一爪”的“露”,而且“露”得十分巧妙,就会显得一片朦胧,“藏”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露”又更加深了“藏”。“藏”是为了“露”,“露”又加深了“藏”。“藏”是为了“露”,“露”又加深“藏”,正确地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对于提高诗词作品的表现力,是大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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