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关埠中学最后一个敲钟人
最后一个敲钟人
庄展荣老师属羊,是关埠中学下林分校的校工,主要工作是司钟和印刷。他是一个生活相当有规律、跟时间同步、精确到秒的办事相当认真的人。与他相处久了的老师都叫他老庄,我们后辈一般叫他“庄老师”。
老庄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有四个袋的中山装。虽然经常与油墨打交道,但他身上依然很整洁。每当学校考试,老庄要一边赶印着试卷,一边司钟,两项工作交叉进行,不相耽误。只见他印着试卷,数着页数,工作到一定段落就起身休息,然后沿着新府的大巷走到挂着铜钟的地方,伸手解下钟绳并用手牵着,抬起左手眯着眼睛注视着手表,做好敲击前的准备,秒针正对着12点,刚好把钟敲响,误差少于三分之一秒。
司钟工作并不是繁重的体力活,敲完上课铃后还有45分钟的自由,但老庄不敢走远,他要时刻注意时间的流逝。一般老师上完课后可以有适当的自由,老庄的自由却被钟声切割成碎片,除了法定的节假日可以休息,平常上班就要用十二万分精神应付。要专心致志地干好看似轻松的工作也并非易事,并且长年累月,风雨无阻保持准确无误更是难得。
老庄总是带着手表,而且频繁地看表,每晚固定要看中央电视台的7:00新闻联播。刚开始我觉得很奇怪,一个校工,又不上讲台,也不是学校领导,对国内外大事那样关心?后来还知道他并不认字,心里就更加迷惑了,跑去问曾昭龙老师,才知道,老庄并非看新闻,而是在校正自己的手表,让手表分秒不差地与中央时间保持一致!
老庄的钟声除了时间准,还有法式的讲究:预备上课一长二短,一共敲五次,那是提醒同学们要上课了,大家做好准备;正式上课是五次短钟,这是比较紧张的敲法,提醒同学要严肃认真地对待了;下课是连续五次长钟,这是比较舒缓的钟声,让大家经过紧张的学习之后,有一个放松的状态。过去关埠中学的那口铜钟很大,是奎光书院遗留下来的,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捐给国家了。那时候,地面的建筑也不多,钟声传得很远,时常看见中学的钟声一敲响,赶路的同学就拼命地往学校跑的景观。所以,钟声是很神圣的,决不允许敲错,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敲的,有调皮的学生去耍弄那个钟的话,一定会遭到严肃处理。1980年代关埠中学下林分校作为中考考场,老庄的钟声一炮打响,受到领导和老师的一致好评。
在前电脑时代,老师们要出试卷印资料是相当麻烦的事情。资料的来源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不像现在一上网什么都有,任老师们挑选。资料找到了,要印发给学生,就要先刻写在专用的蜡纸上。刻写时要把蜡纸放在专用的钢板上,并用铁笔刻写,就是把蜡纸上的蜡刻掉,刻写好后再用油墨印刷。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经验和技术,比如用铁笔刻写蜡纸,要控制力度,又要刻写得清晰,又不能捅破蜡纸,还要注意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距离。如果写错别字,可以把蜡纸放在火上烤一烤,让周围的蜡熔化后把字覆盖掉,再重新刻写。印刷的时候更要讲究力度,右手握的印板用力要均匀,力量的大小要掌握到恰到好处,足够让试卷看得清就好,如果刚开始用力太大,油纸用不到需要的页数就坏掉,要重新起版,是很麻烦的事。因为这是个技术活,不是所有老师都能掌握的,所以关埠中学就设置专职人员来完成,刻写由一些字写得好的老师承担,印刷就是老庄的工作了。老庄也不负众望,高峰的时候,一版可以印700多张清晰的试卷。
有时候曾昭龙有空,就会去帮助老庄抽纸,他们两人配合非常默契,老庄右手捏住刷子自上向下刷着油纸,并在油纸的末端用粘有油墨的刷子把油纸粘起,曾老师就伸手把印好的试卷纸抽出来,放在旁边。如此循环反复,直到完成任务。有时候要加印油或者是加纸张,都是动作自如轻便。我们这些刚刚进入学校的年轻老师,听说印刷是当老师的必备技能,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前去尝试,但往往会弄得满手油墨,有时鼻子痒就会把自己弄成“花鼻头公子”之类的角色。但老庄却能做到一尘不染,也是熟能生巧的结果。
学校每学期有两次有组织的考试,期中考和期末考,全校所有的试卷都要老庄一个人过手印刷。1980年代的关埠中学,所有文化科都要书面考试,试卷的量是相当可观的,而且时间紧、任务重,每当这个时候老庄就要使出浑身解数,一边印刷、一边敲钟,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悲壮的味道。有一次黄诗享校长因为有其他事情耽误了出试卷的时间,他知道失误亲自把刻写好的油纸送到印刷室让老庄赶印,老庄生气地把校长教训了一顿。平时神不怕、鬼不怕的黄诗享校长深知老庄工作辛苦,倒也能接受老庄的批评,满脸堆笑地赔不是。
听其他老师讲述,老庄1949年前被卖为童伶,学唱潮剧的,教戏师傅只教戏,不教识字和文化,导致老庄不识字吃了大亏。有一回随剧团到惠来演出,在媒婆的撮合下,娶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为妻。老庄原本长得矮小,年龄又大,媒婆就教老庄说自己只有二十六、七岁;而女方二十岁还不到,没到法定年龄,媒婆就教她说有二十三、四岁,在媒婆的安排下,倒也成就了一对姻缘。等到过门之后,遇见邻居时,新娘主动打招呼叫对方“阿姆”,对方说不用不用,你丈夫比我丈夫老很多呢!木已成舟。后来戏班解散,老庄就成了学校的校工。每当学校有老朋友去老庄家做客,老庄的老婆都会用潮汕传统的最高规格“煠丸卵”来招待客人,夫妻关系倒也恩爱。
老庄平时为人低调,甚少言语,他的好,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在正常的情况下被认为是自然而然的,只有在他退休后,教育组硬塞来一个司钟员,老庄的价值才凸显出来。新来的司钟员号称能用《周易》算命,还善下棋,但时间每每在其替人算命中匆匆流逝而不知,所以误点误事严重。有时下课的时间已经到了,但钟声就是不响,老师们自动让学生下课,学校秩序乱成一片。学校不得已顺应时代的春风安装了一部电铃,但电铃的误差实在比老庄严重得多。虽说是电子装置,但不是偏快,就是偏慢,无电的时候罢工,有电的时候也罢工,弄得老师们大失所望。还有就是印刷试卷的问题,有一次考试,学生拿到试卷后都大吃一惊,感叹说老师真厉害,能写“反”字,而且从头到尾一反到底——原来是印刷试卷的人员在印刷时把油纸倒着放,导致印出来的试卷的字迹都是反的!
如今,机械代替了手工,那是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本来可以为大家带来更多的方便,但在人浮于事的情况下,所带来的问题实在也不少。所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未免会怀念起那嘹亮的钟声和那个卑微的小人物老庄。心想,我们失掉的何止是一位司钟人,而是由司钟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敬业的精神!
在1990年代,社会脑体倒挂,教师待遇微薄,厌教厌学情绪严重的时刻,老师们并不感到孤单,因为在我们去教室的路上,远远就能看到两个身影,教室旁边一定有黄诗享校长在巡视,操场尽头有老庄准备敲钟的雕塑,就是他们两人从早到晚陪伴着老师们的工作,长年累月嵌进老师们的生活之中,作为患难与共的精神支柱而存在。
天地补忠厚,如今老庄身体健康,精神愉快,唯一的爱好就是校对时间。看来老庄对时间的追求依旧不变。
2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