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回忆我的外公|许劲松

回忆我的外公

● 许劲松
我的外公生于1900年,卒于1986年,历经三朝算是高寿了。如今已去世30余年,我对他的印象逐渐模糊了。最近,因为与女儿同题作文,他竟在一瞬间闯入 我的记忆,流泻于我的笔尖。
我们乡下,对“外公”“外婆”的称谓没有这么高大上,就叫作“姥爹”“婆婆”,这在两湖、川渝一带基本相同。从我记事起,外婆就离世了,只有外公单身一人住在离我们家一二里远的茅草屋里。他将近80岁行动不便了才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生活还能自理,房间就安排住在土墙泥瓦的附属屋里。我那时刚上小学,因此和他亲密相处也就七八年时间。
记忆中,外公个头较高,精瘦精瘦的,眼不瞎耳不聪,只是牙掉了不少,光头。夏天喜爱将上衣搭在椅背上而光着上身,手臂上的皮和肚皮松驰得垂下来,青筯暴出,可见他年轻时身材也是很魁梧的;下身总是穿一条藏青粗布大腰裤,裤腰粗得有些离谱,需要在腰间对折半周,再用一根伙口粗的白布条捆住才不至于掉下来。冬天则戴着毡帽,穿着长衫,常年一双“千层底”的瓦口布鞋,抱着提篮火炉----我们俗称“火篮子”,悠闲地坐在房檐前晒太阳。稍稍走动时杵一根自制的红漆木拐杖,生活天天如此。他俭朴但不邋遢,光头刮得晶亮晶亮的,山羊胡子也修整得合眼;衣服虽然褪色,但干净整洁,少有老年人难闻的气味。他偶尔抽大烟,一天断断续续抽,加起来差不多算一支。烟叶是他早前亲手收制的,叶片宽大,成色地道;他卷起烟来极其讲究,慢条斯理地:先比划长短,用指甲掐成同样长的一小断一小断,再将碎片放在里层,然后一圈一圈朝外卷,松紧有度;留一片最完整松软的大叶裹在最外层;卷成型后还用舌头舔一舔,想必是用口水粘合烟叶吧。即便某一片稍稍长出一丁点他还得再用指甲掐掉,再捏压成上粗下细的柱状,平齐而美观,有精品雪茄范儿。点烟也是个技术活,他先将鞋底翘起,把烟斗用力地在鞋底边上敲两下,待烟窝清理干净了,再将卷烟细的一端卡在烟斗里。由于烟竿足有三尺长,点烟可真费事儿。这头衔着烟嘴,划根火柴,手要尽力前伸才够得着烟斗,大口吸气,烟叶还没点着,一根火柴就要燃尽了,还得再划一根,这时就是我们掺和帮忙的时候了。我也因此质疑他为什么要用那么长的烟竿?但到了冬天你就明白了,他端坐在椅子上,即便火篮放在脚下,那根烟竿也可一直伸到火篮里,既方便又惬意呢。因此冬天里,拐杖、烟斗和火篮就成了他不离身的三件宝。
外公没上过学,也不认得字,却能说书讲故事。《七侠五义》《隋唐英雄传》《三国演义》等都能娓娓道来,展昭、秦叔宝、刘玄德等都人物描绘得活灵活现。其实这些内容是他解放前从茶馆的说书人听到记下来的。我们陪着他逗狗玩乐的时候,他成了说书人了。他不大喜欢狗,总说:“养狗诵用啊,养只猫还可以捉老鼠!”弄了好久我才明白“诵用”是“什么用”的意思,“什么用”的连读就成了这个音。他是一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因为养狗养猫的分歧爷孙俩很快也就闹掰了。
外公一生非常节俭。听妈妈说,民国时他和外婆吃苦耐劳,从给地主做长工开始,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省吃俭用积攒的每一分钱都用来买地。而正当拥来自己的几亩地时,新中国成立又土地改革,差一点因这几亩田地划成“富农”。晚年的他,衣服被单都是粗布的,应该是之前手工织制的留下来的,但经久耐用,他非常爱惜,也少有更换。他吃不讲究,习惯了粗茶淡饭。一个月赶一次集,主要是为了理发,就顺便在集镇上买两根油条,就着半碟花生米喝半两酒。同龄人都羡慕他,他也是幸福的。
老人总是有爱管闲事,外公更甚。即便躺在床塌上也得竖着耳朵听外屋的议论,不清楚就大声问话,比当事人还急,非要弄清来龙去脉才算数,不合他原则的事还恨不得干涉一下。爸爸和朋友往来多,家里经常有客人来,妈妈难免多杀一只鸡或多炒几个菜,他就会冷嘲热讽地两句:“来客好啊,来客了我们也可以跟着吃好的呢!”其实他不怎么吃,就是看不惯这种“铺张奢侈”的生活方式,责怪着爸妈不会过紧日子。为这事妈妈就经常和他拌嘴,妈妈小时候外公肯定也是很娇惯的,那个年代就支持她上很多年学。虽然他对妈妈的脾气很包容,但也有像小孩赌气似的折回老屋的时候。爸爸对老人态度好,发生这种事情后定会和我一起骑自行车把他接回来。可想而知,回来不几日自然又旧调重谈了。
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偏心”。我们姊妹几个中,只有比我大两岁的小姐姐是跟着妈妈姓的,也就是外公的“刘”姓,因此外公对她的优待就比我们多得多,似乎亲孙子就她一个。每到中秋节,他会悄悄买回三五个苏式月饼,刘姓的小姐姐可以独自分得一个,我和姐姐就两人分享一个。可恰恰小姐姐又不领他的情,不爱吃甜食的她“傻傻地”只要吃那月饼的外皮。外公也不恼,一边言语着“你这有诵用啊,好的都不晓得吃!”一边依了她轻轻掰下面皮来乐呵呵的喂给她。近乎吝啬的他春节也给我们压岁钱,照例小姐姐可以得到一块钱,而我和姐姐就只有各自五毛。姐姐从不吭声,不懂事的我还生气甩了小板凳砸破了外公的头,其实我也不是成心砸他的,只是误伤罢了。他有兴致时喝点小酒,一次买酒却不会超过半斤,用带橡皮塞的葡萄糖水瓶装着。买酒这样的好事也自然信任他的亲信,酒钱中少不了多两颗糖果钱。一次小姐姐一拔瓶塞把酒弄洒了些,他心疼地责骂:“这个娃儿不靠谱,洒了我斤把酒去了!”还悻悻地举起长烟斗做出打人的样子来。“姥爹,您这总共才半斤酒怎么就洒出一斤了呢?”我们就围着他笑围着他闹,这句话也成为我们调侃他的话柄。我小时候肯读书,成绩也好,从镇上中学回家就给他带几个肉包,他便对爸妈说:“这娃儿有出息,讲孝心,将来你们要讨他的好的!”说来就抿嘴笑。
老年的他内心也有一些苦楚。妈妈他们兄弟姐妹六个,三个舅舅和一个姨妈离世的早,那时的丧子之痛我不知道;但大姨妈去世时正是春节期间,当时亲人们隐瞒着没告诉他,后来他知道了就默默地坐着流眼泪。他对自身倒是淡然的,不忌讳死亡,生前十几年就做好了自己的棺木,并油漆成黑色高高地搁在他的茅草屋里,寿衣和画像也准备了。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现在回想来困扰他的疾病可能是膀胱炎或前列腺炎之类的。他不能长时间散步,走不多远腹部就会凸起一个大包,但在那个年代,医疗和经济条件都没允许他做深入的检查,就硬扛着。他到临终前一个月才倒床不起的,那年我读初三在镇中住校,他离世时家里也没有通知我。他的遗体就埋在我们家的责任田里,我只是后来在他坟头重重的补叩了几个响头。
外公的一生是算计着过的。出生在没落的清朝,成年在荒乱的民国,半生在建国的初期;中年子女众多,家大口阔,老年丧失劳力,无经济来源,但他的手头从没缺过钱。他有一个布钱袋,将一些零花钱一层又一层的裹在里面。临终前他才将剩下的一百多元钱和几块擦得锃亮的“袁大头”亲手交给妈妈,大概他信奉这种生死交接的仪式感,以此可以祐护后人永远财源绵长吧!我虽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刻,但他的这种未雨绸缪的品质已完全传承到了妈妈身体里。
遵照当地习俗,他去世后堂前悬挂遗像并“叫饭”三年。所谓“叫饭”就是在饭前盛一碗热饭,插一双筷子,以示祭奠亡灵。他生前和我们同桌进餐,对于“叫饭”我们没有惧怕感,总感觉他还在我们身边。头些年,清明节“插青”,除夕夜上灯,妈妈总要亲自去,后来十多年由我们替代,近几年大外甥主动接管了,至此这三十多年来对他的“孝敬礼仪”从没间断过。
如今,外公的坟头又培土加高了,坟前的两株翠柏也越发粗壮了。重温旧事,似乎对外公的记忆又鲜活了许多。
(作者系湖北省松滋市涴市人,现居南京,曾在家乡从事教育工作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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