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几多心伤几多盼——如意屈(读金瓶说女人之二十六)

如意在跟随李瓶儿身边生活的一年多时间里,李瓶儿对如意的善待,以及李瓶儿待他人的宽厚和容忍等,如意心里多有感受,也多有接受。如意对李瓶儿的报答,就惟有尽心尽力地服侍这个心地善良的主子。同时,如意对潘金莲的霸道和险恶,心里很是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一天,常到西门府走动的王道姑来探视李瓶儿,当看见香肌消减,病容满面的李瓶儿时,不禁惊问:“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得恁样的了?”(第六十二回)

如意这下总算有了替主子发个牢骚的机会:“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着了那哭,又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犯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着紧问还不说哩。”

王道姑一直以为李瓶儿是西门府中最得宠的姨娘了,当听到如意儿此话后,很是吃了一惊。王道姑怎么也想不到李瓶儿还会受别人的气,她便好奇地追问:“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

如意儿便一五一十地对王道姑讲了潘金莲的所作所为。如意讲的时候真可谓小心翼翼,因为她生怕被潘金莲偷听,因使绣春:

陈全胜绘潘金莲

“外边瞧瞧,看关门不曾。路上说话,草里有人不备。——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拿俺们煞气。

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他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

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相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第六十二回)

胡也佛绘李瓶儿与西门庆

李瓶儿在如意说完后这番话后制止了她:“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然而,如意所说的这些话,正是李瓶儿平日里没处去说的话。李瓶儿是在如意说完后才制止她,显然只是出于一种礼貌和修养的表现而已。

打这以后,如意儿可真正成了李瓶儿的贴心人。李瓶儿在临死之前,“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叫你休撅上奶去,是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物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

从李瓶儿的嘱咐中不难看出,如意虽然来在李瓶儿身边只一年多时间,但李瓶儿把她与那些多年服侍自己的其他下人一般对待。

李瓶儿这一番真挚的话语,使得如意儿感动得泣不成声,她跪在李瓶儿的面前,边磕着头,边说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这般病的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又投奔那里?”言毕泪如雨下。

陈全胜绘《李瓶儿梦诉幽情》

如意的这些话确实是发自肺腑的,她对李瓶儿的确心存感激,但终究自己的出路问题才是这第一要紧的事,这是做奴才帮佣者的真实心态反映。正所谓大厦既倾,奴才们的退路要紧。

李瓶儿死了,如意儿哭得是如丧考妣。李瓶儿终究信守了她对如意的承诺,如意也终于留在了西门府内。如意很明白,李瓶儿死后,这偌大的西门府里,势必不会再有哪个主子似李瓶儿那样待见她了。如意也很清楚地意识到,她必需要更加努力地寻找一个新的主子做靠山,否则没有主子为之撑腰的奴才,处境必是局促和艰难的。

李瓶儿虽然死了,可西门庆依然对李瓶儿房里的一切,从陈设到奴仆都保持着原样,未改分毫。卧房内安放着灵床,挂着犹似活人一般的李瓶儿的半身画像。

如意儿和房里的丫头们也都一如既往,一日三餐地为李瓶儿供奉着茶饭,一如李瓶儿生前时一样。西门庆更是每晚来到六房,以李瓶儿的画像伴宿,为李瓶儿守灵,以此举来寄托他对李瓶儿的哀思。

程派仿旧新戏《李瓶儿》

在李瓶儿死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西门庆一直独宿在李瓶儿灵床的对面。这个夜夜离不开女人相陪的男人,竟然以孤宿独眠的方式来表达他心中对李瓶儿的一番深切情义。

依旧还在房里侍候的如意,此时自是少不了要给西门庆端茶送水,拿东拿西,小心侍候着这位多情的男主人,也把西门庆对李瓶儿的重情都看在了眼里。如意对此就算没有多少感动,但这心里也难免会生出对西门庆的几分好感。

随着如意与西门庆的直接接触增加,她对西门庆的了解更多了一些,在感情上也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她渐渐对西门庆的态度从畏惧变为更多一些的体贴。

李瓶儿下葬的那天晚上,西门庆坐在李瓶儿的画像对面,让丫鬟们摆了饭,一边吃边对画中人说:“你请些饭儿。”犹如李瓶儿还活着一般。西门庆的痴情,使得在场的所有“丫鬟养娘”,当然也包括如意,“都忍不住掩泪而哭。”(第六十五回)

如意看到了西门庆身上那充满深情重义的一面。这与以往那个性情暴躁,让她动辄得咎的男主子判若两人。在如意的认知中,西门庆是很粗暴的,但面对已经逝去的李瓶儿,西门庆又是如此的温柔,完全没有惺惺作态的西门庆,身上也不乏有人的真性真情。尤其是刚性的男人一旦柔情似水,那是会引起女人爱心泛滥,情动不已的,更何况像如意这样一个只能仰视别人的小女子呢?

面对西门庆那一颗温柔的心,如意虽然知道并不是为了她,但这心中的悸动也难以自禁。她既感动于西门庆表现出来的男性温情,也出于奴才对主子的本能趋奉意识,她便开始主动对西门庆“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下意识地想要讨好西门庆。

一天夜里,西门庆陪人喝酒喝醉了,睡到半夜时要喝茶,这本来是大丫头迎春职分的事,可如意听见后西门庆叫喝茶,她也不去叫醒迎春,便自己起身来为西门庆递茶,顺手又给西门庆掖了掖掉在地上的被子角。

如意此番举动太具有女性的温柔,母性的慈爱了,难怪早孤的西门庆会不由地一把搂过如意,对着这个他以往从未留意的女人,狠劲儿地就亲了一口。这一夜,如意和西门庆面对着李瓶儿的画像,他们云雨巫山……事后,如意再次得到西门庆的亲口保证,她终于可以永久性地留在西门府了。

如意儿的贴念,不仅使西门庆提前结束了苦行僧似的守灵时期,也钉牢了她自己在西门府生活下去的后半生。

曹涵美绘西门庆怒打孙雪娥

西门庆就此之后则是把如意当成了继李瓶儿身后,他在六房之中还能满足肉欲的一种延伸。如意对西门庆是“极尽殷勤”地逢迎讨好,她每每在妆镜中看到头上插着西门庆赏的四根金簪时,心里就感到“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

如意的脸上写满了满足,她在人前有说有笑,心情十分舒畅。可如意忘了,潘金莲是不会让她如此舒心快活的,让她真的称心如意。

如意的极力讨好,给了西门庆意外的感官快乐,竟使得西门庆有点爱不释手。按说,如意与围在西门庆身边的众多府中女佣相比,并非是特别出色的那一个。

于水绘金瓶梅人物图

如意既不会弹琴唱曲,又不善描眉画脸。论风骚,她不如宋惠莲那样迷人;论性格,她不及庞春梅那种有味儿;论穿戴,她也没有贲四娘子那般出色。

以西门庆对女人的见识和品鉴,如意是很难引起西门庆多少兴趣的。在李瓶儿生前,西门庆从房里出出进进那么长时间,正眼也没瞧过如意一眼。

可经过那一夜欢娱之后,西门庆为何对如意如此难舍呢?这不是因为如意有什么了不起的床笫工夫,而是由于西门庆把如意当成了自己对李瓶儿情感的补偿物而已。

李瓶儿的死,给西门庆造成了情感上极大的创伤。所谓睹物思人,睹物心伤。人往往是在面对逝者终不能释怀时,才会产生出心理的内疚和亏欠感,这可是最大的情伤。

这个源自西门庆内心中自我愧疚的情伤,更多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因为不能复生就无从弥补,因为无从弥补的愧疚和亏欠感就会变成人心中永远的痛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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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之所以要独宿守灵,为的就是弥补心里的愧疚。西门庆虽在精神上算是能寻得一点慰藉,但并不能获得一种感知生理上实有的满足。每当西门庆对着李瓶儿的画像自言自语时,如意在一旁有意无意的插话、或轻或重的应答等行为,都会或多或少地起到填补西门庆天天独语的心理空白。

这样的应答功效,使得西门庆的独白不再是单项的告白,而成为有回应的交流,西门庆在心理上不再感到独白是一种沉沉的孤单。

西门庆在那些独眠的夜晚,他所能感受和得到的只有与李瓶儿过往生活的点点回忆。但或有可能与李瓶儿能通过梦境完成鸳梦重温。可醒来后,这种重叙温柔的感觉,只会使西门庆倍觉凄凉,也会更加他的孤单感。

可有了如意儿的陪宿,西门庆的精神和肉体的弥补心理有了实实在在的依托。生养过孩子的如意,比起年轻的通房丫鬟迎春更具有女人味,也能更理解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生死恋情。

尤其让西门庆心不能舍的是,如意的身体与李瓶儿竟十分相像。西门庆见如意“身上如绵瓜子相似”,情不自禁道:“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她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第六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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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是典型的爱屋及乌,明显是把自己对李瓶儿的复杂情感代入到了如意的身上,这般强烈地代入情绪,让人不禁怀疑如意是否真如西门庆所言,身体与李瓶儿一般,还是西门庆自己产生出来的幻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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