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红楼梦》第六回一处异文考辨——“青板姊弟”还是“青板姊妹”

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文字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红楼梦》，第91页）

甲戌本《红楼梦》相关内容

这段文字中，“青板姊弟”一词，来自甲戌本。除甲戌本外，蒙府本、戚序本、甲辰本、梦稿本和程高本也作“青板姊弟”；而庚辰本（人文本《红楼梦》所依据之底本）和己卯本，原本文字则是“青板姊妹”；舒序本原本是“青板姐妹”，后改为“兄妹”。

这样就形成了三种不同的表述方式。这三种表述方式也各有拥趸。

笔者翻阅了一些校注本《红楼梦》，有底本依据庚辰本而维持“青板姊妹”不变的，如徐少知先生的《红楼梦新注》；有底部依据庚辰本而此处却改从甲戌本的，如人文本《红楼梦》；更有本身是校注庚辰本此处却采用舒序本文字的，如邓遂夫先生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有底本依据甲戌本而从甲戌本文字不变的，如蔡义江先生的《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郑庆山先生的《脂本汇校石头记》；也有底本依据甲戌本而改用庚辰本文字的，如吴铭恩先生的《红楼梦脂评汇校本》。

可见这个问题目前学术界之混乱。

孙甲智《红楼梦“姊妹”之称本无误》

近读“古代小说网”上刊登的孙甲智先生的大作《〈红楼梦〉“姊妹”之称本无误》一文，犹如醍醐灌顶，受益良多。

该文的核心观点是庚辰本上的“青板姊妹”是正确的，并列举了《红楼梦》本身的多个例子并佐以其他书籍中的例子加以证明，证据详实，很有说服力，读之令人信服并有意犹未尽之感。

然而，本人觉得孙先生的这篇文章可能是受制于字数限制的原因，尚没有把这个问题阐述充分。该文章的核心贡献是：证明了庚辰本“青板姊妹”的表述不一定是错误的。

但该文对这个问题的阐述尚不全面、不完整。依据该文也无法得出以下结论：己卯本和庚辰本上的“青板姊妹”一定是正确的而甲戌本等版本的“青板姊弟”一定是错误。

因此，本人写这篇小文章，希望能从更多角度提出一些问题，供读者综合思考，以期对这个问题有更加全貌性的认识。

孙温绘刘姥姥一进大观园

要推翻甲戌本等版本“青板姊弟”的说法，难度非常大。

首先，单就措辞看，甲戌本的“青板姊弟”没有毛病。

“姊弟”和“姊妹”本身都是古代常用词汇。“姊妹”基本含义应该是指“姐妹”，但也确实有“姊妹”指兄弟姐妹的用法，至于这一用法是特定地域的习俗还是普遍的现象，本人还不清楚。

“姊弟”也是古代常用词汇，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姐姐和妹妹；一种是姐姐和弟弟。因此，单就措辞看，甲戌本的“青板姊弟”和庚辰本的“青板姊妹”都没有毛病。

其次，“青板”的措辞顺序值得重视。

己卯本《红楼梦》相关内容

不管哪个版本都用的是“青板”而不是“板青”。

而根据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文字，“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可见从出场顺序上看，是先板儿后青儿；从人物角色的重要性上看，至少从前八十回看也是板儿比青儿更重要。因此，正常的表达顺序应该是“板青”而不是“青板”。

那为什么不说“板青”而说“青板”呢？是不是在“姊妹”或者“姊弟”这个用语中一定得先说女性的原因导致的，经查《红楼梦》文字，发现这个理由不能成立，《红楼梦》中有多处“宝玉姊妹”的措辞，如第47回就有一句：“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

“青板”这一顺序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正如人文本上注释所讲，“盖狗儿嫡妻先生青儿，无子，狗儿续娶（妾）生板儿，故称‘姊弟’”（见人文本第91页），就是说青儿是嫡出且年龄大于板儿；另一种解释就是此处疏忽了，作者没太留心这个问题。

电视剧《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剧照

如果第一种解释成立的话，那甲戌本的“青板姊弟”无疑是正确的且在传递着准确的信息。只有在第二种解释成立的前提下，庚辰本的“青板姊妹”才有正确的可能性。

而由于《红楼梦》后面几十回文本的缺失，使得弄清楚这个问题的信息非常不充分，狗儿家里的人员具体关系就变得存在两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板儿亲生母亲非刘氏，且已经过世了；另一种可能，板儿和青儿都是刘氏所生。

曹雪芹写《红楼梦》善于藏笔于后文，不喜欢一笔把一个事情写完，习惯于分阶段展示，因此，这个问题不到最后阶段，谜底很难揭晓。比如迎春的详细出身，直到第七十三回才借邢夫人之口说出。

《红楼梦》闲文少，什么话留给什么人在什么场合来说，《红楼梦》是大有讲究的。

甲辰本《红楼梦》相关内容

再次，关于刘氏的介绍顺序也值得重视。“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先介绍儿子，再介绍妻子，最后再介绍女儿。这一顺序要么是有特别含义的；要么就是语序有问题。我们先看看第一回和第二回介绍家人关系的顺序：

先看第一回对甄士隐家庭关系的介绍：“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再看第二回对林黛玉家庭关系的介绍：“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红楼梦》对狗儿家庭关系的介绍确实有点特别。或许正是觉得这种介绍不合常理，甲辰本才将其修改为：“娶妻刘氏，生子小名板儿，又生一女，名唤青儿。”程高本则承继了甲辰本文字。

大型曲剧《刘姥姥进大观园》海报

而问题是没有看到后面几十回的文字，我们无法准确判断这段文字到底是语序有问题，还是其暗含有特殊的用意。

如果是语序错误，甲辰本的改笔无疑是好的；但如果是有特别的用意，则这种修改无疑是弄巧成拙了。

最后，从宏观上看，甲戌本的文字质量总体来说可靠性优于庚辰本，具体就第六回来说尤其如此，因此，要推翻甲戌本的文字，任何时候都必须得十分慎重，这是《红楼梦》版本研究或许应该秉持的一个基本立场。

当然，这只是一个宏观的方法和态度，并不能说明此处甲戌本的“青板姊弟”一定正确。

总之，如果抛开文本，单独就措辞来说，甲戌本“青板姊弟”和庚辰本“青板姊妹”，两者都能成立。根据已有的信息，不容易准确判断哪一个才是原本的文字。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相关内容

本人的看法是，各个校注本最好都忠实于自己的底本，免得乱了方寸。即如果是以己卯本或者庚辰本为底部校对的，此处就依从“青板姊妹”，同时注释提醒读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更正确的异文的存在；如果是以甲戌本为底本校对的，此处就依从“青板姊弟”，同时也注释提醒读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更正确的异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