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51:几则休闲小品【下】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几则休闲小品【下】
《中国有没有法捷耶夫?》
《克格勃混迹作家堆里》
《“诺奖”作家,怵目惊心》
《中国有没有法捷耶夫?》
法捷耶夫自杀之谜已经揭开。
1956年5月13日,苏联进入“解冻”时期,别列杰尔基诺作家别墅一声枪响。
王府大街64号中国文联大楼上,人们窃窃私议。按苏共中央的解释,法捷耶夫“嗜酒成性”,在“心情极度抑郁下开枪自杀”。
1934年苏联作家协会成立后的二十多年间,法捷耶夫先是领导人之一,后任总书记,1939年至1956年为苏共中央委员。
法捷耶夫同斯大林的关系,用爱伦堡的话来说,是严守纪律的士兵同权力无边的总司令的关系。他曾对爱伦堡说:“我最怕母亲和斯大林,但也最爱他们两人。”
法捷耶夫受斯大林之托“参加”格鲁吉亚党的代表大会,遵命写了材料,密告贝利亚搞个人迷信,法捷耶夫到死弄不明白——斯大林为什么把这份绝密材料转给贝利亚本人让他吃尽了苦头。
“你是作协领导人,可你知道同什么人一起工作吗?”斯大林问法捷耶夫。
“我怎么不知道?我了解我所依靠的人。”
“我们授于你响亮的总书记称号,可你不知道自己周围都是国际大间谍。”
“如果作家当中有间谍我一定揭发。”
“如果你这样没用,我只好提醒你:第一,你最亲密的朋友巴甫连科便是大间谍。第二,你心里清楚,爱伦堡是国际间谍。第三,难道你不知道阿·托尔斯泰是英国间谍?我问你,为什么不向我们报告?现在你可以走了,我没时间再同你谈这个问题,你自己看着办吧!”
为此,法捷耶夫曾失声痛哭。除了绝对相信斯大林外他能有什么办法?
据统计,自1934年苏联作协成立至1953年斯大林逝世,近二十年间,两千名作家被处决、关押和流放。
法捷耶夫【左】与斯大林【右】
斯大林逝世后,法捷耶夫松了一口气,但是作家们说:“我们都是萨沙陷害的!”
法捷耶夫公开承认“我犯了很多错误,也许我的一生便是一连串的错误。”
但他不被谅解。他上书中央建议革新文艺并请求接见,均无下文,同妻子的关系也告破裂——法捷耶夫濒于绝境。
不错,法捷耶夫确是在“心情极度抑郁下开枪自杀”的,但是,苏共中央完全隐去法捷耶夫自杀的政治背景。
法捷耶夫本想继续活下去,可是他跳到伏尔加河也洗不清。他要是像中国文艺界一些“陷害”过作家艺术家的“领导人”(中国的法捷耶夫)那样1986年以后仍然健在呢?情况又将如何?
法捷耶夫没有受过“四人帮”那样的迫害,很难取得作家艺术家的谅解。苏共中央没有对斯大林像中国党那样三七开,也无法求得意识形态的保护。
中国不像赫鲁晓夫那样把斯大林(像毛泽东主席说的)“一棍子打死”,只“否定”文化大革命而非否定领袖的擅权。中国的法捷耶夫在遭受“四人帮”迫害这一绝大的悲剧上和中国广大作家艺术家同命运(所谓的“一丘之貉”),从而受到世人的同情和原谅。
中国的法捷耶夫同中国的非法捷耶夫作家,甚至同经受过中国的法捷耶夫之害的非法捷耶夫作家一块挨整、统统地打、一锅煮,算是尝到挨整的滋味,你我彼此彼此。在中国当时,搞个人迷信不以为错反以为荣,不搞个人迷信才是罪大恶极。罪名不是迷信个人而是对个人迷信得远不够“无限”。中国的法捷耶夫比法捷耶夫的压力不知小了多少倍,像法捷耶夫那样里外不是人没脸再活着,他们不干,除非像邓拓、老舍以及傅雷和翦伯赞一对夫妻实在活不下去“义无再辱”以死抗争外,谁不愿意保住一条老命熬到被革命群众“解放”的那一天?胡风一案,不但在中国文艺界,就是在中国当代史上也是怵目惊心的奇案、惨案、大冤案。中国有幸在“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政策下保全了胡风带血的头颅,然而胡风的冤魂出现在中国的法捷耶夫的梦里何止一回两回,可是罪不当诛,没听说过他们中的哪位一时想不开步了法捷耶夫的后尘。
中国的法捷耶夫可以反思可以忏悔可以重建威信地活着,也可以不反思不忏悔一如既往地活着,而法捷耶夫,只有死路一条,仅此一点,天壤之别。
中国到底有没有法捷耶夫?有,却没有法捷耶夫手上那么多的血。
杀害法捷耶夫的不是法捷耶夫自己,也不是他的“母亲”,而是“震憾世界”的那场“阶级革命”。
说到底,法捷耶夫咎由自取。
1996年10月25日 北京 古园
《克格勃混迹作家堆里》
1995年6月20日《消息报》公布了克格勃两任主席(谢米恰斯内和勃列日涅夫死后当上苏共总书记的安德罗波夫)打给苏共中央有关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的秘密报告。惊心动魄。
机密。苏共中央。国家安全委员会报告:……特瓦尔多夫斯基在莫斯科影院发言,谈及出版困难时,声称杂志委员会很难办,杂志不能按期出是由于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情况。他在回答刊登索尔仁尼琴的作品时说:“是我发现了索尔仁尼琴这位为真理而奋斗的勇士。我不后悔《新世界》刊登他的作品。”
会见时西伯利亚分院科研人员戈利金别格把《新世界》比作揭露我们社会弊病的《现代人》,他声称:“杂志每次误期都引起读者为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健康担心。’这时,特瓦尔多夫斯基插话:‘我很健康,今后也不打算生病。”
会下闲谈时,有人请他评价肖明的小说《住宅里的七个人》,他回答道:“这篇小说在我的杂志上发表就是我的评价,因为人们竭力发表写真实的作品,尽管做起来往往很不容易。”
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 谢米恰斯内
1965年9月30日
特瓦尔多夫斯基完完全全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完完全全被玩于股掌之中,会上会下的“全部活动”被剌探得一清二楚,然后加以夸大作为秘密情报密告中央。这份报告呈送勃列日涅夫过目后,批转中央书记处全体书记传阅,决定解除特瓦尔多夫斯基《新世界》主编的职务。
索尔仁尼琴
到了安德罗波夫任克格勃主席时,对这位前主编还不放手,而且变本加厉,干脆遣派情报人员混入特瓦尔多夫斯基朋友中间,想方设法诱套他的心里话。
机密。苏共中央。国家安全委员会收到有关特瓦尔多夫斯基情绪的报告。1970年8月初一次闲谈中,他说:“我很清楚,对我有不少可笑的闲话:特瓦尔多夫斯基当然明白,现在提斯大林已经不时髦了,可当初几乎献给他五百行诗。但我那时并未昧良心。用不着为芬兰战争期间我们写了很多祝贺斯大林的诗而感到羞耻。我们相信在从事崇高的事业。应当感到羞耻的是心里明白在干什么,却用崇高的政治观点为自己辩护的人:什么这是政治环境需要呀,什么从国家利益出发呀!他们卖劲辩解后开始相信自己所写的东西了。您就等着瞧吧,年底《文学报》将发表对《新世界》的评述:现在内容多丰富呀多有趣呀。您以为不会有读者或读者不相信?才不会是那么回事呢。我们总是说普通读者相信印出来的东西。他们读了十篇我们没有检查制度的文章,读到第十一篇就相信真的没有了:如果舍夫佐夫的小说一本本的出版,那便真没有检查制度了。”
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 安德罗波夫
1970年9月7日
这时的特瓦尔多夫斯基已经被迫辞职,无官可罢了,但是,特瓦尔多夫斯基没有死。等到特瓦尔多夫斯基去世、追悼会的那天,通往中央文学工作者之家和新处女地陵园的道路被严加封锁。
克格勃混迹江湖同作家扎堆儿、拉近乎,跟踪、监视、搜集情报,不定什么时候下套儿叫你小子稀里糊涂掉脑袋。
专制。跟踪。恐怖。牢狱之灾。
事情发生在“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的前苏联。
苏联已经解体。
录以备考。
特瓦尔多夫斯基
查:亚历山大·特里丰诺维奇·特瓦尔多夫斯基,苏联俄罗斯诗人,苏共党员,《瓦西里·焦尔金》、《山外青山天外天》、《焦尔金游地府》的作者。在叙事诗《凭借记忆的权利》中,特瓦尔多夫斯基暴露了个人崇拜时政治气氛的压抑和恐惧,父亲被无辜镇压,儿子还得感谢“人民的父亲”;儿子随着万能主宰时代的过去成为新一辈的父亲,沉冤却不得昭雪。他的作品三次获斯大林奖,三次获列宁勋章。
特瓦尔多夫斯基在长达16年之久的《新世界》杂志主笔的任期内,发表了奥维奇金的特写《区里的日常生活》、爱伦堡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和索尔仁尼琴的中篇小说《伊万·杰尼索谁奇的一天》。他主张关注小人物,强调暴露阴暗面,“作者的艺术才能愈小,愈易表现出描写杰出、非凡人物的倾向。”
特瓦尔多夫斯基曾任苏共中央监察委员,苏共中央后补委员,苏联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1910年生人,1971年病死。他的一生为国内外思想界所注视,我们这一代人都很熟悉他,但对其褒贬因时因人而异。
可惜,才活到六十一岁。
1997年3月30日北京 古园
《诺奖”作家,怵目惊心》
介绍陈为人的一本新书,书名叫《摆脱不掉的争议——七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命运》。
七位得主,各人做着不同的“诺奖”梦,“诺奖”来了,梦醒了,灵魂出窍。
天使还是瘟神?祸还是福?有的狂喜,有的坚拒;有的加封功臣,有的罪判国贼;有的流亡,有的自杀。怵目惊心。
动人心者,莫先乎博爱精神民族魂,冷战时期两个世界的作家各自不同的反应让人心旌动摇。
最有趣的是萧格霍夫,伟大而精明,一仆三主,左右逢源,风光又安全。索尔仁尼琴却被逐出国门。
索尔仁尼琴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辞中说:“一句真话要比整个世界的份量还重。”他还在回忆录中强调了这样一层意思:“我一生中苦于不能高声讲出真话。我一生的追求,就在于冲破阻拦而向公众公开讲出真话。”为了返回家园,他放弃了去斯德哥尔摩领奖,当局还是开除他的国籍,迫使他亡命国外。
索尔仁尼琴被逐出国门,到头来又被迎进国门,尊为“俄罗斯民族的形象”,太有意思了。
我还忆起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与萧格霍夫同时代的法捷耶夫。从1934年苏联作家协会成立到1953年斯大林逝世,近二十年间,两千名作家被处决、关押或流放。期间,法捷耶夫是作家协会的领导人,他说过:“我最怕母亲和斯大林,但也最爱他们二人。”1956年苏联“解冻”,法捷耶夫自杀。
一生张扬“自由选择”的萨特,经由“自由选择”而“地狱,就是他人”,最后宣扬非理性主义而悲观,为荣誉付出了代价,面对“诺奖”的桂冠,他“选择”“拒领”。
海明威1954年获“诺奖”,时隔七年,自杀,完成了自己与命运的一场搏斗。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活法,在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时代,作家如何“自由选择”,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
作者陈为人,以撰写人物传记著称,他的代表作《唐达成风雨文坛五十年》神情兼备,把一个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欲言而又止,守身而不能,卷进去出不来,越周旋越屈辱,越清醒越痛苦,左右为难、逆来顺受的真面刻画得栩栩如生,给特殊历史条件下中国的作家画了像。
《 摆脱不掉的争议——七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命运》在国际大视野的俯视下,给不同语境的“七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命运”画了像,同样栩栩如生。
2012年 北京 古园
阎 纲,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坛徜徉录》《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