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坪迷踪(2)
二
时是炎夏,城里闷热难耐,山风却清新凉爽,爽得人不能不打开车窗,让肌肤与灵气亲密无间。满眼透彻的绿色,或浓或淡,覆盖了连绵起伏的沟壑与山梁。壑多有溪,清澈碧透,粼粼淙淙,向北的流入渭河,属黄河水系,向南的流入汉江,属长江水系。造化真神奇!同出一山的水,最终都要归入大海,却让它们在入海之前流经不同的地域,见识迥异的风情,滋养万千的物种,实现各自的价值。这与人生旅途何其相似!归根结底不过“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但一路山高水低,日白夜黛,汀兰岸芷,眉韵腮红,无不是我们宝贵的体验。
一种自我陶醉的念头发乎心底,不由得停车驻足,给女士们拍美照,留倩影,也把我们男士的亏欠一并赠送。亏欠什么?亏欠的是花式陪伴,放飞心情。女人如花,需要滋润,男士为叶,提供养分。家里的叶片不够厚实,不够繁盛,须有大自然的郁郁葱葱来扩展,来陪衬,方显出花朵绰约多姿、绿肥红瘦的风韵。这风韵定格在日益先进的手机里,或许就是弥足珍贵的写真。到了垂垂老暮、只能怀念过去之时,信手翻来,也许就是回味幸福的源头活水。
野意盎然,蜂飞蝶舞。我心骚动,同伴们的心亦在骚动,任女人搔首弄姿,听她们呼喊召唤,仿佛有一种初恋的新鲜。我们从手机的取景框里欣赏她们,欣赏她们身后的山梁。山梁泰然若定,优雅地顶着白云,一朵朵洁似白莲,形如飞舟,还真有衣袂飘飘的形态。只是辨不清哪一朵云上站着勇敢破俗的秦娥,哪一朵云上坐着马虎丢靴的何仙姑,也不知她们为何钟情于秦岭的山山水水。
横亘九州的秦岭,陕西人习惯叫南山,因为他雄踞关中平原以南。南山不光是南北气候的分割线,是大熊猫、朱鹮、金丝猴、秦岭金毛扭角羚等珍稀动物的乐园,是红豆杉、青钱柳、青檀、领春木、连香树、一叶草等珍稀植物的王国,也是华夏几千年兴衰的见证者。从吕洞宾修仙的西岳华山,到天水风沟旁边的女娲祠,加上沿途老子讲经的楼观台,韩信暗度陈仓没拆完的褒斜道,仓颉造字的黑水潭等遗址,无一不承载着华夏文明的厚重。至于李白仰叹蜀道,韩愈雪拥蓝关,张载立命继学,傅玄明辨赤黑,大约只能算作春去秋来的咏叹。而那“佛坪”二字,上朔二百年,能有几人知道它指代何物?
其实,佛坪这个地方,既古老而又年轻。说它古老,是因为1958年从县域南部的薅林湾,出土了三把新石器时代的石斧,证明几千年前这里就有先民生息繁衍。说它年轻,是指它底蕴浅,王化弱。佛坪地方山大地少,偏僻贫穷,原住民很少,大多人口是清康熙年间“湖广填四川”的洪流中遗落下来的,还有些是为了伐木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这些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汗褂,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没有经过十几代甚至几十代祖训道德的传承,根基疏浅,缺乏深厚的文化底蕴。自秦汉以来,佛坪的地域一直分属于周边的盩厔、洋县、宁陕、石泉、镇巴等县管辖,佛坪设行政衙门,满打满算,也就二百年。
提起佛坪的衙门,我们遇到的许多年长者,都唏嘘不已,感叹其命运多舛,血光琳琳。天高皇帝远的秦岭腹地,总算在清道光元年(1821),迎来了开天辟地的衙门——盩洋县丞。衙署就在袁家庄,但掌事的只是名九品官(副县级),比千年之前白居易在周至的品级还低。这种没有派头的低级官吏,无权调兵,结果被土匪撵得到处躲,什么也管不了。嘉庆十八年的《汉中府志》也承认:“傥骆道山程七百余里,中间并无州县……复岗迭岭,径路崎岖,地方官遇命盗重案,报验往返,动辄经旬半月,实有鞭长莫及之势。”于是朝廷矫枉过正,于道光五年(1825)直接置了一个六品的佛坪同知厅,比旁边的县官品级还高。衙门改设在北去近二百里的佛爷坪,袁家庄也留个佐署,算是派出机构。
同知厅所在的佛爷坪,靠近盩厔的厚畛子,有一块千亩左右的坝地,附近人家较多。前几任老爷也曾修路安民,剿匪缉盗,招商引资,建庙设馆,好好热闹过三四十年。但荒僻山区的太平仰赖于盛世,一旦社会动荡,其“穷山恶水”的劣势便暴露无遗。先是太平天国起事,其蓝大顺部一而再、再而三,屡次洗劫佛坪厅,杀人放火,劫掠奸淫,导致厅城凋敝,从此一蹶不振。后面盗匪四起,时聚时散,甚至划定势力范围,与官兵明火执仗地开打,接连几任同知都苦不堪言,勉强维持到大清皇帝退位。民国二年(1913),执政当局撤销名存实亡的同知厅,原址改设佛坪县治。不几年,又发生了新旧知事车正轨、张治交接期间,一并被悍匪郧天禄残忍杀害的骇人事件。可见山野之地,匪患猖狂,民风也的确彪悍。
据《佛坪县志》记载:民国初期,土匪建于茂林之中的山寨就有十几座,其眼线分布到佛坪几乎所有的村落。谁家多收了几石粮食,谁家做生意多挣了几贯钱,不出三日就有土匪“登门拜访”。我们常在电视上看到“某某剿匪记”、“某某匪事”,一弄几十集,把些天南地北的绿林野匪,尽情演绎。其实佛坪的匪事,要是编排出来,也能吸睛霸屏,弄不好还会引起轰动。盖因这是个移民居多、流寇出没的是非之地,一个“穷”字,便决定了山民要在民与贼之间权衡抉择。加上没有传统文化束缚的人无根无蒂,无所忌讳,视王法为虚设,当他人为草芥,稍微遇到一点坎坷,便弃锄落草,啸聚山林。还有一些山民农忙为民,农闲为匪,为民时碰面满脸堆笑,为匪时抢劫绝不手软,是典型的“二次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