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魔童”哪吒的前世今生
2019年的暑期,影视圈冲出了一匹大黑马: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首日,便出乎所有人的预期票房破亿;第二日,单日破2亿,打破内陆影史动画电影单日票房纪录;首周票房超4.24亿,打破内陆电影史动画电影首周票房纪录;半月票房便升至国内影史第四位。
《哪吒之魔童降世》电影海报
这一艺术/文化现象引起广泛的关注:这匹黑马缘何如此神骏?
从技术的角度讲,影片制作精美,人设、特效均大胆而富有创意——这是人所共见的。除此之外,剧本也是成功的重要因素。“魔童”哪吒的今生与前世是一个颇值得研究的学术话题。
这个电影的基本架构源于作者巧妙的“嫁接”。
总体看,这个哪吒是由《封神演义》定型的哪吒脱化而出——非如此不能被观众群接受。脱化的痕迹留在了形象的基础元素中,如哪吒脚踏风火轮,身披混天绫,手持火尖枪的造型(这些法宝是哪吒的标志、标配);不断闯祸;与龙族的两次冲突;为父母“舍身”,等等。
但是,脱化中,作者又有两个大胆变化,一个是略去了(或说是减弱了)那吒与李靖的父子矛盾,一个是改变了那吒与敖丙的关系。而后一个改动是全剧的关键,戏剧性的“逆天改命”由此而生。
故事开始于元始天尊的一个“顶层设计”,他由混元珠提炼生成了灵珠和魔丸一对“双胞胎”。而灵珠注定为“善”的极致,魔丸则注定会生出魔王,然后被天雷击毙。
《哪吒之魔童降世》海报
这就构成了笼罩仙凡两界的天命。而由于申公豹的阴谋,哪吒成为了魔丸的化身,敖丙成了灵珠的化身。这个“双胞胎”的情节核心便是作者巧妙地嫁接出的成果。
这一嫁接的“砧木”(树本)[1]是自唐至明千年间,中外文化交融、雅俗文化交融所“定型”的哪吒,而双重的交融使得这个“砧木”带有了潜在而又强烈的“魔性”——这一“前世”因缘,我们且留待后面梳理、说明。
嫁接的“接穗”则是古龙的一部著名小说《绝代双骄》,特别是其中那个可爱的小“魔头”江鱼儿。
我们先来看“今世”:江鱼儿与“魔童”的大量相似因子。
《魔童降世》之哪吒是个善良的“小魔头”:他在陈塘关,恶作剧花样百出,使得人人头疼——电影中着重渲染了这一点;他甚至于把恶作剧搞到了师父太乙真人头上;他被强大的势力(元始天尊代表的天命)注定了要做“恶”,但其实内心中却有善根。
古龙《绝代双骄》
《绝代双骄》之江鱼儿也是个善良的“小魔头”:他在恶人谷,恶作剧花样百出,使得人人头疼——小说中也是着重渲染;他甚至于把恶作剧搞到师父冷血杜杀头上;他被强大的势力(十大恶人加移花宫主)注定了要做“恶”,但其实内心却有善根。
——这是两个人物形象的相同基调,“恶作剧”是其突出的特征。
“魔童”哪吒与英俊、高贵的敖丙本是特殊的双胞胎(混元珠生成的灵珠和魔丸),后来成了一对好朋友,却被“注定”要你死我活——这是他们共同的无法改变的“命运”。
“小坏蛋”江鱼儿与英俊、高贵的花无缺本是双胞胎,襁褓中被强行拆开,后来成了一对好朋友,却被“注定”要你死我活——这是他们共同的无法改变的“命运”。
——这是整个故事矛盾的焦点,“双胞胎”注定成死敌是其核心的因素。
哪吒以绝大的愿心逆天改命,拒绝做恶人;生死关头维护好朋友敖丙(其实是双胞胎的“兄弟”),大胆地挑战了命运:
江鱼儿以绝大的愿心逆天改命,拒绝做恶人;生死关头维护好朋友花无缺(其实是双胞胎的亲兄弟),大胆地挑战了命运。
《哪吒之魔童降世》海报
——这是表现两个人物(魔童哪吒与小坏蛋江鱼儿)性格的重头戏,决不低头、“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顽强意志是其共同的精神。
哪吒的悲剧命运是由申公豹出于他们那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操纵造成;
江鱼儿的悲剧命运是由移花宫主出于她们那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操纵造成。
——这是作者为故事设定的“前因”,也是同样的增加矛盾层次,增强戏剧性的一种手段。
这么多的相似之处,欲不承认“魔童哪吒”与江鱼儿的“今生”因缘,岂可得乎?
我们指出《魔童降世》的故事借鉴了《绝代双骄》,并无贬低电影的意味。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理论著作《诗式》中提出了“偷意”的观点,认为这是文学创作中难以避免的现象,关键是给前人的“意”灌注新的生命,做出巧妙的化妆。
而这在本部电影中做得相当好,我们不妨称其为“偷意”圣手。
明刊本《封神演义》哪吒绣像
下面我们再来看哪吒的“前世”。一是梳理其来龙去脉,二是分析其为何能与“今生”相融合,相嫁接,而没有出现“排异”现象?
中国“神魔”小说中[2],若论影响最大的艺术形象,孙悟空、猪八戒之外,哪吒应属无可争议者。他与猴子、胖猪一样,都是家喻户晓,都经过各种艺术形式不计其数的改编。不过,他又有几点是和孙悟空、猪八戒迥然不同的。
首先,他是“来历分明”的人物。检索《大藏经》,“那吒”可得近九百条。
其次,他的所作所为,颇有与“礼教中国”大相凿枘者,以两千年间的伦常衡量,直可称作“大逆不道”——这样的文学形象独一无二。
再次,哪吒在《封神演义》中的形象可称之为“少年英雄”,透过神异、宗教的表象,典型地表现了成长的梦想与烦恼,这正是其艺术生命的根本所在。
这些,都值得作专题性研究。我们在这里只是讨论前面两个方面。
先来看看他的来历——既是确然分明,又不乏复杂与模糊。而这都在《封神演义》的描写中表现出来。
《封神演义》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四百余名,重要而“有故事的”也有数十名,但只有哪吒的“出身传”足足写了三回书,篇幅甚至超过了姜子牙。可以说,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这三回。
清刊本《封神演义》哪吒绣像
书中写哪吒为灵珠子转世,一出生就不同凡响。七岁时,已“身长六尺”,然后因嬉戏闹海,打死了龙王手下的巡海夜叉,又打死了三太子,还抽了龙筋,在师父的纵容下,上天宫揭龙鳞,又射死石矶弟子,闯下了一连串的灭门大祸,接下来,出现了三个极为特异的情节。第一个是剔骨还父、析肉还母:
哪吒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良,我当偿命,岂有子连累父母之罪?……我今日剖腹剔肠,剜骨肉还於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
哪吒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後自剖其腹,刳肠剔骨,散了三魂七魄,一命归泉……魂无所依,魄无所倚,飘飘荡荡,随风而至,迳到乾元山而来。[3]
这段文字写得极为惨烈,哪吒的命运也显得极其悲惨。幸而他的师父太乙真人同情其遭遇,于是情节陡转,又有了神奇的莲花化身一段:
(太乙真人)叫金霞童儿:“把五莲池中莲花摘二枝,荷叶摘三个来。”童子忙忙取了荷叶、莲花,放于地下。
真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咤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
只听得韾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见师父拜倒在地。[4]
死而复活,本就是具有戏剧性的情节。而复活的方式又是如此奇特。
动画片《哪吒闹海》中哪吒形象
莲花化身,既有佛教“妙法莲华”的意味,又极具视觉冲击力,活画出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个神祇形象——神采灵动、超逸凡尘的少年英雄。
另外,这个设计又为小说后来的一系列情节打下了基础:因为是莲花化身,所以好多邪魔外道的法宝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终于成就了哪吒“肉身成圣”的功业。
接下来的第三段更加匪夷所思,就是让哪吒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弑父”报仇的大戏:
明刊本《封神演义》
真人曰:“李靖毁打泥身之事,其实伤心。”哪吒曰:“师父在上,此仇决难干休!”真人曰:“你随我桃园里来。”
真人传哪吒火尖枪,不一时已自精熟。哪吒就要下山报仇。真人曰:“枪法好了,赐你脚踏风火二轮,另授灵符秘诀。”真人又付豹皮囊,囊中放乾坤圈、混天绫、金砖一块:“你往陈塘关去走一遭。”
哪吒叩首,拜谢师父,上了风火轮,两脚踏定,手提火尖枪,径往关上来。诗曰:“两朵莲花现化身,灵珠二世出凡尘。手提紫焰蛇矛宝;脚踏金霞风火轮。豹皮囊内安天下;红锦绫中福世民。历代圣人为第一,史官遗笔万年新。”
哪吒来到陈塘关,迳进关来至帅府,大呼曰:“李靖早来见我!”……李靖大怒:“有这样事!”忙提画戟,上了青骢,出得府来;见哪吒脚踏风火二轮,手提火尖,比前大不相同。
李靖大惊问曰:“你这畜生!你生前作怪,死後还魂,又来这里缠扰!”哪吒曰:“李靖!我骨肉已交还与你,我与你无干碍的,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火烧我的行宫?今日拿你,报一鞭之恨!”
把紧一紧,劈面刺来。李靖将画戟相迎,轮马盘旋,戟并举。哪吒力大无穷,三五合把李靖杀的马仰人翻,力尽筋酥,汗流挟背:李靖只得望东南逃走。哪吒大叫曰:“李靖休走!想今番饶你,不杀你决不空回。”
往前赶来,不多时看看赶上,哪吒的风火轮快,李靖马慢,李靖心下着慌,只得下马借土遁去了。哪吒笑曰:“五行之术,道家平常,难道你土遁去了,我就饶你?”
把脚一蹬,驾起风火轮,只听风火之声,如飞云挈电,望前追来。李靖自思:“今番赶上,被他一枪刺死,如之奈何?”……
见一道童,顶着发巾,道袍大袖,麻履丝绦,原来是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徒弟木吒是也。木吒曰:“父亲!孩儿在此。”
李靖看时,乃是次子木吒,心下方安。哪吒架轮正赶。见李靖同一道童讲话,哪吒向前赶来。木吒上前喝一声:“慢来!你这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乱伦,早早回去,饶你不死。”哪吒曰:“你是何人,口出大言?”木吒曰:“你连我也认不得?吾乃木吒是也。”
哪吒方知二哥,忙叫曰:“二哥!你不知其详。”哪吒把翠屏山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这个是李靖不是,是我不是?”木吒大喝曰:“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哪吒又把剖腹刳肠:“已将骨肉还他了,我与他无干,还有甚麽父亲之情?”木吒大怒曰:“这等逆子!”
将手中剑望哪吒一剑砍来;哪吒架住曰:“木吒!我与你无仇,你站开了!待吾拿李靖报仇。”……用手取金砖望空打来。木吒不提防,一砖正中後心,打了一交,跌在地下。哪登轮来取李靖,李靖抽身就跑。哪吒笑曰:“就赶到海岛,也取你首级来,方泄吾恨。”
李靖望前飞走,真似失林飞鸟,漏网游鱼,莫知东南西北。往前又赶多时,李靖见事不好,自叹曰:“罢!罢!罢!想我李靖前生不知作甚麽孽障,致使仙道未成,又生出这等冤愆,也是合该如此;不若自己将画戟刺死,免受此子之辱。”……
太乙真人叫:“李靖过来。”李靖倒身下拜。真人曰:“翠屏山之事,你也不该心量窄小,故此父子参商。”哪吒在旁,只气得面如火发,恨不得吞了李靖才好。
二仙早解其意,真人曰:“从今父子再不许犯颜。”吩咐李靖:“你先去罢。”李靖谢了真人,迳出来了。就把哪吒急得敢怒而不敢言,只在傍边抓耳揉腮,长吁短叹。真人暗笑曰:“哪吒!今你也回去罢。好生看守洞府,我与你师伯下棋,一时就来。”
哪吒听见此言,心花儿开了,哪吒曰:“弟子晓得。”忙忙出洞,踏起风火二轮,追赶李靖,……
说李靖被哪吒赶的上天无门,入地无路,正在危急之处,只见山冈上有一道人,倚松靠石而言曰:“山脚下可是李靖?”
李靖头一看,见一道人。李靖曰:“师父!末将便是李靖。”道人曰:“为何慌忙?”靖曰:“哪吒追赶甚急,望师父垂救。”道人曰:“快上冈来,站在我後面,待我救你。”……
道人跳开一傍,袖儿望上一举,只见祥云缭绕,紫雾盘旋,一物往下落来,把哪吒罩在玲珑塔里。道入双手在塔上一拍,塔里火发,把哪吒烧的大叫:“饶命!”道人在塔外问曰:“哪吒你可认父亲?”哪吒只得连声答应:“老爷!我认是父亲了。”道人曰:“既认父亲,我便饶你。”
道人忙收宝塔,哪吒睁眼一看,浑身上下并没有烧坏些儿。哪吒暗想有这等的异事,此道人真是弄鬼。道人曰:“哪吒你既认李靖为父,你与他叩头。”哪吒意欲不肯,道人又要祭塔;哪吒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低头下拜,尚有不平之色。
道人曰:“还要你口称父亲。”哪吒不肯答应。道人曰:“哪吒!你既不叫父亲,还是不服,再取金塔烧你。”哪吒着慌,连忙高叫:“父亲!孩儿知罪了。”哪吒口内虽叫,只是暗暗切齿,自思道:“李靖!你长带着道人走。”
道人唤李靖曰:“你且跪下,我秘授你这一座金塔。如哪吒不服,你可将此塔祭起烧他。”哪吒在傍,只是暗暗叫苦。道人曰:“哪吒!你父子从此和睦,久後俱是一殿之臣,辅佐明君,成其正果,再不必言其前事。哪吒!你回去罢。”哪吒见是如此,只得回乾元山去了。[5]
德聚堂刊本《封神演义》
这一段“弑父”复仇,小说洋洋洒洒写了将近八千字,中间曲折反复,煞是好看。
特别是哪吒的心理活动,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最后在“金塔”的威压之下,不得已而妥协。除此之外,全书再没有如此摇曳多姿的笔墨。
值得提出的是,作者的立场是同情哪吒的。这不仅从太乙真人为哪吒准备复仇的法宝,传授武艺、神通可以感觉到;而且从描写李靖狼狈状况的笔墨也流露出来。特别是在哪吒出发复仇之际,作者的赞语中竟然有“历代圣人为第一”的评价!
这样一个独特的哪吒,却是地地道道的佛门出身——作者的态度、评价与此不无关系。
在早期的佛经中,“哪吒”经常出现在咒语中,如《大方等大集经》:“尔时,世尊即说此陀罗尼句:‘……比婆那吒、却伽那吒、阿吒那吒、究那吒、波利究婆那吒、那茶那吒、富利迦那吒、……尸利拘婆那吒。’”[6]
《大佛顶如来放光悉怛多般怛罗大神力都摄一切呪王陀罗尼经》:“召那吒鸠伐罗天王呪曰:‘ 唵那咤俱伐罗可可可可吽波多曳莎呵。’”[7]
哪吒作为人格神的形象从何时开始,很难准确考订。在“阿含”部佛经中有“阿吒哪吒经”“ 阿吒哪吒剑”之说,但尚非人格神。
《大方等大集经》
明确成为护法的人格神,并与“天王”成为一家人,并流行于中土,是在密宗的经典中,如唐代不空所译《北方毘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
尔时那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白佛言:“我是北方天王吠室罗摩那罗阇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孙,我祖父天王及我那吒同共每日三度白佛言:‘我护持佛法,欲摄缚恶人,或起不善之心。我昼夜守护国王大臣及百官僚,相与杀害打陵,如是之辈者,我等那吒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其心。若为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起不善心及杀害心者,亦以金刚棒打其头。’”[8]
类似文字出现于密宗多部经典中。
不过,其中的哪吒为北方天王之孙(后逐渐“升级”为子)[9],作为护法神祇,其形象相当凶恶:“恶眼”,“捧戟”,“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其心”。
透过其他佛典,发现这个哪吒形象逐渐衍生出较为丰富的内容,如《发觉净心经》世尊对弥勒宣示“多言”的害处:
《发觉净心经》
“弥勒!于中菩萨当观二十种诸患乐多言者。何等为二十?弥勒!乐多话者当无敬心,以多闻故;……不住于正,行当轻躁;不能灭断诸疑行,行之时犹如那咤,唯随逐声;……随诸烦恼所牵,诸根不调伏故。弥勒!乐多言菩萨有此等二十诸患,唯信知音声,不观正义者。”
“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轻躁犹如风吹草,有诸疑心不能决,彼无坚意不能定,乐于多言如是患。犹如那吒在戏场,说他猛健诸功德,彼时亦复如那吒,乐于多言如是患。’”[10]
佛讲多言有二十种祸患,其中举出的反面人物只有一个,便是哪吒。
说他“猛健”,与前面的护法恶神倒也相近,不过“轻躁”“多言”,以致“在戏场”自吹自擂,这种形象还是使人大出意外。此经主角为弥勒,大藏经收入“宝积部”。撰述的具体年代很难考定,但属于较为晚近经典应大致不错。
这个护法神形象传入中土后,继续他的护法工作,而除恶之外多了行善功能,如《佛祖统纪》等书中多有类似事迹:“师初在西明寺,中夜行道,足跌前阶。有圣者扶其足。师问为谁,答曰:‘北天王太子那吒奉命来卫。’”
《开天传信记》
此事最早见于晚唐的笔记小说《开天传信记》。“师”即道宣律师,无畏三藏由天竺来长安便依他驻锡于西明寺。那吒与毗沙门天王的关系,是无畏与不空所译经典首见于中土的。
而那吒在中土“守护”的第一位僧伽就是道宣。这中间无畏与道宣互动互捧的痕迹灼然可见。而哪吒的形象则在此互动中传布开来。
哪吒与天王的关系何时出现了戏剧性变化,也就是出现了“析骨还父,析肉还母”的说法,尚无确切的文献支撑。这种说法是以禅门公案形式出现的,最早见于北宋真宗时编就的《景德传灯录》。
《景德传灯录》出现“那吒”计有三处:
曰:“如何是主中主?”(善昭禅师)曰:“三头六臂惊天地,忿怒那咤扑帝钟。”
问:“ 那咤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咤本来身。”师(大同禅师)放下手中杖子。
问:“那咤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德韶国师)师曰:“大家见上座。”
《景德传灯录》
第一段是以那吒做比喻,但是可以看出此时哪吒已经有了“三头六臂”的形象。同时,“忿怒那咤扑帝钟”的具体情节虽已不可知,但体现出的勇猛、暴烈性格还是与“猛健”形象相一致的。
后面两段则属于典型的禅门公案,也便带有了公案普遍存在的神秘、含混的特色。而第三段德韶国师的弟子问中,还多出了“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的情节。其后惠洪所撰《禅林僧宝传》迻录了这一段。
不过,这里的还骨肉与莲花上说法,并无父子彼此恩怨情仇在内。今天一般读者来看这段问答,很可能如同看其他禅门机锋一样如坠五里雾中。
如果我们强作解人的话,这个公案似应指向“真空妙有”“照见五蕴皆空”之类意旨,但是意味又要复杂一些。自此以后,“哪吒”的骨肉与真身关系成为了禅宗十分常见的一个“话头”。
《古尊宿语录》
如《古尊宿语录》卷第二十八,《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
昔日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学道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可谓廓清五蕴,吞尽十方。听取一颂:“骨还父,肉还母,何者是身?分明听取,山河国土现全躯,十方世界在里许。万劫千生绝去来,山僧此说非言语!”下座。[11]
佛眼这段话的大意是,肉身本为虚幻,自性即为佛性,肉身可以抛弃,而佛性无所不在。
《禅宗颂古联珠通集》更有意思,若干大德就此一事各抒己见。其赞颂的古则为前述佛眼远禅师那一段:“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甚么为身?学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廓清五蕴,吞尽十方。乃颂曰云云”,下面胪列一系列相关颂词:
《禅宗颂古联珠通集》
骨肉都还父母了,未知那个是那吒。一毛头上翻身转,一一毛头浑不差。(径山杲)。
那吒太子本来身,卓卓无依不受尘。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自得晖)。
析骨还父肉还母,不知那个是那吒。夜深失脚千峯外,万古长风片月斜。(少室睦)。
骨还父肉还母,日西沉水东注。——(良久)露!(北磵简)。
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王维虽敏手,难落笔头踪。(无凖范)[12]
如同各种禅门公案一样,这些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味道。
但可以确知的是:一,哪吒析还父母骨肉的事迹在宋代已经流传甚广,特别是在禅门中;二,其基本含义是摒弃、超越物像而显现内在精神。
至于这一事迹从何而来,当时的人们已经深感困惑了,以致有“丛林有‘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之说,然于乘教无文。不知依何而为此言”的质疑[13]。但如此惊心动魄的神异事迹,已经广为传播,得到采信,些许质疑已不起作用了。
此时,不仅禅门热衷讨论,甚至谈文论艺者也深感兴趣,如苏辙的《栾城集》有《哪吒》诗,甚为有趣:
《栾城集》
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
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
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
佛如优昙难值遇,见者闻道出生死。
嗟尔何为独如此,业果已定磨不去。
佛灭到今千万祀,只在江湖挽船处。[14]
观苏子由此诗,说明《封神演义》中哪吒“弑父”的某些故事因素在北宋中后期已经开始流行。
细玩该诗,至少有三个相关要素已经存在了:一个是哪吒乃“狂子”而非孝子;一个是哪吒坚持不肯“拜父”;一个是出现了“塔”,只不过是佛以之为自己的替身,以“如朕亲临”般的诈术来解决父子间的矛盾。
但是,此时尚未有“弑父”的严重冲突,也没有从伦理角度谴责哪吒,也没有对“不拜”做出明确的评价。而是以佛教常谈——“业果已定”来搪塞了一下。
澳门2013年哪吒信俗邮票
考虑到这些要素均不见于任何佛典,可以理解为佛教的哪吒形象在中土的变异。
“析肉还母析骨还父”本为禅门公案中的寓言,如此惨烈的情景在中土文化传统中从未有过;而禅门若即若离的机锋,更使得一般民众摸不到头脑,只好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来理解,于是禅门公案就向父子关系的方面转化了,父子矛盾便滋生出来了。
到了南宋中后期,著名文论家严沧浪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以哪吒析还骨肉比喻自己的文学批评:
仆之《诗辩》,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絶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15]
他的意思是自己的批评眼光深刻,超越表层揭示了精神。不过,前面又有“取心肝刽子手”之说,血淋淋的,与禅门那种“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的颖悟境界大不相同了。
说到这里,哪吒与天王的关系,护法神的身份,析骨肉还于父母,都在唐宋及以前的佛教文献中找到了根源。但为什么析还父母?析还之后,他做了什么?却找不到佛门的依据。
只有《景德传灯录》中德韶弟子讲了一句“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但言之不详,似乎是说佛法以报父母恩德的意味。要之,佛典中,尚未发现析还骨肉与父子矛盾的关系;倒是在诗文中露出一些苗头,似乎是误读禅门公案的表现。
邮票孙悟空战哪吒
《封神演义》之外,言及哪吒弑父报仇的,只有《西游记》。其八十三回《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天王轮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妖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
天王大惊失色。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
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
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
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
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16]
关良绘《孙悟空斗哪吒》
这段故事与《封神演义》的哪吒出身传十分相似,包括闹海、抽龙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莲花复生、弑父报仇、以塔解冤的主要情节完全一样。
这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两部作品之间的关系。是《西游记》“缩写了”《封神演义》的三回书?还是《封神演义》“扩写”了《西游记》的这一段?抑或二者之前本有哪吒弑父的故事存在,二书所取略有差异?
可以说,三种情况皆有可能,而在没有新的文献材料发现之前,这个问题很难做出确定的结论。
我们在这里只是梳理了问题的来龙去脉,并无解决上述问题的宏愿。
不过,比较一下两部作品讲述同一个故事的差别,还是饶有兴味的事情。《西游记》中,哪吒弑父复仇是个人行为,而如来并未支持;如来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也是赐塔,但“塔”不是武器、法宝,而是“层层有佛”,因而是佛的象征,哪吒“以佛为父”,“以和为尚”,于是消解了“冤仇”的因果。这里几乎没有伦理评价的因素出现——既没有同情哪吒,也没有谴责。
相比之下,《封神演义》弑父描写的特异之处就凸显出来了——特别是在伦理层面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陈衍宁绘连环画《哪吒闹海》
一个是给哪吒“弑父”以更充分的理由。哪吒的析肉剔骨本出于自愿(这点与《西游记》“剔骨之仇”不同),结仇乃缘于李靖毁像烧庙的过分行为:
李靖指而骂曰:“畜生!你生前扰害父母,死后愚弄百姓!”骂罢,提六陈鞭,一鞭把哪吒金身打的粉碎。
李靖怒发,复一脚蹬倒鬼判。传令:“放火,烧了庙宇。”
哪吒那一日出神,不在行宫;及至回来,只见庙宇无存,山红土赤,烟焰未灭,两个鬼判,含泪来接。哪吒问曰:“怎的来?”鬼判答曰:“是陈塘关李总兵突然上山,打碎金身,烧毁行宫,不知何故。”哪吒曰:“我与你无干了,骨肉还于父母,你如何打我金身,烧我行宫,令我无处栖身?”……
跪诉前情:“被父亲将泥身打碎,烧毁行宫。弟子无所依倚,只得来见师父,望祈怜救。”真人曰:“这就是李靖的不是。他既还了父母骨肉,他在翠屏山上,与你无干;今使他不受香火,如何成得身体。……
李靖毁打泥身之事,其实伤心。”哪吒曰:“师父在上,此仇决难干休!”真人曰:“你随我桃园里来。”真人传哪吒火尖枪,不一时已自精熟。哪吒就要下山报仇。真人曰:“枪法好了,赐你脚踏风火二轮,另授灵符秘诀。”
真人又付豹皮囊,囊中放乾坤圈、混天绫、金砖一塊。“你往陈塘关去走一遭。”[17]
民国石印本《封神演义》哪吒画像
李靖无情无理而十分过分的行为给了哪吒复仇的理由。
从读者的角度,也自然会给予哪吒高度的同情。而这个李靖虽为人父,其形象却从一开始带有暴虐、无情,还有几分鄙俗的色彩。夫人难产分娩,他提剑闯进产房;哪吒闹海,龙王找上门来,他害怕玉帝的“正神”权威,“放声大哭”;哪吒的母亲为儿子建庙,他毁像焚庙,原因竟然是怕“这条玉带送了”——丢官。
这些描写,都为哪吒的弑父做了背书。这一点,又从太乙真人的言语、行为得到了加强。太乙真人是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他不但明确谴责了李靖:“这就是李靖的不是……其实伤心。”而且亲自动手为哪吒复仇准备条件:传授武艺,赐予法宝,并为之送行。
与之相反的,哪吒弑父途中遇到哥哥木吒,而木吒是完全站在李靖立场——也就是通常的“三纲五常”上的。
作品写木吒以伦常大道理责骂哪吒:“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乱伦!”当哪吒讲出李靖那些过分的行为来做解释时,木吒毫不理会,继续大义凛然地斥责:“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
这是很有意味的一段。“忤逆乱伦”,就把哪吒复仇的故事与伦常大道理紧密联系了起来。而“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更是那个时代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四库全书》的经部,这句话出现了三十余次[18])。
韩敏绘《哪吒闹海》
作者让它出于木吒之口,给哪吒的行为戴了个负面的“大帽子”。可是,接下来,这个站在道德高地的木吒就被他的弟弟“一砖正中後心,打了一交,跌在地下”,成了一个可笑的失败者。作者的立场、态度由此可见。
还有一个与《西游记》的明显不同处,就是事情的结局。
《西游记》是“以和为尚”,双方无是非与对错,塔中有佛,“以佛为父”,伦常问题让位给佛教义理。这显然是与苏辙诗中“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一脉相承(不过,苏辙诗中未有弑父情节,只是“不拜”而已)。
《封神演义》则不然,结局是灵鹫山燃灯道人(约略等于“我佛如来”)以宝塔烧炼哪吒,哪吒不是敌手,“哪吒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低头下拜,尚有不平之色……口内虽叫,只是暗暗切齿。”也就是说,在这场情理与伦理的生死大战中,哪吒是一个在在武力胁迫下失败的英雄形象。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动画片《哪吒闹海》
打乱龙宫与天庭的秩序,哪吒与孙悟空异曲而同工。但弑父复仇,则是他在文学形象的长廊中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之处。
如果考虑到这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那么他对秩序的反叛,对长辈权威的挑战——甚至到了“弑父”的地步,以及在挑战、反叛过程中,生命却得到了升华,通过这一升华,获得巨大的神奇力量(包括豹皮囊中的种种法宝),都具有某种文学/文化“原型”的意义。
而在宋明理学盛行了几百年的思想背景下,何以出现这样的文学形象?何以广为传播竟未遭到质疑,或是禁毁?这些,都是值得做出更深刻的理论性研究的大问题。
当然,那已经超出本文讨论的的界域。这里只是指出,在定型的哪吒身上,由此潜藏下了强大的“魔性”基因,终于在“魔童降世”之时,经嫁接由隐而显罢了。
汪玉山绘《哪吒闹海》连环画
本文所能确定的是:
1、哪吒形象源于佛教,但带有很强的开放性;
2、到明中后期基本定型的“哪吒”,是在佛教自身的发展演变中,也是在佛教与中土文化交流互动中,在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的交互影响中,最终完成的;
3、这样复杂的过程,使得哪吒形象中包含了十分独特的成分——惨烈而又带有哲理的剔还骨肉,美妙而又包含宗教寓意的莲花化身,叛逆悖论而又令人同情的弑父心理。而站在一般的社会伦理立场,这正是“魔”的隐性基因。
4、恶与善,魔与佛(仙),熔铸到同一个形象中,便成为了一个“可写”的文本,给了再创作很大的空间。
5、“魔童”正是在哪吒的“前世”基因图谱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经由剧作者巧妙地“今生”嫁接,成为了“经典再生”的成功范例。
谢升绘《哪吒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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