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精神英雄——R.S.托马斯

《R.S.托马斯诗选:1945-1990》

(程佳 译)中译本序

  在20世纪的威尔士英语诗坛①,R.S.托马斯(Ronald StuartThomas,1913—2000)是继迪兰·托马斯之后又一位饮誉世界的诗人。他孤傲,倔强,生活简朴,终生隐居乡野,其诗也与其人一样拙朴,冷峻肃穆,厚重深刻。

  R.S.托马斯1913年出生于威尔士的首府卡迪夫,是父母的独子。五岁之前他随身为海员的父亲在英国各大港口漂泊,后来因父亲患上耳疾不能出海后,全家便在北部安格列塞的霍里黑德(Holyhead)定居下来。1929年,托马斯顺从母亲意愿,接受威尔士教会提供的奖学金,进入班戈大学(Bangor University)学习古典文学,1935年毕业之后前往位于卡迪夫的圣米歇尔神学院进修,并于1937年被正式任命为牧师。

  因为不会说威尔士语,托马斯被派到威尔士东北部与英格兰交界的丘克(Chirk)做助理牧师,在丘克,他结识了米尔德里德·爱尔德里奇(Mildred Eldridge),人称爱尔西(Elsi),并于1940年与她结为夫妻。婚后,托马斯来到附近的汉莫(Hanmer)村担任副牧师。

  此时威尔士民族复兴运动正在兴起,托马斯开始自觉学习威尔士语,渴望离开边界,返回到自己向往的威尔士传统中去。1942年托马斯被调往莫那文(Manafon),升职为那里的牧区长。蒙哥马利郡的山区在这期间成了他诗歌中的主要风景,还帮助他建立了诗人的荣誉。

  十二年之后托马斯来到威尔士西海岸阿伯里斯特威斯(Aberystwyth)附近的伊格维斯法赫(Eglwys-fach)担任教区牧师。但因为不堪忍受那里英格兰殖民者渗透的消费主义和市场价值观,1967年他又向西搬到更偏远的利恩半岛(Lleyn)顶端,担任阿伯达伦(Aberdaron)的教区牧师。

  1978年退休后,他与妻子继续在半岛上居住了十五年,他们的萨恩山庄(Sarn-y-Plas)是位于阿伯达伦附近的一栋具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小石屋(Plas-yn-Rhiw),俯临一个人迹罕至、环境幽静的海湾。在利恩半岛上托马斯的诗歌创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1991年爱尔西因病去世,四年之后已过耋耄之年的诗人焕发出一段令人迷惑的夕阳恋情,与同样已过耋耄之年的贝蒂·维农(Betty Vernon)再婚。

  托马斯于2000年9月25日因心脏病去世。

  托马斯在大学期间就喜欢写诗,并匿名发表过一些青涩之作,与才华崭露的画家爱尔西相识并结婚后,更是勤于创作,陆续出版了大量的诗作。有评论人指出,托马斯诗歌中的鲜明意象与观察视角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的画家妻子。从第一本献给妻子的诗集《田间石头》(1946)到去世前的《不与命运休战》(1995),托马斯生前一共出版了27本诗集,大约1600多首诗,多次获得各种诗歌奖项,并于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威尔士的一些学者认为,若不是前一年的文学奖颁给了诗人希尼(Seamus Heaney),说不定他不会输给波兰女诗人申博尔斯卡(Wislawa Szymborska)。

  托马斯死后还留下了大量诗稿,还有些诗散见于各种文学杂志。斯旺西大学(Swansea University)的莫群特教授(W.MoelwynMerchant)受诗人临终委托处理其诗稿,他从中编辑出了两本诗集,《残渣》已于2002年出版,另一本《猎物》(Prey)因未得继承人许可而未见于世。

  托马斯的诗歌创作大致以1970年为分界线,70年代以前主要写威尔士,关注山区的农民以及威尔士的民族命运。

  在托马斯看来,威尔士山区农民过的是一种古老而又真实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扎根在威尔士乡村文化的律动中。埃古·普里瑟赫(Iago Prytherch)是诗人在早期诗歌中创造出来的一个普通形象(直接写普里瑟赫的诗共有19首),代表着在荒山中辛勤劳作的威尔士农民。

  更在于从他们身上发掘出一种闪光的东西,即传统的威尔士乡村文化价值观,希望以此应对英格兰化的社会进程,抵抗消费主义和市场价值的入侵,恢复威尔士乡村的田园诗意。

  他痛斥自己的人民自甘堕落,将威尔士的自然山水和历史文化作为商品向英格兰游客兜售,还抛弃故土追随英镑到英格兰去生活,对本民族所面临的文化危机与英格兰的蚕食漠然不顾。他的真诚和勇气为他引得了“威尔士的良心”之称。

  从后殖民写作的理论来看,这或许是托马斯的一种写作策略。在英国,原本以农业为主的威尔士也深受工业革命的影响,在经济上更加依赖英格兰。一方面工业化带来了大批英格兰工人,威尔士本身的农业人口也大量流失;另一方面,景色优美的威尔士风光地貌吸引着大批英格兰的旅游度假者和移民。由于英语的逐渐渗透,威尔士语和传统文化再次受到极大的威胁。托马斯的父母都是威尔士人,但他们不讲威尔士语,这在上个世纪初的威尔士特别是南部威尔士是一种普遍现象,是工业经济发展导致的一种结果,所以托马斯从小是英语环境下长大的,受的是英语文化的教育。成年后有着强烈民族意识的他对此耿耿于怀,他曾这样写道:“我生来/就得接受他们/肮脏的喂养,吮吸他们的话语/和母亲受感染的/乳汁,所以无论我现在呕出/什么,仍旧是他们的东西。”(《想起就令他心伤》)在威尔士民族文艺复兴蓬勃的大环境下,他显然希望通过抒写威尔士来消解自己因殖民文化而产生的身份危机,重新建构一个完整而健康的文化人格。

  从1937年正式成为牧师到六十五岁退休,托马斯一直在乡村教会工作,他的工作体验不可避免地会进入他的诗歌。农民生活的艰辛、乡村布道的艰难以及战争等因素冲击着他的宗教信念,他希望得到答案,但他的上帝总是隐而不见,沉默相待,将他的问题“一一钉在那个无人的十字架上”(《在教堂上》)。通过西进回归到自己心灵中那个真正的威尔士家园后,他开始对隐身的沉默的上帝进行潜心探索。

  托马斯的神学思想比较复杂,是个矛盾体。他的上帝有别于《圣经》中的那位,既无全爱,也无全力或全智,有时甚至像个恶魔(见《那个岛》);他创造了人类,却控制不了他们,而耶稣更像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事(见《粗胚》)或是坠入人间的小丑(见《宫廷命令》)。托马斯对上帝的这种非正统的阐述也许意在批评基督教会一些僵硬的教义和礼拜仪式对现今人类社会所面临的精神危机难有建树。

  在托马斯看来中,神性的种子孕育于自然之中,自然是上帝与人交流的一种媒质(见《沼泽》《活的》《突然》《明亮的田野》《利恩的灌木丛》等),只有坚定的信念,就一定能悟到上帝通过自然传递的讯息,与他同在。但要接近上帝,在上帝的沉默中得到对他的信念谈何容易,上帝总是不在场,故意隐藏在黑暗中,待快要接近他时,他又离开了,只留下他的回音和脚印(见《经由否定》《缺席》等)。

  在参悟上帝的过程中,托马斯体会了先贤奥古斯丁的“恐惧”,认识到要寻求真理,我们必须从自身之外的物质世界回到了自身之内,向内旅行,从肉体回到灵魂。托马斯还认为,要相信这样一个上帝,还必须借助克尔凯郭尔的“信心的飞跃”(leap of faith)。他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存在令人痛苦的事实,但他也坚信上帝就在时间深渊的彼岸看着我们,他的爱“比我们能够理解的更强烈”。

  托马斯认为不仅个人需要信仰,整个人类也必须要有信仰的支撑,必须要有爱。现代社会如果听任技术去帮助人类实现各种欲望,最终人类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在这个科技发达、精神虚弱的时代,只要“科学在爱的镜中改观自己”,当爱在内心发光时,人才能走出精神的荒原,生命的终极意义才得以实现。

  从很大程度上讲,托马斯的这些诗完全超出了以宗教为题材的狭义宗教诗,它们讲述的是一个人在精神泥沼中的艰难跋涉,在深沉的精神境界里追求神性的真实写照。

  托马斯刚开始诗歌创作的时候,深受英国传统诗歌特别是浪漫派诗歌的影响。他早期诗歌的诗风还颇有些乔治亚时代的影子。但从《诗歌晚餐》(1958)开始,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诗渐渐不那么注重尾韵和内韵了,诗行也相对较短,成为频繁断行的自由体。

  这种变化与诗人在伊戈维斯法赫教堂工作时阅读了大量美国诗歌不无关系,他的个人藏书就包括了如惠特曼、弗罗斯特、玛丽安·摩、阿奇伯德·麦克雷士、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斯、罗伯特·洛威尔等人的诗作,他们那种更有弹性、更流畅的风格在英国同时代的诗人中并不多见,非常适合个人的、内省的诗歌写作。

  如果说托马斯早期对浪漫派诗歌传统是一种被动的吸收,那么从50年代中期开始,他对美国诗歌就是一种主动的接受。在20世纪的英国诗坛上,他不属于任何派别。虽然当时有诗歌评论家把他强归到“运动派”,但运动派诗人Donald Davie,John Wain等人曾一度指责托马斯背离传统。还有研究者幽默地指出,如果把托马斯强行归入“运动派”,或许他不停地西行,寻求他的精神家园,也确实是算得上一种“运动”。

  但我个人认为,托马斯的诗风转变其实是他对英格兰诗歌传统的有意背离,这种转变契合了托马斯的民族主张。

  在20世纪上半叶蓬蓬勃勃的民族复兴和民族文艺复兴运动的大背景下,托马斯也希望像爱尔兰和苏格兰的作家那样能够抒写自己的族性情感。像爱尔兰的叶芝(W.B.Yeats)、帕特里克·卡瓦纳(Patrick Kavanagh)、谢默斯·奥沙利文(Seamus O'Sullivan),苏格兰的休·麦克德米亚德(Hugh MacDiarmid)等诗人,在创作题材上都给了托马斯很大的启发。

  特别是叶芝。早期的托马斯对叶芝非常崇拜,将其视为自己的精神偶像。成名后的托马斯虽然有意拒绝叶芝,在风格上也与叶芝成熟而又朗朗的抒情有着鲜明的对比,但他的诗歌中仍是无处不回响着叶芝的声音。

  很多英国学者认为R.S.托马斯是20世纪继T.S.艾略特和W.H.奥登之后最为优秀的以宗教为主题的诗人。实际上他的成就远不止于此。不论是他早期对威尔士山区农民以及威尔士民族命运的关注,还是后期对那个沉默的上帝的艰难思考,都包含着一个人对自身存在的思考,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拷问以及对重构健康人格的渴望与努力。从这个意思上说,他不仅是现当代威尔士的诗坛偶像,也是20世纪后半叶当之无愧的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

  1993年,为了庆祝托马斯诞辰80大寿,著名的邓特出版社(J.M.Dent)决定出版他的《诗集1945—1990》(CollectedPoems:1945—1990)。据说编辑这本诗集的重任是由诗人的儿子承当的,诗人本人并无多少兴趣。出版社拿到厚厚一大叠诗稿后,因其数量太大颇感为难,最后削减为500首。该诗集虽然因为有几首被公认为是佳作的诗歌未收入其中而受到批评,但因其收纳了诗人一生中各个重要时期的大量作品,所以作为全面了解和研究诗人的首选版本一版再版,其销量在近年来诗歌出版中相当突出。

  有鉴于此,在征得版权继承人的同意后,我在翻译这本诗集时,增加了包括《门槛》等6首评论较多的落选诗。这样,这个中译本就覆盖了包括诗人企鹅版等所有的诗选集。另外,我对之前出现在《自选诗集1945—1968》中的一些译诗此次也作了修订。

  这本《R.S.托马斯诗选:1945—1990》,我从2004年开始翻译,断断续续,数易其稿,诗歌语言的晦涩抽象自不必说,其中还涉及很多威尔士历史与文化、基督教以及西方哲学等方面的知识,特别是后两者,对我来说把握起来非常困难。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暨南大学资助我远赴威尔士访学,使我能够亲身感受威尔士的风土人情,亲历诗人的足迹,与当地作家与学者交流思想,讨论诗人的作品。

  感谢托马斯研究中心的托尼·布朗(Tony Brown)教授的盛情接待和帮助。感谢格维迪庸·托马斯(Gwydion Thomas)先生的出版许可。感谢楚尘先生对译诗出版的大力支持。感谢汉娜(HannahPrangnell)和安哈拉德·普赖斯(Angharad Price)给予我人在异乡的温暖照顾。感谢谭时霖和戴伟华二位老师曾给予的悉心指点。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朋友。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家人,感谢他们的理解和默默支持。

2010年10月20日于暨南园


①威尔士文学现包括用威尔士语和英语两种语言的创作。威尔士是大不列颠岛上一个有着悠久文化历史的民族,1066年被诺曼人征服但保留着自己的语言和法制。1536英国通过《第一法案》,将其并入英格兰,完全受英国法律控制,威尔士语不再为官方语言。过去讲威尔士文学,一直是指威尔士语文学。但在20世纪以来,威尔士人的民族意识普遍提升。1944年,威尔士语重新恢复地位,与英语并为该地区的官方语言。用英语创作的作家也希望自己的族裔特征得到认同,因此有了盎格鲁-威尔士文学(Anglo-Welsh Literature)一说,现在这一名称在学界统一称为威尔士英语文学(Welsh Writing in English)。新的名称包含更广泛的意义,从而将威尔士历史上各个时期的英语写作都纳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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