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湖•弱势者(一)
第一天到庄湖,天已大黑,队长贡和松安排我们住进临时住所。房子较新,有前后门,通风良好。许多农民带着好奇心来看“知识青年”,顺便说点欢迎词。我们五人分站两边,形成一个通道,不停地握手、微笑、点头,口中念念有词:“谢谢,请多关照!”,然后,从拆开的烟壳里,抽出两支“大前门”,递给来者,作为见面礼。来者无论男女,无论抽不抽烟,都收之下下。他们前门进,后门出,这样不觉拥挤,通行顺畅。
晚上,我们五人闲谈,年龄最小的小何说:“你们注意没有,今天有一位长得胖胖的中年男子,前门进,后门出,转了三次,领了六支香烟。”我们觉得有意思,居然有人用这种方法蹭香烟。
第二天清晨,那位胖胖的中年男子出现了,主动来教我们用大灶烧饭。经过简单交流,知道他叫赵红林,解放前讨过饭,吃过糠。这不就是我们在学校里只有从书本上才能看到的贫农吗?谁也没有再提“蹭烟”的事,高伟还把多余的半包“大前门”送给他。赵红林拿下烟后说:“我没有烟瘾,晚上一个人,没人讲话,抽支烟打打岔。”哦,原来他是单身汉。
当天上工,有人提醒我:“今天红林到你们那儿去的吧?你们注意点。他手脚不干净。”我不以为然回答:“不会吧!他主动来帮忙,教会我们怎么用火柴点燃稻草!”
赵红林说话声音较细较尖,走路臀部摆幅较大,四肢动作也比我们柔软。我想,这是不是与他早年丧父,跟随母亲四处讨乞,从小模仿母亲落下的?不知哪位德性的,给他起个绰号“红林买买”(买买:丹阳土话,女人的意思,读第四声。)。他起初内心反感,但大家都觉得这个绰号太形象了,都这么称呼了。你有什么办法?搬石头砸天啊?久而久之,赵红林也就默认了。
诚然,这不是他一直单身的理由。据我观察,主要原因还是一个字——“穷”。家里除了农具,只有“三小”,小灶、小床和小桌。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家徒四壁?他对我说:“老娘当初四处讨饭,风餐露宿,饱一顿,饥一顿,落下胃溃疡、关节炎等多种慢性病,没有劳动能力。哥哥成家,拖儿带女,顾不了老娘,都是我争点工分,分点口粮,与老娘凑乎着过日子。老娘走了几年,我才稍微宽松一点。但是,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着说着,抽泣起来。我感觉眼睛有点不做主,借说要小便了,抽身离开。
1970年夏天,我在大队参加“清队”,没有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天下午,我有事回知青屋拿东西,迎面看到赵红林慌慌张张从知青屋出来,手中端着一只青花大碗,碗里盛满了米。我装着不知,喊了他一声。他红着脸说:“我没有来得及和你们讲,我向你们借点米。” “红林,你可是我们生产队少有的余粮户,还要跟我们缺粮户借米呀?”我说出口,就开始后悔,把人逼到墙角根了。红林吧唧吧唧不知说什么好。我说:“你把米倒回原处。我替你保密。”他边哭边甩自己的嘴巴:“从小讨饭时,顺带不为偷,习惯了。现在有吃有穿,顺带的坏习惯总克服不了。”听他说这话,五味杂陈。此事,就此了结,没有再扩大影响。
过了若干年,我回想赵红林的上述话,真是他的肺腑之言。我做了单位领导后,经常与一些违法分子交谈。一位瘾君子对我说:“厂长,你不知道,真难戒啊!我只要走出家门,七转八转,腿就不受大脑指挥,就转到粉友家了。”(注:吸毒者称吸毒为“吸粉”)
2005年,听到赵红林已不在人世的消息。他是一次“顺带”了别人的东西,被别人当场捉住,由于动静太大,搞得庄湖村家喻户晓。他内心煎熬,最终自杀身亡。那晚,我彻夜难眠,那位胖胖的赵红林隐约站在我面前。我不由地问他:赵红林啊,赵红林,你是认为自己无脸见乡亲一死了之,还是认为“顺带”的习惯无法克制而自暴自弃呢?
没有答案。永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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