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独立】前沿30-陈小蘩诗歌评论专辑

稿    约

“2020【独立】前沿”是【独立】新设的一个栏目
,请朋友们来稿支持,尤其欢迎探索试验先锋作品,长诗、组诗、短诗、散文诗、诗剧、诗小说等皆可,行数在500行以内,附简介、相片一张、诗论随笔(诗歌感想、诗思)等,除以上纯文学作品外,也欢迎其它艺术种类中先锋的文字作品等类型,审编后先在微信上专栏推出,以后如征稿达到预期,将以纸质刊形式存档。
截稿时间:2021年3月1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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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小蘩:四川成都人。80年代初开始写作。1986年加盟非非主义,历任《非非》《非非评论》编委,以其沉稳、宏大的写作成为后非非写作最具代表性的女诗人。重要作品诗集有《夏天葡萄的浓荫里》《在水中》《银与灰的间奏:圆明圆》《精神镜象》《正午的黑暗》《关于书和文字的幻象之旅》《寻找与心灵对应的河流》。现居成都,写作绘画。


2020【独立】前沿30-陈小蘩诗歌评论专辑

    

角色陷阱与悖论中的成长

——试论陈小蘩大型组诗《正午的黑暗》

兼及中学教育/二丫

中国女性文学与陈小蘩的诗歌/龚盖雄


角色陷阱与悖论中的成长

——试论陈小蘩大型组诗《正午的黑暗》

兼及中学教育

二  丫

虚掩的墙、怪兽及天鹅

古老的符码和声音给我们一个想象的空间,对话的空间,整合自我与创造自我的空间。人类的心灵伴随着文明的发展而日趋复杂,也日趋完善(甚至也在日益彰显着缺陷)。只要想想看,人类在黑暗中感知到语言中留存的火光,虚无、空洞、迷惘、怯懦的心灵就会有一丝安慰时,那种感觉会是怎样的幸福!而一代又一代的人类不断传承文化、不断创造崭新的文明,又是怎样令人激动令人感奋的事实!

也许,教育真的是一种异常古老的宗教。它在人们内心的神圣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它还太遥远了。远到深不可测。教育巨大的深渊仍旧如同盘旋的魑魅和斌风的荒原。它还远远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我们无法推脱地进入某种设定的圈套。那里有一堵墙。存在之墙。符码和密咒乃至通往光亮和神圣的暗门都隐匿其中的虚掩之墙。

我能够看到那隐形的怪兽,潜行于世界的端倪之中,也潜行在人们的内心。它无所不在地向时间深处渗透,又反向从宇宙的机体中漫溢而出。我们相遇它,遭遇它,暗恋它,吆喝它,崇尚它,诅咒它,赞美它,渴望它,依附它,同时也被它遭遇。这是同样命运未卜,与人息息相关又相似的怪兽。有时候,它会化装成校园里成群的蝙蝠,把无数梦境里的阴影变得更深更浓。为此,陈小蘩这样写道:“……白天的痛深入到梦里……/手很沉,一群蝙蝠在身体里栖息/手臂胀痛,躯体逐渐变形,伸出蝙蝠的嘴,尖的壳和翅膀。/慌乱、尖叫。血,蝙蝠从体内向外喷射/扑腾着翅膀,向上俯冲,随后向下,一直向下……”(《梦:学校的阴影里飞出成群蝙蝠》)那群“被黑暗操纵”的蝙蝠啊!

——面对它,而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地面对自己,反思我们人类文明的机体和灵魂!

在人类不断生成的意念和幻想中,我也不断地妄想和猜测,人,毫无保留地从意识机体里泄露出来那些上帝的密码和语令——悖论的故事便拉开了帷幕。任何的阐释或许都可能在事实上引我们走向一种极端的绝望,但也唯有这种方式或许还能证明人类继续存在,继续在向前走。空旷的表面是如同宇宙中一粒尘埃、一块岩石或者一条河流那样的无所谓的宁静。而尖锐的风暴早已从语词的缝隙中穿过黎明和夜晚听觉的湖泊,并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抵达马拉美的“否定天空而成囚犯的天鹅”:

纯洁、活泼、美丽,它今天

是否将扑动狂醉的翅膀,撕破

这被遗忘的坚湖,百霜下面

未曾飞翔透明的冰川,在那踯躇!

旧日的一只天鹅想起自己

曾那样英姿勃勃,可如今无望逃走

因为当不育的冬天带来烦恼的时候

它还没有歌唱一心向往的天地。

这白色的飞鸟痛苦不堪

它否定太空而成囚犯,

它抖动全身,却不能腾空飞起。

它纯净的光辉指定它在这里,

这幽灵一动不动,陷入轻蔑的寒梦,

无用的流放中天鹅拥有的轻蔑。

——马拉美《天鹅》

时间的锈铁成为犁田的玩具,诱惑新生的婴儿:瞧,它来了。从压抑自身的梦想中浮出睡眠。一道无形的光照亮春天的伤口。是什么将执着地守候那份孤独,那份沉重?

“神圣的光环下”与“分数的刀子”

婴儿诞生之后,它模糊地,但是却自然而自在地感知着周围的世界。一切都为它而存在,一切都因它而变得富有奇妙的光泽。它就是王者。用自己的笑,用自己的动作,还有哭声来召唤周围的仆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父母的父母,包括玩具,动物,以及它眼中的植物、流水和天空。我们可以想象到一个真正明净、晴朗、纯真而充满戏剧性的世界。没有污染的世界。有点儿随心所欲的世界。而成长——即刻意味着束缚的开始。承担命运的开始。

我们不能否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意识的萌芽,生命的彰显,接触文明符码等实实在在的起步,就是从那充满稚嫩童声的校园开始。我们不能否认,一个真正拥有精神人格的优秀教师会有意识地传递文明的火炬和精神的火种。我们也不能否认,一本本的带着油墨香味儿的崭新的教科书有时候会带给我们超越一切的遐想和暗暗的喜悦。上学,读书,识字,学文化……多么美好!然而,短暂的欣喜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梦魇。在神圣的光环下,我们的灵魂接受另一种磨难和历练,同时接受另一种拷问。

神圣的光环下——滋长虚妄的树

绿叶婆娑,脱离土壤和水

制造出花团锦簇。红宝石的光明与金子的质地

夺人眼目,辉煌把浓烈的色彩泼在树的头顶

从上而下地流淌、浸入,延伸到每一根枝桠内

绿色的树汁被血替换

教育的整合力注入这些树生长的激素

向天空疯长。高度,直接抵达蓝天

高不可攀的云。平衡早已打破

镜子碎了很多面,近处的参照物也一次次抛在身后

从中考完成向高考的挺进,每个人身后

一片撕杀后的死寂

——陈小蘩《神圣的光环下》

19世纪的第斯惠多曾说,教育的目的在于激励,唤醒,鼓舞。几乎所有的人,内心都认同一点,那就是,教育的本质,理应是使学生健康成长,使孩子们在知识的海洋中汲取到真正的养分,唤起学生创造的激情和对未知世界探索的渴望,还有更重要的——使神圣的人性的光芒愈益明晰而清澈,使一颗颗懵懂而迷惘的心灵懂得人之为人,世界之为世界的那些东西,并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主体,创造主体,生命主体,以博大、博爱的胸怀面对整个世界。(我们却必须承认:这样的事实似乎只能是特定状态下的事实或者只是理想状态——我们所正在期待与盼望的那种美好界面。)汉语言,数学语言,物理化学语言,绘画语言,肢体语言……包括大自然的语言,无一不在启示着我们,无一不在向我们暗示着某一道可以寻觅到生命奥秘的微小却又宽广的路径。在各种语汇的森林里,我们可以遇到多少神秘的事物呢?这样的推测又是多么令人振奋与激动!

但事实是倾斜的。向着暗处倾斜。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方向倾斜。“神圣的光环下——滋长虚妄的树/绿叶婆娑,脱离土壤和水/制造出花团锦簇。”表象的繁荣与茂盛无法掩饰内在的脱离了水分和土壤带来的真正的贫瘠。原因在于,那些“绿色的树汁被血替换”。“绿色的树汁”是原始的天然的状态,而“血”变成了非自然的因素,或者强迫性的因素。“血”越浓,树的天然自发的成长状态就被蚕食得越多。说得再明确一点,是由于“教育的整合力注入这些树生长的激素”,致使“平衡早已被打破”。我们往往看不到这内在的变迁,只能感受到“从中考完成向高考的挺进,每个人身后/一片撕杀后的死寂”,还有这种死寂给敏感的心灵带来的困惑,困境与虚无。

生活或者生存的重心指向,平台

正在失去向度飞快地倾斜。全体师生倒向

高考的隘口,其余的开始忽略

生命中的空白产生贫瘠的情感。荒漠里的树

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撕咬它

各门学科从根缠住树,缠紧

它们凭各自良好的愿望攀援直上,树的空间

被占满,树畸变

在缝隙中寻找天空的树,虚妄的幻枝

独占蓝天。大地朴实的本性

不在树的记忆里,隐隐来自根的疼痛

提醒风中摇晃的树

普遍的厌倦和自大,衍生荒漠

目中无人,没有爱的荒漠。这些畸形的树

结出畸形的果。畸变的汁渗入果实的外表

果肉和核的内部。当今天把它的目光投向未来

——凝固成石头的目光苍凉地

面对身后……

——陈小蘩《神圣的光环下》

诗歌不断地撞击阅读者的灵魂,也不断地引出我们内心各种各样的图景。我在回忆,回忆我的童年,回忆乡村的校园,回忆那些松散的时间间隙里,走过开满油菜花的金灿灿的田野,淌过清澈的河流,仰躺在草地上寻觅天空中正在躲藏的云朵,也会轻轻地去抚摸水边正在开放的野花,用目光远眺那些视野所及的大石头小石头。更会背着背篼拿着弯月形的镰刀去山野里割草,闻着漫山遍野鲜嫩的芬芳。校园平整、破旧、简单,我几乎没有感觉到过多的压力。

但现在,我们已经很难再寻觅到那么多松散而诗意的时间与空间。

事实上,可以说,生命一开始就是被套上绳索的。幼年是我们唯一可以在无意识状态下感知自由自在的天真而又无知的时期。随着成长的开始,要能够真正感知到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尽量地抵达那种状态,那是非得有超越一般的智慧才行的。我在想,如果真有天堂和地狱这样的地方,那么,天堂应该是人在经过修炼之后,基本达到大彻大悟的状态后,才能感知到的世界;而地狱,则是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丧失了或者未能把握好磨练自己的契机,或者受了某种观念的蛊惑,而最终仍然处于蒙昧状态时所感知到的那个世界。前者可以泰然地面对一切,包括死亡;而后者却一直郁郁不解,无法释怀,也无法面对终极之事。

所以,教育既是一种启示,也是一种残酷的磨砺。我并不想故意地批判教育,也不想为教育辩护,这其中的问题,根本不是哪一个人能够解决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在以各种方式不断地出现。甚至令我们触目惊心,甚至会感到一阵又一阵汹涌而来的寒冷:

分数的刀子悬在学生的头顶上。冷酷、逼人

它是一种尺度,维护现行的评价机制

刀光折射的历史,声色俱戾

从刀林中搏杀出来的人是天之骄子

分数的光芒罩着他,体制的宠儿

一生坦途

更多的学生生活在分数的阴影下

锋利的刀割伤的他们年幼的心

金属的冷,寒彻骨头

每一次考试后,分数的刀子飞来

击中学生的自尊。一次次地击中残存的

人的自尊

分数的刀子架在教师的脖子上。噬人的刀

弧型的画出一个圈

学校里的所有人无法走出分数的圈

分数高低是老师脖子上的刀

中考、高考的升学率决定老师教学的优劣

血淋淋的战争每一年升级

师生每一天都生活在刀光里

老师被迫成为这场战争的帮凶

他抛出的分数刀子,不断击中讲台下的学生

刀光闪烁,又一代人被逼向考试的独木桥

这桥仅仅是为着少数人的通过

更多的人将沦为桥下冤魂

“谁来拆这座独木桥”!

教师泣血地喊着

上课,他又要在讲台上挥舞分数的刀子

年轻的生命在刀光逼迫中躲闪

从刀缝里侧身出来,把握平衡的向度

心与足尖一起抓紧

勇者生存、适者生存

成为一条格言,使无数成长的日子

笑容枯萎。“苦”“苦不堪言”

“全社会最苦最累的人是中学生”

畸型的成长之路将少年引向畸型

分数的刀子在教室里飞来撞去

分数的刀子在考场上横行无忌

分数的刀子杀死孩子!

分数的刀子杀死未来!

——陈小蘩《分数的刀子》

还没有谁像陈小蘩这样大胆而直接地用诗歌的方式呈现教育的冷酷与可怕!面对这样的诗行,我们每一个身在教育战线上的人都无法平静地继续若无其事地走向讲台——那就是事实!至少是继续存在着的真实!

教育神圣的光环下,有一把分数的刀子,不仅横在学生的脖子上,也横在教师的脖子上,还横在学校的脖子上!

一种尺度。尺度有时会毁了一切。

鲁迅曾经指出那个时代“吃人”的本质,并且拼尽一切力量,喊出“救救孩子!”的呼声。陈小蘩在《梦:学校的阴影里飞出成群蝙蝠》中悲伤而沉痛地哭喊:“……救救我/救救学生!”如同一场隐秘的地震藏匿于教育深深的沼泽(而我要再度申明的是,教育并不仅仅是学校的问题,学校教育仅仅只是教育的微小的一部分显影),每一种病变都是震心传来的震波,每一次心痛都是人类的良知对精神地震的回音。

怎么办?

怎么办?

谁来改变?怎么改变?向哪里改变?

谁来拯救?拯救我们大家?!

《断裂:游戏时代和少年》——游戏的断裂与消亡

常在梦里捧着瓶走路,(教过的孩子是许多

捧在手中的瓶)

焕发出瓷的光泽,细腻温婉

手心有水银流淌。从瓶颈绽开的冰花

细小的纹理,贯穿、伸延

向下,一直到瓶的底座

——陈小蘩《断裂:游戏时代和少年》(以下同)

诗人有一颗多么纯美善良的心。她不吝惜自己的情感,细心地赞叹与呵护那些完美而脆弱的生命。“瓷”“瓶”——学生——令人心生怜惜、怜悯和爱——同时令人无比地感慨叹息:学生啊学生!

手指在瓶的细痕上擦过

吹一口气,瓷的花,化开

把瓶捧在手里、小心仔细,生怕落在地上

摔碎。这样的心情,多年以来

一直保持。易碎的少年

被学校和父母限制在有限的空间里

(有限的空间生长着易碎的心)

在这里,教育被描述为——教师捧着手里的瓷瓶,小心地行走。这是一个极富讽刺意味与批判意味的比拟。学生为何被比为瓷瓶?(被人为地强行地塑造,失却了自身的独创性,沦为可怕的牺牲——某一类有着艳丽外形的精致的物品!)。而教师的职业——擦拭瓷瓶、小心行进?(职业内涵的倾斜,本质迁移)。引人深思!

漏。何时起,从瓶的每一处渗透

隔着瓶望外面的世界

瓶里的少年,逆反的心从裂缝里长出草

整天与试卷和习题鏖战

弥漫的火药味使每一根神经绷紧

达到极限

世界在试卷与习题中变得狭小、单调而无比残酷。

游戏的愿望,在每天匆忙、单调的时间里

变得遥远。去山野中奔跑和那一丝

对绿的渴望,都被封存,褪色

供养在瓶中的植物,空气越来越稀薄

让人窒息的环境里,叶逐渐变黄

真正的游戏是无价的。天真与快乐蕴藏于游戏之中,各种奇思异想、创造性的灵感与审美的灵动也会孕育于游戏之中。人性的纯美与天然在游戏中得到自由的呼吸和自由的舒展。去大自然无限敞开的神秘中游戏吧。寻觅那些石头的愿望,影子的音乐和树叶花朵的歌声。敞亮血液、肢体和眼睛的建筑。让空气、阳光、雨露一起来跳舞。让泥土、流水和冰凌一起来做梦,一起来分享游戏与成长的快乐。游戏啊!——

事实却是如此地冷漠与冰凉。令人窒息。山野只能是一个越来越遥远的梦。“瓶中的植物”暗指少年的心灵,渴望有广阔的呼吸的空间,渴望回归自由自在的大自然。

“游戏时代与少年”,文字的组合

只在纸上形成一种黑与白的审美效应

经年在建筑的影子里生长的孩子们

玩耍的需要,只能成为一个梦

一回偶然地放纵。(游戏是孩子的权利,

学校正以中考的名义剥夺孩子们的一切)

瓶捧在手中,裂痕一直贯穿到心底

无言的痛,惊醒噩梦

瓶,落在地上

碎裂的声音,一千次从梦中传出

那些碎片四溅,割伤我们

结局如此地惨痛!痛入人类的骨髓!撕扯我们自身的命运!

如果我们仔细阅读这些从诗人的疼痛的灵魂中涌出的诗句,如果我们用心地聆听那些幼小的麋鹿怎样用苦闷的嘶哑的喉咙诉说成长的被迫和无奈,我们的心会即刻紧缩到石头的硬度!“一切为了孩子!”“还不都是为了你吗?”在家长老师的冠冕堂皇的话语中,孩子们不得不屈从于大人们的好新的安排。他们也会迷蒙地觉得,是的,是这样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自己的未来?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惶惑?为什么必须接受如此苛刻的严酷的训练?为什么必须把灿烂的阳光挡在窗外,为什么必须深入到课本的海洋中,作业的海洋中?为什么一年又一年做着令人厌倦的试卷?倦怠和疲惫有时候掩盖了自然生命闪动的灵光,使人类显得呆滞而可怜。

“游戏是孩子的权利/学校正以中考的名义剥夺孩子们的一切”!

“火焰的伤”

……

火焰的伤,来于把人物化的教育

空洞无人,有着魔鬼的冷酷。舔食火

用许多无用的教条磨平最有生命力的边缘

蓝色纯净的火焰。火失去了最初的灼热

和映照黑暗的通红。火,精心地被打磨成

红绸之舞

火的伤口被撕裂,火演义着生命燃烧和

熄灭的全部过程。人类就要掉入其中

用自身的火烤自己的灵魂

火敞开的伤口冒着青烟

内心的伤使火焰收缩、凝聚

恍若蚕豆

……

——陈小蘩《火焰的伤》(以下同)

火是人类最初的拯救自我的意象。明亮的火焰,使人不断地发掘出自身的温暖、激情、勇气、力量和创造一切的宏伟志向。它诱发人类的想象、诱发思维方式的转变,把一种新鲜的欣喜的从未有过的感触引入人的灵魂。换句话说,它本身便证实了人类自身的创造的能量。

现在,陈小蘩赋予火焰以另外的内核,从具体到抽象,学生,人类的未来,希望,个性精神、创造力,以及灵魂的天然美质、自由状态等等。

“火焰的伤”来自“教科书沉重地倾倒”,来自“铺天盖地的功课”,来自“把人物化的教育”……纯净的火焰在经过教育的洗礼之后,变得伤痕累累。当我们日益感叹人性衰落的时候,当我们惊呼学生的创造力底下或者感叹学生的实际研究能力不够或者应对社会生活的本领不足的时候,我们有没有真正意识到人类的教育方式中存在着的诸多弊端?一只蝴蝶可以关系到一整块大陆的气候,一只小小的铁钉可以影响一场战争,而一个微小的细节也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美国当代著名心理学家S·阿瑞提在《创造的秘密》一书中谈到:学习与教育容易使人运用相同的神经模式,它们向每个人提供了新的组织方式,但同时也限制了不稳定性和自发性。(【美】S·阿瑞提著 钱岗南译 《创造的秘密》第7页 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而这种不稳定性和自发性恰恰预示着某种自由创造的可能。这意味着,学习与教育在带来新概念新思维的同时,它限定或毁坏了一些原生态的思维结构。问题的关键在于,我觉得,学习与教育的智性目的恰恰应当是保护并挖掘出个人内部的最具个性、独创性,也最具创造力的那样一种原生态的思维结构。并且为其注入强大的精神能量和优雅、坚定而又美善的思维秉性。

但现在的事实相当程度上来讲,结局是令我们失望的:

火的伤口无法缝合

最深的黑夜没有火,没有火的照亮

火的原素制造城国家需要的零件

插入机器,精确地运转

而教师,几乎是没有选择地成为悲剧的角色:

火,脆弱、转瞬即逝的火

熄灭或点燃?教师的手在哆嗦

他目睹所有伤害。他是最后一个捧起灰尘

倾倒垃圾的人,尘埃吞噬着火焰

他,一个点燃火种的人,却用谎言扑灭火种

这火的罪人,自身同样沦为牺牲

他被一座巨大的机器绞磨,骨头正和血肉分离

这一切都将充作机器所需的零件

他正在成为机器

在心灵内部越来越清晰地呈现的是巨大的无奈、痛苦和悲哀!

角色陷阱、命运的密码与悖论中的成长

上帝制造了人,而人类自己给自己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语言的符咒渗透到现实生活的细节之中。教师或者学生,工人或者农民,科学家或者某一个街头的小商贩……形式各异,而人的挣扎在暗处却具有共同的东西。努力地完善或者修正“人”这个存在?疯狂地以否定现状的方式来达成“人”的这个存在?还是拼命地想要摆脱“人”的这个存在?那悲剧而戏剧化的西西弗斯又开始推动他的石头了——巨大的绝望的石头或者觉悟的石头轰隆隆轰隆隆地像山下滚去,使地面强烈地震动,(我们猜测有什么可怕的力量从地表渗透到地层深处),同时使西西弗斯的双手在瞬间感到虚空——当他推动巨石的时候,他却感受到了自己内在的反抗的力量?!杜小真在加缪《西西弗的神话》的译后记中说,“在加缪看来,没有任何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只要竭尽全力去穷尽它就应该是幸福的。对生活说‘是’,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反抗,就是在赋予这荒谬世界以意义。”(【法】加缪著 杜小真译 《西西弗的神话》第120页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我们是否可以说,人类制造规则的初衷恰恰是为了完成对人的深刻体验?——或者亦是在增加人之于世界或者之于人的意义?在各种规则的束缚中,每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悖论之力,这种力量加速了人之为人的那些东西的运行速度?也许。

一个学生坐在教室里,他是乏力的,无可抗拒四面墙壁的束缚,无法抗拒黑板的威压,无法离开自己的座位把自己悬置在某一个空荡的空白之处。他的灵魂一面接受着能够接受的东西,一面也在以既有的意识审视或者拒绝,甚至表现出足够的对抗之力——叛逆——使周围所有的人都头痛。而直接的交锋的对象就是讲台上的老师。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他也是乏力的,无法抗拒诸多的加在他身上的尺度和砝码。事实上,弱势群体不只是学生,教师也是弱势群体啊。成堆的作业不仅是构成学生的世界,同时也在构筑老师的世界。常规的授课有时候如同某种机械的操作。即便是闪动着灵光的语言,一样是在教室里四处飞撞,能够被学生吸纳的不过是一部分而已。或者说,真正能够接受造化的,也只是那么一部分而已。他在讲台上感受作为教师的尊严与荣光,同时忍受人性中的不安分的律动,并不断地忍气吞声——向麻木的池沼里滑翔,或者历练生存的智慧——把镣铐变成磨砺生命光芒的炼狱场——又如何呢?

有一种冷,比冰雪更刺骨,深入到内心

从心脏向外蔓延。每一道眼神都能够切开皮肤

让血腥升起。尽量卷缩身体,变小

小到无人看见,学校里微不足道的人是老师

谁都能把他们零件般任意撤卸,冷。此时

只想远离那些叵测的陷阱

……

……每一条路都通向最终的目的地

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插在某处路牌上的站名

壳,使你的皮肤逐渐粗糙、龟裂

每天你都能感觉身体的收缩。清脆悦耳的嗓音

开始沙哑、变细。低声,这个职业需要保护嗓子

需要小心。冷漠,深入到每一个人的眼中

眼睛的冷漠,眸子里水波不兴

你正是从这里失足、陨落

误入不可测的人心

无知加快了你的堕落

整个身体收缩、凝聚成为有着坚硬外壳的草籽

人在壳中喘不过气来,鸟也不能

命运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

我们能够融入的只有身边的生活

深入到泥土,攥紧泥土,发芽

——陈小蘩《另一种冷》

这“另一种冷”令人心惊胆寒!“我们能够融入的只有身边的生活”!对于学生以及更广阔空间里的各种角色身份而言,这诗句同样适用。时间、空间、环境、人,共同构筑了一个似开放实锁闭、似锁闭实开放的世界。“深入到泥土,攥紧泥土,发芽”——毫无任何希望可言——完全被操控的模式——自我复制自我的悲剧——绝境。但危机就是生机。绝境正是希望的开端。拯救的契机恰恰是从这样的缝隙中展开。陈小蘩把一种生存陷阱的极致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并戛然而止,自有其道理所在。更深广的内涵恰恰在诗句结束之后的空白中。为什么?怎么办?溺死在角色的沼泽中,还是奋力以精神的强大能量去穿越困境,而找到一条拯救灵魂的道路?显然,我们会选择后者。但因为这条路的艰难,悲剧的频率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更冷更暗的风景在人类世界的各个地方不断涌现。机械人,规则人,套中人,面具人,工具人,道具人,摆设人,木偶人……也许或多或少都和那样一种命运相关——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握着的命运!麻木和冷漠不断生根。坚持与退缩都变成一种无奈的选择!

其实,一个人的发生、存在、继续存在,直至消亡,从更广阔的空间来看,是绝对静寂无声的。人类话语的声音和力量在广袤的宇宙中有时候显得无比微弱。孤独是必然。艺术家的疯狂是必然。哲学家的死亡是必然。每一种角色的真正核心,必是熊熊燃烧的孤独之火。这种孤独有时候被一种叫麻木和冷漠的东西所包裹。对于学生而言,教育在某个层面加剧了麻木和冷漠的滋生。

我们全力以赴于中考、高考

在此之外的失去其实已经很多

逆反的心理是学生最初的反抗,敌意

在暗中潜流。等到这场拼杀后

心力憔悴的孩子们内心的宁静和爱

已被撕得粉碎。过早地竞争和不公平的竞争

使他们生长出狼性的牙,自私

恶毒、和怯弱,这些该被埋葬

的东西被他们拾起,好让我们感受到它

感受心被失败挫痛

——陈小蘩《悬崖上的中学教育》

一种残酷是这样诞生的:“我们被一张大网罩住/在劫难逃。六月,你们经历过无数次制作后/象一本巨大的综合词典被放在中考的悬崖上晾晒/看着鲜活的生命在悬崖上蒸发,我也被/时间一遍遍烤炙”(《悬崖上的中学教育》)。

诗人陈小蘩与教师陈小蘩,有内在的一致性——散发着圣洁光芒的优美的灵魂。我可以想象得到,她的充满智慧与光亮的双眼,是怎样把她内心深处满满的爱渗透到那些渴望甘霖渴望自由渴望游戏的孩童的心中。然而,即便有爱,学生“鲜活的生命”一样“在悬崖上”不断“蒸发”。

问题在于,当教师被迫变得麻木变得冷漠,学生孤独的灵魂又该如何安放?

真正的爱总是稀缺的。

被职业角色所框束的教师,不也在某些时候,像极了学生?各种繁琐规则的束缚,包括学生分数的巨大压力,也会让教师感到浑身地不自在。他心中的宁静和爱会不会也像学生一样,被什么撕扯得粉碎?当自私、麻木、冷漠也像毒药一样渗透到老师的内心,他的学生又将如何?

每一种角色是否都会这样?(我听到朋友去医院看病被误诊的事情。而且,护士医生竟然会理都不理。幸亏及时转医院做手术。差点闹出人命。)

这些负面的事物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存在,只不过在某些人身上隐藏,在某些人身上显现罢了。情绪情感情结情伤,跟随着人的成长历程不断调整不断变化。我们很难说学生的性格完全由教育造就,但我们却不能否认,学生时代的一切对每一个学生的成长至关重要。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教师的经历对教师的成长亦有不少的影响。每一个人的角色经历都或多或少影响着他的成长。而成长是没有终结的。否则,克尔凯郭尔也不会说,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是世界上最高的事业。

不知道那些仍旧幼小而稚嫩的心灵中会不会有像我一样的,对这个世界的存在,对人的存在,对角色扮演的存在,对生命承担的存在,对每一种事物,每一种时间,每一种梦境,每一种回忆,每一种画面都有着深深的困惑与不解,更对自己正在走过的道路感到迷茫与苍凉。而在每一条道路上,我不断地听到旷野里传来的悲剧般的呜咽,内心深处的荒凉与绝境一次次醒来,一次次抬头,并一次次让我不知不觉泪痕满面。或许有一天,面对眼前的空间,他们也会像加缪一样,像我一样,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好荒谬的世界!

还有另一种冷(或者人性之恶)

还有另一种冷,来自某一类学生内心

无边蔓延的麻木与冷漠

他们磨砺着教师的血液,使教育

变得如同一种奇怪的灾难

畸形的泪水同时沿着学生和教师的脸颊流下

是什么样的残酷

使这两类人如同敌人般面对面

教室。学校。疯狂的刑场。

仇恨像不断生长在地震深处的根

如同某一天要掀起地面!

(黑鸟在学校的一排树下飞。觅食。舞蹈黑色的翅膀

看似悠闲的眼睛里埋藏一丝狡黠)

铃声响了。课堂再次张开巨大的手掌

用心地用力地捏紧这些无望的生灵

啊文明!啊知识!啊火焰!啊圣徒们啊!——

——二丫《还有另一种冷》

还有另一种冷,也许源自于教育,也许源自于另外的人性深处的沼泽地。我亲身经历着那些人性之恶,并且也亲眼见到那些恶是怎样从一个、两个或者三个人的身上显现出来,让我的灵魂不得安宁。为此,我写下了《教育的深度陷阱》,如下:

宁静已经成为一种奢侈。灵魂历尽艰辛,饱受磨难,使生命的悖论彰显无疑。

吞下那恶果

是人。

纯粹的伤害是不存在的。千千万万有毒的病菌侵入人的心灵深处,致使有人在出生之时便染上了毒菌。

活人们制造着毒菌

工厂建造在鼻梁上

从肉体

长出暗黑的桥

我坐在黑暗中。真正的思想携带着无可言语的痛。泪。血。(?)荒谬无处不在。那天真的孩童何以蜕变成一个黑色的苍凉。

婴儿在哭泣。土地

扬起你的手掌。指头上

闪耀撒旦的婚戒

他吮吸甘美的乳汁

等于吸毒

病入膏肓

毒蛇。毒蛇。拉起你们的裙裳

接吻。孕育。疯狂

爱情飞快地催促他

拔出面具。拔出谜语。拔出标枪

啊。感谢上帝。感谢这些无端的无度的伤害。感谢这盛满毒汁的爱。感谢!使脆弱的心灵可以承担灵魂沉重的苦难。难道我不应该感谢吗?我一直在看着那痛侵入我。带着鲜红的光和闪烁的绝望。

投向我。死神的皇冠

黑色的城堡充满迷路的战袍

我的善良成为我的邪恶

我的善良成为我的邪恶。这让我可以放心地在冰冷的石头上睡上一觉了吗?荒原一直在肉体中成长。

那满满的盛大的苦难,我已毫不犹豫统统咽下。

那绝不是单纯的。它串联了或者跨越了人类发展历程中的可怜的疮疤!我的上帝!它和整个社会都暧昧不清。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早已在人类诞生之前

蜕变成深渊般的黑夜

我赤脚涉入

浑身战栗

——二丫《教育的深度陷阱》

学生是情感脆弱的群体,是极易受到伤害的群体。我想说的是,教师作为成人群体,如果在一种争执中,或许更易受到心灵的震荡。我亲眼见到一个调皮的学生泪流满面捏紧拳头面对他的老师。原因就在于,他的老师在自习课时去教室辅导,并且要他好好听课,好好做笔记!也许,在某个层面看来,教师或许面临更多的挑战与更严峻的考验。因为来自学生的对抗和无理取闹,有时候让老师更为心伤。这其中的命数,让我们怎么去细细地明说?!那些在正常人看来实在是可恶的学生,又是怎样被造就的?谁在背后操控?而仅仅用“叛逆”一词是不能说明全部的问题的。

值得一提的是,林清玄在《漫步人生的花园》中谈到过关于“迷心”的问题。他讲到:“心的迷转大多是前世累积的,有许多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受过很好的教育,过很好的生活,但长大以后也会迷失心性,因为在他诞生的刹那,就已经具足。就好像一颗榕树的种子埋在地里,长大以后并不会变成松树一样。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教育座谈会,许多教育专家发表言论。轮到我发表的时候,我就说,教育在基本上有两个很重要的观点:第一个看法是,好的小孩教不坏;第二个看法是,坏的小孩教不好。当场好几个人昏倒在地。从佛教的观点,种子确实是很难改变的。这就叫做‘迷心’。”(林清玄著 《漫步人生的花园》第173页 知识出版社 1999年版)

我一直在尽量地引导着给我痛苦的调皮的学生进入写作。我也一直在引导我的学生去认知生命,认知世界,认知人类的困惑,认知精神价值和创造的价值,以及人格品质的力量。似乎威慑力光靠语言远远不够!必须坦诚,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资本,让我的每堂课都吸引学生。在更常规的程序化的课堂上,我们履行着应尽的职责和义务。绳索套在每个人的身上。我们能够过多地责怪谁?埋怨谁?

应当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在人性的高枝上,有芬芳的真善美,亦有各种令人防不胜防的恶散发阴冷的气息。恶,有时在这些人身上显现,有时在那些人身上显现。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品性都不可能是纯到极致的。所以当你付出而仍无收获,当你不断地在事件中经受人性之恶带来的不同程度的伤害之时,别忘了理性的分析。或许这可以让我们对人类自身有更清醒更透彻的了解。而在促使这种恶转变的过程中,我们实际上修炼了自身。心灵的炼狱或者就是如此。不管怎样,人性之中的恶,是会不停地呈现的。也不管怎样,我们不应当对我们身边的在力所能及可以帮助的范围内出现的恶坐视不理。应当用智慧、爱心、理性和语言的光亮去照亮仍处于黑暗中的灵魂——促使其转变——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使命——成为一个人的使命。

承担——思索——反抗——思索——承担——思索——反抗——(改变?)——思索——承担——创造——反抗——(改变?)——

困惑:关于教育或者其他

我将看到我的死亡

在疑惑的终端

在每一个问题的脊梁上

花朵的目光敲响一个词语的门

飞快躲避的尘埃在笑

我将讲述那困惑

如同讲述一个夜晚

它没有名字

带着忧郁的竖琴

弹唱道路上逐渐消失的足印

它们没有声音

但唤醒了某座桥梁

——二丫《琴音或者困惑》

每一种存在方式都必然地讲述或吞溺着人类的一种困惑与思索,并且暗含着绝望,也暗含着拯救的可能。就像每一个黑夜与白昼都必然地呈露或者隐藏着某种真实的残酷,同时也传递着希望的曙光。也许教育之于我,正如同那张银行的办公桌之于卡夫卡。它会磨练我,(然而这并不代表着必须)同时也会使我的困惑与忧思不断地延续。

我一直希望我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教育、分析教育。我必须把自己无数的坏情绪抛开,如同审判官一样清凉地审视它的内在结构与外在表征。这其中的复杂与森严,也许超越我们的想象。我企图寻找一种语言方式,企图以一种思想的方式,来为“教育”这个词,注入一些不那么刻板的运动着的东西——以此来实现阅读的立体空间。(语词林立的堡垒。平原。河流。或者木屋。或者冷酷的色调。等等。)一条奇妙的道路就是这样从词语的缝隙中开始延伸的。

现在,重新回到教育本身。我想到了两个词:“圈养的文明”或者“文明的集中营”。这是我困惑的一个点。一个起始。一次主观的臆想与推测。为灵魂建造的框架早已准备完毕,而自由之鸟必须进入笼中,以便承受畸形的“鸟笼之爱”。(我必须再次重申:这里的“教育”并不是狭义的学校教育,而是广义的教育。)受教育者从传承的抽象与具象事物中,以及从传承者那里学得了叛逆的内核与怀疑一切的冷漠。姑且不去谈论叛逆的本质与叛逆的质量。如果教育的目的在于使受教育者最终经受磨难而闯出一条创造之路,那教育无疑将是有积极意义的。因为不管怎样,如我一再表明的那样,教育给人的束缚有时超过其他样式。也正因为如此,要能够突破教育而成长为真正独特的个体,太过艰难。也正因为如此,教育的结果往往达不够我们对严格意义的人的期盼。从这个意义上讲,教育显得荒谬而残忍,机械而冷漠,麻木而外部却散发着耀眼的光泽。

这样一来,教育显得一无是处了?当然不是。我从不否认教育。尽管我也是这其中的叛逆者。事实上,诊断教育的病情,并不等于完全地否定教育。恰恰相反——为了使教育更完善。

我的困惑还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我也相信,真正的教育一定已经早于人类而先行于大地之上。

规则世界、救赎的可能与教师精神主体的确立

在现行教育体制下,我们几乎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地卷入各种考试的漩涡之中。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清醒地认识到教育教学中的机械化的成分,以更理性的态度来看待这个问题。

在某种意义层面上,学校等同于工厂,公司以及各种职业场所。其特殊性在于,里面的“职工”(当然包括教师在内),是正在成长的孩子。理论上讲,学校这个工厂里的产品应当是教师和学生共同生产出来的各门学科的“分数”(教师是师傅,而学生是学徒工。教师指导学生通过试卷生产分数)。而实际上,其中的产品不仅是表象的量化的分数,更有隐形的产品——成长中的学生,以及成长中的教师。在此,我们先撇开分数,谈谈成长的问题。

上帝造人的本意,我们可以推测无数种可能,却无法确认哪一种可能。但人的成长要靠人类自身的努力,却是不言自明的。克尔凯郭尔说,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是世界上最高的事业。而一个真正的人,指涉的内涵,应当具有以下表征:人文理性与人文激情的彰显,主体精神的强大,思想的深度广度,认知世界的高尺度标准,处理事件的到位程度高,在任何处境下创造力永不贫乏……要达到那样一种境界是困难的,所以,除了在特殊情况下的案例之外,各种角色范畴中的自杀者,包括一些学者、文人,一些在读博士生、教师、学生,以及一般常人,他们之所以选择死亡,都或多或少与未达成或者根本未能接近“人”的本源质地相关。可以说,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在向着“人”的方向前进过程中的人。因此,任何处境,任何职业,任何事件,换一种方式看,都是成长的契机与历练的背景场所。如果一个教师在工作的过程中,能够有强大的意志能量,以一种创造的姿态穿越常态的束缚,不断产生新的工作方式、方法,不断涌现思想的火光,那他所获得的造化是不可估量的。认识职业,认识学生,认识人,创造人,这是一个永动的过程。而学生在成长过程中,教师的引导尤为重要。这对教师的成长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一个教师没有真正精神成人,或者接近那个尺度;如果他的方式仅仅停留在用各种手段去压制学生,让他们被迫接受各种规则;如果他以一种僵化的思维来进行教学;如果他缺少爱心,冷漠,自私,对工作敷衍了事,不尽心……可想而知,他的学生会在一种怎样的状态中成长,成长的质量令人堪忧。即便是教师花了大力气,使一个班的成绩蒸蒸日上,如果人文关怀不够,如果精神世界的引导错误或者不够,他的学生的问题会在将来逐渐暴露。我们不能否认学生自身的特点,不能否认家庭的因素,也不能否认人性中原有的一些负面成分,对于中学生,尤其是初中生来说,教师确实有着不小的作用。而对学生进行思维引导、认识引导、精神引导,是可以无处不在的。我在教学过程中也在注意对学生的引导。譬如纪律与规则,我曾对学生们讲,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规则世界,社会的存在基于规则。任何一个社会团体都有规则,哪怕是黑道的人物,也是有规则的。大自然当中的一草一木,都有规则。包括我们的人体也一样是有规则的。人体的各种器官相互协调,各自遵守规则,一个人才显得活泼健康,朝气蓬勃。如果那一个部位不守规则了,比如心脏想要闹一闹,那人就该去看医生的。能够从人类的角度,从文化大背景的角度,从精神创造的角度来引导学生,他们所获得的东西将会是终身受用的。

对束缚的叛逆,对自由的渴求,是人的天性。而学生承受的束缚是残酷的。福柯在谈规训社会时,也指出学校的监狱特征。广阔的人类社会中含有各种各样的显在规则和隐性规则。而学校是各种性质的规则最集中最密集的场所之一。它实际上成了人类社会的一个压缩的标本。不过,这个场所是与学生的成长相关联的特殊场所。成人尚且不易坦然面对束缚,(心灵的逃遁是一种必然。而艺术家的创造更是指向自由)更何况是那些孩子呢?陈小蘩深感这其中的残酷与无奈:

棋盘所要表达的是一种存在

矩形的世界。棋子属于棋盘

棋盘不属于棋子

棋盘属于人类或者某个人

这个“人”凸出平面,以棋盘外的存在

控制棋局

可以跨过楚河,不能逾越四面的边界

游戏规则在全部棋局开始之前已经制定

迄今不变。每一次惊心动魄的嘶杀

战争把痕迹留在棋盘上成为高于棋子能力之外的经典

棋子置身棋盘中,冲杀进退

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棋子走马布阵,在棋盘的范围内竭尽所能

变化无穷。成为叱咤风云的将帅

奔走马前的士卒。棋子的想象力和行动的范围

只在界河两岸。一半是黑,一半白

进或者退,赢或输

一将成名万骨枯

棋子的思想继续一分为二

棋子具有非人的本质。游戏规则早已制定

无法窥破棋局的棋子

在虚拟的战争中戎马生涯

物质的秉性使它坦然承受失败

再次开局

智慧的棋子走出棋盘,它发现棋盘之外

马不走斜日,炮不打翻山

棋的规则失去意义

它无所适从

——陈小蘩《中国象棋——致教育》

这里,陈小蘩把一种更严峻的现实摆在我们的面前。因为,教育的规则并不只是表象的规则。还有更可怕的规则,那就是心灵世界的规则,思想的规则,思维方式的规则。“棋子的想象力和行动的范围/只在界河两岸。”这不得不令人惊骇。因为教育的因素而产生的思维贫乏、想象力贫乏、创造力贫乏、处事能力、实践能力的贫乏是不缺乏事实依据的。教育的整合力有时候令人恐惧——“棋子具有非人的本质。……物质的秉性使它坦然承受失败”。把“人”引向“非人”,这是陈小蘩向中国教育提出的一个异常严重而严肃的话题。中国几千年的教育发展到现在,并没有真正解决其根性的问题。(范进之类的文学形象在脑子里历历闪现)悬崖上的中学教育危在旦夕。而“智慧的棋子走出棋盘,它发现棋盘之外/马不走斜日,炮不打翻山/棋的规则失去意义/它无所适从”,则是对教育的异常尖锐的讽刺!

这也不仅仅是在说教育的危机,诗人同时启示我们人的成长的危机,人类社会的危机!

这场危机真正源于人类自身对文明、对生存、对创造、对发展的倾斜估价、倾斜操作。

学校的整个机体从表面看是最活跃的,充满阳光色调的,而内在却也充满了阴郁的气息。学校的各个层面都不同程度地屈从于另外的规则。从成长的角度再看,学生真正的成长是艰难的。毕竟学生是最明显的弱势群体。教师的成长同样是艰难的,因为教师要不断地超越现状需要有极强大的意志的能量。但如果是一名教师,他自应当首先督促自我的成长。因为,这同时也是自我救赎的重要一部分。引导学生穿越各种束缚,包括思维的束缚,进行对对创生成,抵达心灵的自由,并建立新的对世界的认知体系,重建精神主体,这是真正伟大的事业吧。因为,人原本就是悖论的存在。而学校把人的悖论性不断地强化、扩大,变成一种极度的紧张——自由紧缩,而规则放大。

回到学校工厂,为了解决制造“高质量分数”的问题,可以把针对考试的教学与练习作为主线,而在这个过程中无所不在地渗透人文精神和创造精神的引导。思维方式,对一个事件、一种事物的认知平台、认识方式与认知智慧程度,于一个人的发展亦是至关重要的。不管怎样,心灵的自由是不能被抹杀的,除非自我不愿意拯救自我,或者他完全无法意识到拯救的精神向度。

陈小蘩与《正午的黑暗》

阅读陈小蘩《正午的黑暗》,我试过很多次。我不断地翻开书后又放下。同时不断地想象一所学校:办公室,教室,教学,教育,批改作业,开会,看来来往往的教师在走廊上永远不定的身影,看学生像分子、原子一样颠来跑去——更多的时候是在教室里——被框在教室里,也看到被老师严厉斥责的学生,被罚站在窗边反思的学生……麻木会像蚕食桑叶一样渗入内心。

而当我真正开始阅读《正午的黑暗》的时候,我才发现,诗人是在用一种多么直接,多么赤裸,多么尖锐,而又多么庄重的方式在表达自己对教育的深切忧虑,还有内心隐隐的痛!

关于这组诗,诗人在《被钉上十字架上的诗神》一文中这样谈到:“……这是我第一次直接、义无反顾地介入当下中国教育的现状。教师和诗写者的双重身份注定我对命定的两种喜好,欲罢还休……在学校工作沉重的压力下,我小心地守护着我的诗神,不让心中的两个神圣发生对撞。……在我教书的这所成都市很多市民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来的重点中学,我切身地感受到教育已走入困境,分数在一点点绞磨人性,沉重的中考、高考加重学生的负担。面对正处于花季的少年,我的心在滴血,但作为学校的一名教师,我必须执行学校的一切工作安排。2002年冬天,每天天还没亮,我们初三全年级的学生就以及在学校操场上跑步,目的是为了得到中考体育的30分。我们每个班的班主任,守着学生每天早上跑步已经半年了,这些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天天起早贪黑,我听见跑动的人群中有学生在对他的同学说:‘我觉得我们像一群犯人正在围着监狱跑。’我震动了,坚决地反对不顾学生身心健康、为分数地跑步……长久以来,我的心很痛,对现行教育体制下学校、教师、学生人性的失落、异化,骨鲠在喉。这些不可言说、又被我们共同感受到的令人愤懑的事实,我们还能承受多久?最后的底线在哪里?……我一直想写学校的诗……这个我不敢触及的主题,事实上在潜意识里我早就知道它的写作难度、介入现实的深度和强度,笔落在纸上,我已无法回避。于是我大胆建构、真实坦呈、笔触直指生命底层的痛和挣扎。以诗歌写教育这样一个庞大的上层建筑的主题,古今中外没有人写过这样的诗,这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好,诗意地呈现出我深入其中、体验和感受到的现实存在。但是我想:这是我面对的局部现实,又怎能说不是我们面对的当下现实呢!这是我写作的意义、挑战生存的难度和写作的难度,写出我内心真实想要言说的诗之言语。我给自己规定一道底线,必须是纯粹诗歌的呈现,从语境、诗感、诗的构成、形式,甚至到具体的字、词,都必须是诗性的。……整组诗的写作过程,使我体验到我写诗以来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写和写完后,内心的剧痛。……救救孩子,救救明天。……”(周伦佑主编《悬空的圣殿——非非主义二十年图志史》第51页到52页 西藏人民出版社 2006年版)

之所以大段引用,是因为,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诗人写诗的初衷、对写诗的认知,以及写作之后的感触。这个过程既是作为教师的陈小蘩对教育的关注与爱,同时也是作为诗人的陈小蘩对自我使命的承担与实现。这个过程同时意味着勇气、冒险与牺牲。

诚如龚盖雄先生在《后非非诗人印象》中指出:

“……她(陈小蘩)不顾一切地清算自己赖以谋生、立足的教育危境,仿佛西西弗斯最后居然敢于抽空自己手推石头的重量和意义,仿佛耶稣最后居然敢于抽空教堂和人类宗教的仪式,仿佛她要告别自己在社会中的角色和职业。这是多大的危险啊!”

“可以说,陈小蘩《黑暗的正午》完全是鲁迅在他精神本原意义上的《野草·墓碣文》中,铭刻于墓碣阴面残存文句的指向:‘……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而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知……’一个教师拷打教育事实上就是拷打自身。果然,陈小蘩写完《黑暗的正午》之后,付出了动大脑手术的剧痛代价。但是它居然奇迹般死而复生。实现了用血写作,用生命写作的入周伦佑所说的‘高于生命的艺术至上’”。 (周伦佑主编《悬空的圣殿——非非主义二十年图志史》第303页 西藏人民出版社 2006年版)

在身为教师的内心的隐痛和身为诗人的对诗人命运的承担上,我和陈小蘩应当是一致的。《正午的黑暗》如一块巨石,必将激起教育界、思想界人士的思想的波澜。而关于教育的诗歌,我们还将继续写下去,伴随着教育的酸甜苦辣与变革的艰辛,不停地写下去……

相信那个未来!

2008年4月——5月

中国女性文学与陈小蘩的诗歌

龚盖雄

一、汉语言说和陈小蘩诗歌的21世纪开端

汉语言说着。但是突然失去了言说。几千年以来,汉语逐渐变成了不能说,说不能的沉默的存在。它最稀有的特性已经隐匿,那就是:呈现宇宙生命本来的强大能量和生命母语普照万事万物个性的辉煌慧启。几千年的皇权专制把整个中国变成了一个充满嘈杂注释和宏大文化的喧嚣之所,同时又是一个充满无声的中国。这是一个隐士,隐身,隐匿和隐形的中国,这是一个“大道为天下裂”(庄子)的中国。中国古代最早的言说者,最早的作为艺术和生命同一开端的诗者和思者,早就对整个世界的失道,失德,失言、失身,清醒地洞穿和洞见。一部古老哲人和诗人留下来的经书、圣书,以《易经》为源头的变化之书,早就准备了最多的忧患和预警,早就达到了比死亡更加洞透存在的坚决。

谁能告诉我们,汉语现代性精神转型和开端的21世纪言说从何发生?到底从什么地方,我们才能又一次倾听纯粹的汉语言言说,并把我们置身于中国知识分子真正独立的人格语境和真正自由的思想语法?赋予我们全新的、原创的开端可能?

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纯粹的说在诗中发生。

“如果我们必须在所讲的东西中寻找语言言说,我们应该寻找被纯粹地说出的东西,而不是随意抓住被言说的材料。被纯粹的说出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在它之中对所言事物的言说得以完成,因此完成又是一种独创。被纯粹地说出的东西是诗

汉语言说着。汉语的言说被千年皇权专制的大一统开端:秦皇意识形态体制突然打断了。但是,汉语言以无声的方式在说,以无言的行动在说,以无法忍受的忍受在说。说,仍然在体制不能体制的地方,以沉默的反抗在进行,以沉默的燃燃在进行。在皇权专制霸用了春秋诸子经典中的儒家经典,强制性地以儒教统治中国思想,以道教和后来进入中国的佛教辅助统治,以兵家法家强化国家镇压功能之后,汉语言言说断裂之后的历史正脉和精神血源,仍然潜流在不可体制化的心灵之中,特别是潜流在不可体制化的大自然、大生命、大宇宙、大时空之中。汉语言言说的言说,主要保持在非体制化的个性之诗中,也主要保持在非体制化的个性人生创造中。中华祖先的先圣、先哲、先思、先觉、先贤者,那所有原创性的诸子百家建言者的言说,其实都在言说本身自由和精神本身的存在中,埋伏着对皇权专制体系的强大审判和对社会腐败官场和人性贪欲之恶的强大疏离。百代华魂,千秋话语,从来有个性真觉圣言,个性超越圣书,个性原创性存,个性艺术葆真,潜行中华精神洞察历史谎言的艺术之能和诗性之光,也就是说,汉语先于任何体制的原创力和原慧力,是存在中的存在,是思想中的思想。汉语言作为没有阶级性的对阶级的超越和对阶层、阶段、阶梯的超越,有一种完全原生的、先天的被我称为“对创生成”的慧启功能和诗性本质。它独一无二延续千秋万代而不断裂的象形文字的先天还原图象和先锋还原意境,使中华民族有了强大的生命修复机制和生命敬畏原质,也就是唐诗研究理论家林庚所谈到的诗原质和我领悟的诗本体。 也是非非主义三个还原理论震惊八十年代诗坛的先锋精神原根和价值源头启蒙。汉语的声带并未被皇权和官本位完全割裂和垄断。无声的中国的无声之危,被五四人物中最杰出的鲁迅们一旦指出,铁屋子就裂开了永远不能弥合的裂缝。正如陈小蘩的诗歌《裂缝:释放内在的声音》说:

真实的展现,需要一道敞亮的伤口,

痛与震惊。看见事物内在的天空,轻盈的云朵

抽象的蓝。倾听、听

深入汉语言的伤口,从此是汉语言保持个性言说,保持向整个社会和整个历史质疑,挑战、对决的原创能源和元价值觉悟的写作勇气的先行入口和先锋前提。陈小蘩的诗歌充满汉语言母语的疼痛感,在精神独行的大气磅礴中远远地,坚决地告别了中国当代喧嚣一时,被瞎眼批评家捧抬为新女性文学和新女权文学的美女作家群和欲望、隐私、性/暴/乱、性/倒/错写作群,她以个性直接进入汉语言言说的纯粹语境,看见声音的暴力和语言的裂缝,看见声音的膨胀,战争,处处可见一个世界的“成熟的腐烂”。她唤起了汉语言倾听的耳朵。把真声音召唤于汉语所在的在中。

声音交汇、汹涌。再次冲撞、争夺

在同一时间里

声音停住了,准确无误

占据着历史的一处缝隙

(标点符号也挤在其中)

“声音站住了”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句宣言相比,更具有精神个性独立的艰难,声音在意识形态百年大战的争夺中早成碎片,它成为死神的瞳孔,象陈小蘩在《遇见一只鱼的目光》中洞见一只死鱼的目光,“大而无神的眼睛死死的瞪住我”;也成为她在《断层》中描述的亡灵的生活,过世的白衣的母亲,“大地裂口”吞噬的家园。“人的的四肢开始退化”“沙化的城市”。“时间堆积的尘埃”,一切声音的沉沦反向推出了陈小蘩诗歌声音站住的缝隙。读陈小蘩就是读汉语言言说纯粹可能。(在这个摧毁一切纯粹的混沌时代,一个纯粹的说怎么还有可能?)

一切破碎了。陈小蘩的诗歌言说和诗歌声音却带痛穿行,负痛完整。她完成于2001年并呈现于《非非·2001·第九卷》的大型组诗《精神镜像》,是混乱的中国女性文学和中国女性诗歌中最特殊的纯粹汉语语境的创造,是超越一切横向移植西方女权主义理论话语模式,对献媚后极权时代商业意识形态和消费话语体制的大拒绝。它澄明而质朴的内涵,对于所有喧嚣是一次真正的清理和一次彻底的审判。它对日益流行的以女性美色为消费开道的文学拍卖行为和以肉身、性乱为引线的意识形态隐形专制作出了强有力的解构,抗议和疏离。

二、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与当代女性文学的批评盲视

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是如此诡异,如此险恶,如此荒谬地把启蒙现代精神的五四开端人物一个一个地弱化了,变异了,隐匿了。类同于中国春秋诸子百家起源的一个周王朝崩溃的战乱时代,满清王朝崩溃的世界性原因渗透到中国五四诸子的汉语言说中。全民转向经济的迫切目光显然是意识形态的统一指令和统一体制规定下发生的。虽然经济转型给中国人多元化生存方式带来种种可能,虽然社会转型是中国融入世界,开放世界,改变千百年封建体制和百年殖民劫难,以及革命创痛留下的诸多社会综合症的大型手术和必经震荡,但是思想的多元化独立和汉语言论精神的多元化自由却远远不是经济繁荣能解决的。精神有精神本身的血缘,思想有思想本身的动力,汉语有汉语本身的言说。精神——思想——汉语——个性不可能用行政命令和经济财团来主编,不可能用金钱本位和官本位的新婚来生育,也不可能用西方中心话语来置换。事实上,经济大潮和商品意识突然席卷中华并解构汉语诗性智慧底蕴、素质、原根的进程 和中国后现代神话及女性主义神话的喧嚣,是一场新的有组织的对历史完全彻底的遗忘过程。文学界鼓吹的当代作家——70年代作家等年代划界的愚蠢逻辑,也是遗忘历史,瓦解精神,对汉语完全的欲望殖民过程。

1989年之后的中国,事实上存在大量的伪写作和伪文学,伪思想和伪批评。一方面是真正的中国诗人作家开始了又一次被流放的痛苦炼狱穿行,一方面是市场体制作家王朔合谋官方体制作家贾平凹,以《废都》为标志开启意识形态下半身写作的金钱大门。歌颂经济转型中死灰复燃的现代纳妾肉欲和现代盗版《金瓶梅》对女性亵渎、玩赏、奴化、色情化的男权中心。这一切喧嚣都严重遮蔽了汉语言言说的纯粹。最为奇怪的是,这一切喧嚣居然都一致捧抬林白、陈染“私人写作”为女性写作的开端。再挺进到70年代出生的美女作家群,中国瞎眼批评界就这样混淆历史,形成欺世盗名的最大浊流。把汉语写作和汉语言说引向毁灭,把汉语思想和汉语人格引向沦丧。

三、深刻于时间深处的女性之痛

和母语之伤

读陈小蘩的诗就是读中华历史母性和中华历史母语孕育现代性精神的剧痛。

《看见两只鸟从天空飞过》:“两只鸟从天空飞过,又有两只鸟/从天空飞过/我看见它们,是从玻璃门上镜面的反射”这两只鸟可以有无穷能指和无穷所指的象征。就像鲁迅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一样。两只鸟在我来看来就是最早的诗鸟,啄开中华诗意之门的那只关关雎鸠的鸟,庄子鲲鹏之鸟,还是精卫填海的冤魂之鸟,还是历代诗歌叹息的黄鹤?现代诗歌中西川抵达天堂的鸟,还是周伦佑勾沉百代沧桑,解构历史翅膀,在不自由中血唱自由的《想象大鸟》?陈亚平从唯美根性上洗刷词根,转型纯诗方向,直达《建筑上的鸟群》金属的声音,种种鸟的诗歌意象,在陈小蘩这儿最终对创生成为玻璃镜面的人类视觉纵深。叶枯蔷薇,冬凋玫瑰,无人之花园,诗人独存。“书翻在最初的往置/稿纸上长长的空白/还是长长的空白”“时间线型的在某处打了一个结。”

正如杜甫说:“万古云霄一羽毛”。时间的死结谁来松开?唯有诗才能回忆,唯有书,翻在原初。中国愧对汉语的天才,不断留下长长空白。唯有诗才能再一次洗礼时间的开端,让汉语的清泉惊起心灵的湍流,推动《镜象前篇》小磨旁,水与转轮,扎嘎后寺:经幡和转经筒吟唱的荒芜,然后是“一个人和马和乌鸦”三分天下的孤独言说和世界起源,最后是“马群与我”在共时性展开的语言镜面上历时地“白发竖立,发丝落尽。”镜像破碎,声音消匿。洪荒而下一个女性——即一个母语怀抱中华文明起源的痛伤。

水来了。水推动历史中华的循环的水磨。也推动吟诵汉语寂寞如初经文,这不可注释的百代空白,在人——马——乌鸦的三位一体存在中,人思想而达孤独,鸦觅食而飞眼光,马离人而出纸面。万马奔腾的徐悲鸿画面被解构为蹄落碎镜,人老千秋。我们中华历史的现代,到底还剩下什么言说?痛之又痛,所以成诗,伤之更伤,所以成吟。陈小蘩心灵历史的剧痛幅射出她诗歌语言的澄明。在1989年那个特殊的事变中,成都医院因为挤满历史伤员而拒绝接收其它病人。这时陈小蘩生命中最亲的祖母和母亲同时病危而进不了医院。陈小蘩焦急奔走在中国大街,国难家愁,涌上心身大痛,泪水盈眶,失声痛哭。不久,在“LS”事件之后,奶奶与母亲先后去世,在时间的母语中留下了绝世悲怀。1991年6月—7月,陈小蘩因而写下组诗《在水中》,她质问:“下一个牺牲者该轮到谁呢/歌声缠住瑚瑚疯长的四肢/缠住礁石。”“正是在我额头,升起过这样的光/许多鸟儿飞来/它们的翅膀撞击/发出金属的声响”“张开的网/为鱼类设计的一个个死亡陷阱/就要合拢了!”这是一场心灵水下的斗争。诗人要迎向陆地。“在广场唱我最后的歌”。而当时,广场之痛已将被中国商业全部淡忘,勾销。“水中的黑暗”终于飞起精神镜象光明穿透的诗鸟,陈小蘩终于完成了汉语言洗刷精神失语的中国羞耻。

十年过去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铭刻于一个诗人的任何疼痛最终要变成语言的血,输入世界的心。血不能白流,死为何冤死?殉葬于1989年的祖母和母亲这两代女性的痛魂,跟随早逝的父亲而去,从此使陈小蘩成为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的孤儿和汉语的泪水。正如张洁最早所写:《爱是不能忘记的》,痛也是不能忘记的。爱就是痛,痛就是爱。手挥飞鸟,目诵经文,水磨大地,人落马蹄,一个诗人,到底用什么才能真正立足于世,创伤为吟?无声的中国啊,你说到底什么是你的记忆,你的悲悯,你的女性,你的汉语,你的精神,你的血性,你的文学,你的灵魂?而中国居然转瞬即忘了一切疼痛,举国狂欢地扑向商品去了。奇怪的是,以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和翟永明《静安庄》《女人》,唐亚平《黑色沙漠》等诗为标志的女性性本能,性欲望,性反抗,性书写的肉身语词化潮流能很快被中国文坛诗界接受,也能顺延到90年代与市场经济的女性商标化、女性广告化、女性明星化、女性表演化潮流天然接轨。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女性肉身化其实一直是中国千年皇权专制御批和御用的等级欲望统治潜流,也是现代主流意识形态商业化中色情工业拉动经济的放纵。更是一个时代转型中钱权勾结,腐败贪欲的肉身化表达和女奴化指归。在中国九十年代,标榜“女性写作”“私人写作”是最可疑的商业文化同谋的骗局。虽然有少数批评家揭示了这一点,但哄抬女性商业写作、欲望写作已成体制化写作大势,唯有陈小蘩对此逆流作了大幅度的“背离式提升”,突破了女性诗歌的“肉体经验”和“女权意识”的藩篱,直指精神的核心。

四、女性创世纪和女性诗歌

人格独立的可能

在中国这个男权——父权——皇权专制千年的社会文化背景中,现代性女性写作从女侠秋瑾开始,到五四诸女变奏,经过庐隐,冯沅君,凌叔华等知识女性应和民主、自由的思想解放潮流,产生了冰心这样贯穿20世纪的不屈女性精神象征,是非常难得的。三十年代左右出现的丁铃,最终被纳入革命意识形态体制的劫波。而最为凄苦卓绝的当数东北流浪女作家肖红,她的独立和她的才华使她历尽磨难而早夭。四十年代出现的九叶诗人郑敏,陈敬容则成为百年中国汉语写作硕果仅存的探索之韧和精神之维,然后是五十年代茹志鹃和扬沫们被改造亦被体制部分认可的写作。80年代——90年代以来,精神转型最为突出的是作家张洁,她从纯情浪漫的《森林里来的孩子》,最终达到《无字》的审判。她审判男性也审判女性,指涉男女共谋极权腐败的真相。她精神个性的锋芒远远超出了当年被迫反复修改《沉重的翅膀》的体制规戒和思想铁律,从《方舟》的决绝开始推向思想个性的决绝。

可以说,中国女性写作没有历史反思的阵痛,就没有思维独立的开端,也没有艺术独立的女性和女性精神维度的生成。与此相反,除了翟永明、唐亚平、王小妮、舒婷等80年代以来突破性反思的语言之诗深度尚存之外,除了王安忆、铁凝、赵玫、残雪、方方等尚有人性与灵魂层面的某种透彻之外,中国以王朔、韩东为男性支撑背景而出场的那批陈染,林白的“隐私写作”,池莉的市民口味,流俗写作,以脱离非非精神轨道变成“废话写作”开山的杨黎合流“民间立场”为背景出场的“下半身写作”,以及棉棉、卫慧之流的美女写作,愈演愈烈地滑向女性殖民写作 ,商品殖民写作和欲望殖民写作。中国批评界瞎子则纵容之、鼓噪之、甚至荒唐地宣称这就是对应西方女权运动的中国妇女解放写作。

九十年代的喧嚣乱语中,汉语文学失去真人格声音和真思想。诗向何处去也成了一大悬案。与陈小蘩同时进入非非写作的刘涛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惊红落绿,裂变幻觉,写出女性诗歌中前卫的《手写体》,而小安则鬼唱平静,巫吟木雕,死了和尚,别了烟叶,,肉了语境,负了前缘。别具一格《纯情杂种》的李谣凡声唱过,不知何去。而海男则话语膨胀,逸出文界、商界、图片、诗界、向流行挺进没有节制的发散和耗散。作为非非流派的女诗人群中,只有陈小蘩拒绝复制自己诗写作的旧轨,也拒绝假借女性意识肉体横流,进入黑洞滔天的语言婚变、历史心变、自恋情变、消费政变与市场商变。只有陈小蘩精神中奇特的纯粹的历史正脉之歌血,文化烟云之痛魂,不断在中国汉语写作伦理沦陷的底线之上,开始了精神阵痛的个性难产与新生。

陈小蘩在1992年《非非》复刊号上写出《精神的树冠》。她是一棵“被天空握着的树”不是舒婷与木棉并立依靠的橡树,也不是翟永明点化诸多男性的酒吧和男性高楼成为她的化妆盒的道路。显然陈小蘩的精神指归与最优秀的散文思想者筱敏及“作为一种无权者文学写作”的冯秋子等是相通的。整个中国需要重新学会个人思想 ,也重新学会个人精神建言。中国问题不是女人男人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不是两性问题,而是人性问题;不是性别斗争为主,造成极权遗毒,而是阶级斗争为纲的极端造成意识形态专制的文革。武则天掌权,慈禧太后掌权,江青掌权,都不是女性掌权,也不是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精神体现。中国并不存在如同西方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所产生的那种深厚的延续三百年——五百年的人文思想背景和人道主义、自由主义、个性主义背景。事实上,西方女性主义产生的开端人物伍尔芙和波伏瓦都是和男性丈夫或男性情人非常友好的前提下提出女权主义的,而且,她们都有第一流思想者的语境和个人素质,也有第一流自由、民主独立、解放的精神传统和哲学意识的后盾和非体制化的个性保证,根本不是象中国的伪女性主义这样乏思,贫思和无思。中国女性最需要的不是盲目两性分离的性别写作,或象林白一样模仿阶级斗争,捏造男性假想敌,献媚男性而开展性别阶级斗争,而是需要寻问人性何存的人性质疑。不是争夺“性别权”的问题,而是争夺人权和人生思想权,创造权的起码开端。灾难深重的中国知识分子,现代性的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出几个女性性欲迷狂变态者,几个女性西方殖民写作者,根本与妇女解放无关,与学术精神无涉,与人类历史进程和存在的大地无关。陈小蘩遗世独立的歌唱就这样开始。一个诗人只有不断在语言艺术中展开另一大地,开创另一世界,使自己的灵魂得以栖居,使自己的生命得以生成。

《主题公园》进一步引出了水。对水进行了另一命名。

水。从上至下、从下向上,完成一次循环

盛它的器皿呈现出,流。不同的形体

绿球藻与蛋白体建立的秩序。净化公式

在可视的范围内缩小。完全进入体内

见、观,再次又见

身体内部的文字,呼吸急促

血液汹涌。紧附在骨上,骨的颤抖

深及骨髓。一次大循环

蜕变。从无到有

从有又无

水中花半开半合。退缩、静收

直到凝聚的中心

内视的花。细小的花朵生在宁静的绿叶间

…………

这首诗和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引用的《罗马喷泉》一诗可以互读和交响。正如海格德尔说,真理被置入了作品。陈小蘩从洪荒之水到达形而上下之水,进入体内的水和体外的水犹如上帝创世前,“神灵运行于水上”。水的诗歌意象在中国,被哲人老子赞叹,为大道德行的柔弱,下潜与造化,女人被称为水做的骨肉。一部诗经之情歌在水之滨发生,一部人类之文明因水而成。艾略特《荒原》描写了水枯石落的世界饥渴,寻找圣杯的人类危机。而在陈小蘩这儿,水成为她个人艺术创世的精神血液和世界身体。这是对女性身体写作的另一种纯粹命名。“水”同时是她触及诗歌语言本身的始源性象征。可以说她写的“死鱼”就是死水,她写的飞云和“刺向天空的一只蓝背鸟”就是飞行的水的精灵。我们从水来,到火去。中间是语言的身体。在文学中长成。在骨血中汹涌。有时,水,就是“水银灯肢解着睡……肢体的语言消解在床单……接近边缘浓浓的黑”也就是“蓝被推向极致/夜的黑滴落/水泥简化人之存在/一株槐树倾吐槐花/(《多重空间的对峙》)

陈小蘩觉悟到“体验从零开始,”在成都之夜看见了那只神秘的豹子。在语言的危警中,她“被词语击中,被词语照亮”。所经历的一切伤痛悲怀,惊奇瞬喜,流变与不测,灾难与福赐,都会最终由生活事变转换生成——对创生成为诗人的精神事变和词语革命。她歌唱“不确定性/永远隐藏在事物清晰的轮廓后/……一个独立的汉字,几个汉字的组合/混乱潮湿的语意隐匿在长短句……/字凌空而起/……我在此迷失”(《背离,穿越有限的词语》)这是陈小蘩刷新女性生命作为人格生命的精神独奏。每个独立的中华汉字暗示着每个人,每个生命形式的独立吗?为什么汉字组合,永远隐匿语意,空白留真,雪白飞灵,含蓄大有,不绝“被诗歌弯成不同形状的语言带我进入”?是的,诗人之为诗人,在一个词中生活就够了。一个词,就是一切词。原根的母语,共享的空间,交叉渐变精神原创的动力。“顿悟飞,飞的瞬息”透彻沧桑巨变,不定尺度的形式。一如荷尔德林问:大地有无尺度?无。

所以,“一些无声无形的字在诗行后闪烁”,“隐形于洁白的稿纸”“站着,无话,又离开”陈小蘩在这儿启示,诗写出的,使未写出的呈现。但在人的生活视域之外,成为隐形生活的更重大生活的内格和生活的底蕴。诗是一种超出生活的生活,返还生活的创造。诗的天性,艺术的天性,语言与生活事实强大对峙,对撞、对应、对话、对抗、对创的天性,所以能使人类精神之锥刺穿生活事实永生虚伪、沧凉、腐败的事实。而保持人类对社会生活永远的批判性和穿透性,自审性和生成性。诗越来越不驯地穿透艺术,超越语词,甚至超出了审美和美的冷漠体制,超出了人与神性的冷酷体制。诗自由不羁的精灵,策反词语的非非力量,策源起义的非非思想,使人类在如何生存状态下都拒绝媚迎现实或逃避现实,而中国瞎子批评界却一再鼓吹“贴近生活”。甚至清除反思距离,进入什么王干说的“审美零距离”,企图使文学彻底丧失批判能力,达到足球一样现场直播现实生活,贩卖生活的原汁原味,原汤原水,也就是原构原在,原惑原迷。对于中国长期以来,媚投生活的投降,诗人当然进行大拒绝。

显然,对原物现实背离式提升就是生命的还原。

于是“从另一个开始里,词语远走他乡”。诗人放声歌唱——

“文字积淀成月色/照耀阅读的人。警惕的心和一只蓝背鸟/深入天空……”

是的,“我不能在同一语境里永久地栖居”。语变时代,言生一切。智者大警,鸟背蓝飞。陈小蘩灵性澄明的语言觉悟,穿越了一切语言中心论和女性中心论的限度,甚至突破了诗之思,心之灵,人之初,世之界的存在论禁域和目的论——过程论栅栏。

诗不是维特根斯坦说游戏发生,游戏规则发生,而是如陈小蘩所指精神永远的不安发生,也就是非非精神的纯粹发生。先锋之灵,先行之魂,先诗之胆,先创之光,不能久居同一语境,不能久恋同一镜像。陈小蘩对整个中国女性自恋之镜作出了痛切反思,她指出《秩序:疯狂的栅栏》“白天的规则在继续”。“在梦中起身,开始行动,”也逃不掉“肉体之舞”消融的命运。“走进虚无”若“不在之花”“白天只是一张漂白的床单悬挂在记忆里/夜的棉絮涌出。”“影子从黑暗的一面冒出,渐渐长大。”

在万象之象,万形之形中,陈小蘩看见“夜里眼发绿光的兽类/慌张地扑向更深的黑”“没有一个明晰的形象可以唤起生长。”人,“和几世人生,彻悟”呢?《梦的具象思维》

水晶的人生又怎样?“无边的恐惧袭来”《进入水晶,透明向我敞开》

无力解脱。不必解脱。《肉体外的另一个手》还在繁荣,还在“丛林般覆盖城市”,“从嘴中长出”,“许多指头长出黄色蘑菇”,“逃离现代,坐在历史未来一座花园里”又怎样?溃烂啊!

“死后的目光话锋凛冽”(《遇见一只鱼的目光》)

而这一切冷冷对峙于镜中之象。“呈现出花朵的形式与铁和刀锋的冷峻”。象从镜囚。象从镜逸。镜碎人亡。感官落尽。《沉默的象》简直就是对林白《一个人的战争》里一镜在手,专照隐私的那个女性自恋狂的无情解构和精神批判。也是对整个全球化进程中,人类存在不断被图象化、类像化、形象化、欲望化、所控制,所异化、所奴隶、所技术、所传媒、所专制的最大指控和最大警告。在这儿,陈小蘩的诗批判已经抵达法国第一流思想家鲍里亚德的批判视域,并以汉语言更纯粹的言说,透彻了一个女性永不屈从象和镜的监狱的最大自觉和最大英勇。铅华扫尽,胭脂败坏,红楼梦绝,玉石俱焚,雕栏玉砌朱颜黑,大地之灾何时改?有几个女性诗人能真正不失足于男权腐败预设的顽主陷阱和商品共谋的明星花月?那些醉心于酒吧写作的捞一把的捞手,妄称苏童为“红粉圣手”的妄手,把自己变成图片诗人和大众花瓶及白领读书解说员的传媒诗人,早已谄媚于语境语象无法自拔了。

是的,手托婴儿,长大成人。《在一棵树下和另一棵树下》“时间正在把世界制成标本,蒙上尘垢,”而另有谁人坐思古人之现代,现代之古人?“上一时间的你”“你已非你”。唯听“一千年/击穿时间的钟声跨过门槛。”大气磅礴的“语言使你光彩照人”,而悲泣着,童年大地。《拒绝的乌鸦》之一枪响魂落,之二销匿世界,不在现场,之三鸦翅起火,黑暗内心,之四,灰烬复燃,精神巢落。斯蒂文斯“河水在流,黑鸟一定在飞”,并不能玄远于中国乌鸦的铁血沉默。一个乌鸦的上帝是存在的吗?一个上帝的乌鸦是存在的吗?颂歌之喜鹊与鸦坠之夕阳何以惊骇心灵,何以乱世音殊?也许,这只乌鸦的血和《搁置在语言中的藤椅》亦有远亲近邻的异端翅膀和痛入手臂的荒谬时代。多少年死了的又死,生了的未生。多少年,语言聋哑灾祸重演。椅变花盆,亦变中东石油,火药桶。就如贝多芬音乐可以伴奏法西斯奥斯维辛集中营。经济强大亦可伴奏日本侵华或八国联军鸦焚圆明园的断垣残壁。在我看来,鸦飞东西,人过南北,在陈小蘩这儿,比海德格尔和斯蒂文斯“先行进入死亡”的鸟,总比人类更坚决预言了地狱之十字与上帝之何在,也比任何男性,女性性别人类的异化盅惑,更先锋母语了生命何分黑白,大地可毁蓝天的绝对异端的痛警。

最后,陈小蘩以《虚无的火焰》向“站在虚构一边“的虚假文学对决,对抗,对煎,对熬。她点燃熊熊大火,透彻尼采,以表所有虚无主义到来的意义坟墓。《献给永恒,我的爱》以绝对的归心融入永恒不在的永恒,诗人不在的诗人。完成她艺术生命中脱胎换骨的《精神镜象》洗礼。

陈小蘩确是至今我读到的第一个把人类格位的纯粹思想通过感性化和形式化的创造而引入女性汉语先锋诗歌的第一人。《搁置在语言中的藤椅》把日常生活场景中的旧报纸,嘴与舌头,“从喉头一滑而过”的全部生存重量,悬浮在藤椅的语言漂浮和语言承担,语言障碍和语用魔变之中。这首诗完全可以与萨特的“什么是桌子”和著名的概念艺术“这不是烟斗”或达利的软表或全部西方语言学转型历史共读,共解,对创生成为一种独有中国本土意味,能使我们达到猿啸清音,虎背骑人的汉语言艺术所指深潜的大悲大悼,大声大哑。这首诗惹我所思,移我徘徊。椅之所,何有大位?人之所居,何有大安?藤非藤亦如白居易写长恨歌花非花,椅非椅,亦如我见梦非梦,说非说。在非非精神的穿行中,十五年间我走过,几把椅子向我诉说大地不安?物老天涯。人别童年。椅移星月,诗何可言?

遗忘了啊,恩赐我们的楼顶。故国。花园。云影与黄河无位,真理与长江无椅,芳草凄凄无藤挂,诗人怀乡怀天,怀河怀痛,怀思怀谁,悠悠百代,不是蔡文姬、可是陈小蘩把生命之光失落于藤椅之上下?被“搁”“置”的一切怎能保全大地之保全,怎能道说道说之存在?

五、伪女性文学再批判和真女性人格宣言

伪女性文学和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所谓“热点”、“显学”可以说是中国当代批评学术界的腐败症候和炒作耻辱,也暴露了导致汉语思想贫困的体制惯性和意识形态商业化鼓噪“女性宏大叙事”对汉语精神历史血缘的严重遮蔽。仿佛抽空历史事实,进行非历史化和个人歪曲历史的欲望历史和性本能历史的男女合谋书写,就可以不经过痛苦反思的艰巨过程,直接进入一个全球消费时代的幸福文学生活和女性自由生活,而且可以不知羞耻地被学术界抬举为文学历史新阶段。这是一场男性批评家策划的女性性暴乱陷阱。与穿越前苏联极权暴政的茨维塔耶娃的血书与牺牲,阿赫玛托娃的灵魂苦难、精神承担相比,更可以看出中国伪女性写作及其移植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浅薄与失重,昏聩与麻木。陈染、林白南下拍片,北上码字,东出图片,西望长安。毫无思想建树,意识殖民轻浮。美女吵架,男人插手,卫慧棉棉各有男子码头。文学批评的圈子化圈养了一批女性主义专利商标。把古老中华生生不息流入现代的道义光辉和历史血缘中的女性精神,母性怀抱,诗性慧启,人性天年一刀斩断。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居然变成性变态和性混乱狂欢的性骚扰节日。一翻开文学全是性变态。中国变成世界性变态,性殖民特区了吗?大多文学都写性的疯狂,性的逆反,性的扭曲,性的走私。一时性成了中国文学勾引市场,教唆败坏,迎合腐败,扑灭思想的女巫魔喟,淫荡尖叫。镜象怪舞,裸体虎吼。河东狮子,河西拍卖。文学的腐败身体的罪和贩卖灵魂的罪并不比贩卖妇女儿童的刑事犯罪更少荼毒。因为“性走私”而暴得大名的当红中国男女作家得意洋洋,被体制不断捧抬已使中国汉语思想进一步被肉欲窒息。

世界许多女作家都奉献了作品和言行,富有人格和人道,独有思想和精神的艺术光芒。《简·爱》《飘》《牛虻》《呼啸山庄》《第二性女人》等对社会与历史,生命与人格的透视,岂是中国伪女性写作可比的?

陈小蘩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这个滔滔性变的乱世,她决不把自己交出去。她生活。她写作。她独立。她言说。亡灵入梦。万物血唱。灾乱鬼域,妖裂人神。20世纪人类大规模惨遭屠杀和惨遭浩劫的一切由来,并不是亚当夏娃分别看见性别身体的原罪,也不是夏娃亚当拼杀佛洛依德意识本能就能解放的疯狂。可以说,性别战争是同一人类意识形态主流操作的阶级斗争盗版文本,是同一人类前极权转向后极权——政治大战转向经济大战的品牌转换,标语转换,面具转换和镜像转换——其中,专制幽灵和权钱勾结的资本幽灵,敌视人类真知识觉悟和真人格觉悟的幽灵,剿灭人类真艺术和真异端的幽灵,并没有退场,女性之主义化过程,和意识之形态化过程同步,亦和全球消费策略的美人计同步。〔从美国总统克林顿一边办公一边与莱温斯基性交撬起全球眼睛和商业媒体暴利的事实,从李敖卖弄性交个人史换取语言文化功名取得大众畅销书市场的事实,都可以看到这一性欲化资本已经国家领袖化和历史暴名化了。〕

真正的女性解放出路在哪儿?口口声声,鹦鹉学舌地搬运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把全部西方红灯区和爱滋病、性倒错和性变态都移植到中国就能解放女性,拯救文学吗?中国本土的女性精神创造史和母性精神怀抱,究竟有没有中国汉语本土的历史现代发生点和现代历史原创力?中国女性与男性共同生生不息,延续中华文明悠久时空的伟大身心,难道不能贡奉人类独特的女性价值观和女性写作观吗?正如90年代大山思想者周伦佐就贡献了《人格建构论》,批判弗洛依德专门挖掘人类本能中恶劣部分不能真正建构人格一样,非非创始人周伦佑也早就用艺术变构原创理论——即变构冲动的创造才是人类个体精神潜意识艺术发生的元价值觉悟本能理论置换了弗洛依德的性欲万能论。中国女性写作被动奴从西方理论的时代应当结束了。陈小蘩21世纪开端的新女性诗歌就是这样的宣言。人类的苦难男女共担。人类的呼吸男女共存。人类的命运男女共思。人类的存在男女互觉。我提出的对东西方文化和一切对象化存在的主客体关系研究,影响研究进行总体反思和总体超越的“对创生成”新诗学哲学理论,也适用于男女双性同体的创造。男女是“对创生成”的关系,亦是对创生成的转换,更是对创生成的艺术和对创生成的精神过程。一切专制分裂男女性别都是为了更彻底地独裁统治。而男女不同体验和不同感官,不同异端和不同秘密的存在,应形成艺术张力和艺术对创的自由个性探索,而不是假分裂实合谋于意识形态的任何主义和任何权力的腐败,或任何财富和任何名利的鲸吞。

说到底,中华自古就有阴阳对创生成的生命哲学底蕴,也有孤阴不生,孤阳不长的大道造化信仰。更多的柔弱胜刚强的老庄哲学,向审美边缘投入了万物天地的母性光辉。可以说母性之本是中华思想原本,月亮文化是中华文学原型。对太阳皇权的暴力素有警惕。女人天性柔弱胜刚强美丽的一面从来滋养着中华文学诗意特有的大自然本色和平的一面。大地在女性母语中秘藏。大道在女性母语中含蓄。中国的圣人几乎都有母教先启和母亲先导。比如孔子是母亲独立养大的私生子,受尽磨难,教子朝圣。孟子得力于母亲三迁语境,博爱文明。许许多多的中国母亲和中国女儿,为文学和性灵飞升的大地,感悟汉语言的良心。中华《易经》的乾坤之变,生命之演,大道之运,万物之功,从来应运而生中华母教圣人,母怀悲悯的原初人类的诗性智慧。而当代文学模仿西方,复制西方的反母、裂母、恨母、杀母作品。难道真的是为了女性解放?伪文学对人性的蹂躏正使汉语血肉模糊。陈小蘩《断层》揭示:“那些没有头脑的昆虫跌跌撞撞地扑向它们的命运/物的平面上,虚拟的空间把这个世界变得没有距离、没有隐私/生活正逐步压缩、变小。人的四肢开始退化/……土地负重的下陷。……浑然不觉的人类,朴实的天性已被文明日渐塞满……”陈小蘩知道,“无人给你说话的机会。站起来,不必去管自己有无听众……”

说。言说。“深埋多年”。“先知说:因,发出芽。”

是的,深潜于人类艺术精神深处的一切启蒙永不过时。群体启蒙先失而个性启蒙自生。阶级启蒙阻断而个性原创发生,对立统一启蒙了断而对创生成启蒙先行,“是是”启蒙奴化而“非非”启蒙先锋。梦呓启蒙流变而清理启蒙亮眼,价值启蒙专制而反价值启蒙开篇。彼岸启蒙乌托而此岸启蒙乌鸦,无语启蒙伤亡而汉语启蒙来年……对人类任何流行体制话语都需要保持乌鸦大死大生的拒绝,大俗大生大死的存在,墨血歌诗于绝望之绝唱,正是个性卓绝的汉语本色。什么时候汉语又真正低下过她那高贵的头与脚,雪与飞,山与水,性与灵?水之轮盘最终达到《虚无的火焰》。山也是一种火。“潜行在万物内部,神秘的光”,“用肉体打开通向精神的路。”《精神镜象》可以说是第一个汉语女性继世界《人权宣言》后的《人格宣言》,亦是女性诗意创世,言论独立的艺术宪章。

整个中国文学对20世纪人类苦难和汉语苦难的反思是远远不够的。根本不懂得人类与汉语言民族痛苦的作家和诗人不可能创造有价值的文学。陈小蘩的诗学之质和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宣布的:“面对你疯狂的世界,回答只有一个——拒绝”是相通的,她是后非非写作大拒绝、大介入、大建设的先锋女性。在文学低潮和人文颓势中,保持了汉语个性原创的生成和个人纯粹的纯思。与一切潮流化、体制化、商业化、媚俗化的写作划清界限。她是最真诚的汉语女诗人,也是突破时间、生死、语言等人类本体迷宫的诗化探索者。

如果说白昼与黑夜,男人与女人,天空与大地,死亡与新生都发生于火焰之水,水之火焰,女性人格的独立就在这双重火焰中被唤起。陈小蘩作为成都一所最著名的中学树德实验中学的优秀教师,每天必须准时出现在讲台上,而她作为最渴望自由的诗人,心灵永远背负苍天大地远走。她是1984年就写出《情感B大调》和《橡皮猎人》,介入四川诗歌革命最早的女诗人,接着又介入震惊国内外文坛诗界的非非主义诗歌流派。曾为印刷非非如地下革命者一样紧张的陈小蘩,经受了1989年失母之痛,失祖母之痛,承担诸多超负荷社会使命之痛,而她始终和汉语言说站在一起,在后非非写作中独树一帜 ,打破了一切对女性写作流行的阅读期待和意识形态体制化规戒,成为第一个挺身于21世纪痛饮诗与思的双重火焰,在自我意识中生成澄明歌吟,展开时间,大地和真理的女性。愿她歌之又歌,行之又行,世纪独步,遗世创世启示之光,不绝照临。播撒汉语言血孕江山大地的母性丹青,女性慧思,延异人类独一探索的精神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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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陆扬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56页,第433页《罗马喷泉》。诗如下:“向上喷涌又向下的水柱/满盈圆形的大理石基池/它轻沙遮掩/落入第二级基池/第二级基池池水丰盈/第三级基池水珠四溅/而每一级都在顷刻间接受着,给予着/涌流着/停息着”
②参奚密《从边缘出发》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P 123-149林庚与奚密谈到的都是汉语意象词的原质传统形成过程,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还原到汉语生命动力的原质,即汉语经过非非还原和非非处理达到汉语创世始源和事物初生的原根、原本、原动力。
③参见周伦佑《打开肉体之门》敦煌文艺出版社,1994
④参刘慧英《90年代文学话语中的欲望化对象——对女性形象的肆意歪曲和贱踏》,载《中国女性文化》2000.1,1第18页。该文是刘的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的尖锐之作。可惜文坛耳聋。包括刘等女性批评家对张贤亮小说把女性政治工具化倾向的批评,都成为被体制文坛忽视和遗漏的真声音。
⑤周伦佑《精神镜象四人谈》,载《非非.2001流派诗选》第87页。香港新时代出版社2001。
⑥《唐达成读韦君宜》载林贤治主编《记忆》,第77页,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
⑦林贤治《一种无权者文学:质疑与痛苦》,载冯秋子《寸断柔肠》序,太白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⑧见①
⑨王干《重新回到当代》,载《南方文坛》2002.1第24—26页。他提出的审美零距离是中国当代文学长期以来以未经审视的生活为艺术原版和源泉,投降既成现实体制和迎合既成权势文学规则的习惯表达。在此文中,他妄称苏童是什么“红粉圣手”。媚言池莉是什么新写实零度写作。可谓男女合谋,谎言失真。如拉康与哈贝马斯警惕的人类言谈说谎的能力以及真理的寄生现象。参见王岳川《二十世纪西方哲理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434页。
⑩参见《非非》1992年复刊号,周伦佑《拒绝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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