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约,两代相逢 ——我与两腿走路机器人之父郑元芳的俄大缘
1979年秋天,对于俄亥俄州立大学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季节。随着中美之间冻结了整整三十年的厚厚坚冰开始融化,第一批来自中国大陆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如一股涓涓细流,络绎不绝而又小心翼翼地流进了这所美丽的学校,缓慢却坚韧地融合于这片陌生的土地。我也有幸成为这次破冰之旅中的一滴水,成为第七个进入俄大的大陆留学生。
在“七君子”中,只有郑元芳是唯一的博士研究生。女孩的名字,却是男学生,他比我早半年走进俄大这座没有围墙的大学城。这位进入电机系攻读博士学位的幸运儿,是一位朴素得不能再朴素、淡泊得不能再淡泊的上海人。对第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博士生,友善的美国人表现出热情欢迎的态度,而五百多名从台湾来的留学生,着实有点大惊小怪。无论欢迎还是惊奇,大家都睁大眼睛瞪着郑元芳,看你行不行。好样的!郑元芳挺住了,第一学年的优异成绩,令人刮目相看,我一进校就听到不少对他的夸奖声。
大学城的闹市区,两条马路——十九街和耐尔大道交汇的丁字路口,巍巍然地矗立着一幢小山般的大楼,这是学校工学院最大的系——电机工程系的主楼。这是一幢层高座宽的旧式大楼,在比肩继踵的楼群中,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80年代初,从“国际大村庄”北京到美国留学的学生最爱拍照,电机系大楼是我们的保留背景,不仅由于它的气派,还有它的老成,再加上楼前一座印象派大师的雕塑杰作,在给人们以肃然起敬的感受中,又平添了几分现代美国的艺术气氛。
春天是美国人郊游踏青的季节,热情友好的美国朋友没有忘记远渡重洋前来深造的中国大陆留学生。从哥伦布市北面的一个小城曼斯菲尔德,一群素不相识的美国朋友,给我们寄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我们到曼城与他们一起共度一个愉快的周末,他们将提供往返交通工具和负责一切费用,学校国际留学生中心遴选我和郑元芳为代表。对这一莫名其妙的“善意”邀请,我们“内部”接连开了几次会猜测分析,举棋不定,最后还是在台胞好友张健行鼓励下才算拍板定案,决定尝试一番“汤姆历险”。
周末一大早我与郑元芳如约被接到曼城,主人们为我们安排了丰富多采的活动:参观工厂、农场,访问美国家庭,品尝西方食品,游览当地名胜。六、七位美国朋友,其中还有一个美籍台湾人,从早上起一直陪同我们二人参观游览,直到半夜才把我们送回哥伦布住处,临别时还分送给我们早就精心挑选的纪念品。美国人民对大陆留学生的真挚、热烈、友好的感情,深深地感动我,使我回家以后久久不能入眠。另一次邀请来自哥伦布企业家俱乐部的茶话会,我与郑元芳又被选为代表出席。
为了专心攻读博士学位,郑元芳独自住在费用较贵的学校留学生宿舍,与其他访问学者少有来往。但两次联袂出演却使我逐渐走近郑元芳,更何况他的祖籍是宁波,我是绍兴人,“宁绍不分家”,两位老乡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随后我进一步了解到这位年轻学子的不凡经历:l964年考入清华大学,文革冲垮了他的学业,1970年分配到宁夏电子设备厂工作。就凭借如此薄弱的基础,在可想而知的艰苦环境和贫困条件下,郑元芳居然在1978年连中“两元”——考取了中科院研究生和出国留学生。接着又两跳龙门,先到北京,又飞到美国。那些年的青灯黄卷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自从赴美陪读的妻子张育鲁到达俄大后,通过人称“二房东”的我的安排,他们夫妇搬住到我租居的公寓一层,而我自己就住在二层,我们成了好邻居、好朋友。两年后,我迫不及待地按期回国,那时的心情,多想纵身跃入“四化”大潮中去。临行前,郑元芳认真地托付我,拿到博士学位后,他准备回国,能否在上海工大先代为联系一下工作。
郑元芳在1983.12.13.给我的来信中说:非常感谢帮忙办理上海工业大学的工作,随信寄去我的履历,如有不当之处你再来信告诉我。希望上海工业大学给我一个式答复,然后我再与科学院联系。我想我爱人和我孩子的户口问题他们会解决的,是吧?还有(我爱人)张育鲁的工作问题。
求贤若渴的上海工大钱伟长校长,对我转递过去的郑元芳简历十分满意,立即表态:欢迎!而且全家三口一起落户上海。我立即将喜讯告诉郑元芳,但去信后却杳无回应,他“失踪”了!
1985年冬到1986年春,我作为中美合作《科技导报》总干事两次赴美组稿,也两返母校,寻找故友郑元芳的踪迹是我的目的之一。初春的俄州大学,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贵妇人,衣衫略微凌乱,云鬓也显蓬松,但仍是那么端庄、恬静。我沿着熟悉的十九街,漫步到电机系大楼前,不禁有点黯然:与我同“代”的访问学者先后大雁东归,留下的唯一种子选手郑元芳又黄鹤杳然。校园依然天广地阔,生气勃勃,但我却有人去楼空之怅然。
“潜心研究,多次实验,郑元芳在美设计出双腿走路的机器人。”1987年3月20日《参考消息》转载的一条报道使我目瞪口呆。真的是郑元芳吗?我读下去,是他!我噙着热泪,默默地为我的好朋友高兴,为他祝福。终于,我收到了郑元芳的来信。从来信获悉,他因在克莱姆森大学发明制造了第一台两条腿走路的机器人,获得“美国总统青年研究员奖”殊荣。
研究期间,他无法与外界联络,直至 1989年重返俄州大学电机系任副教授。为此,我于次年1月访美时顺道到哥伦布市看望郑元芳,邀请他回国作学术交流。那是一个彤云密布欲雪非雪的阴冷清晨,我一迈出机场出口,就看到一个向我招着手的熟悉身影。名声已不小了,但还是老样子,朴素而又淡泊。晚上,我住在他家里,旧地逢故人,两个人都很兴奋,从过去到未来,促膝长谈至深夜。
我第四次重返母校是1993年10月,郑元芳已是正教授和电机系的代系主任了。电机系拥有三幢大楼,是俄大工学院最大的系,包括计算机、人工智能、电机等多门现代和高科技研究的热门学科,在全美排名高居第15位。谁也没想到在不久前进行的全体上百名教职员投票中,选出了一位步入不惑之年的中国人作为他们的系主任,原来的系主任,一位很有名望的美国老教授却落选了。选举揭晓,工学院院长约瑟夫·克劳斯对年青的系主任表示了热烈的祝贺:你得到了最高票数,请你担任电机工程系代系主任吧!我以两个半天的耳濡目染,领教了他的学术成绩和领导魄力,深深地为老朋友感到骄傲。
我随郑元芳步出电机系楼门,在楼前伫立良久。仰望这幢大楼,熟悉的庞然大物,俄州大学的骄子,再看看身边的老朋友,一位朴素得不能再朴素、淡泊得不能再淡泊的中国人。谁能设想,他就是征服大楼的勇士,大楼的新主人。我想,他一定是中国(大陆)新一代留学生中第一位名校名系、大校大系的主任。回国后,我接到了郑元芳的来信,工学院院长代表电机系教职员工,对他几个月任代系主任期间的出色工作表示十分满意,并正式任命他为系主任,任期四年。担任系主任要承担额外的行政事务,影响自身的科研,郑元芳颇为犹豫,他问我,要不要干?我说,还用问吗?为了祖国的荣誉!
念念不忘报效祖国的郑元芳,在卸下接连两任系主任的重担后,多次托我为他在国内寻找一块可以施展其学术研究和教学管理才能的土地。为此我与也是俄大校友的余宗森商量,请他将以我们两人写的推荐信,转交给他的老领导、北京市长刘琦。信件被刘琦转往北京工业大学,引起早已慕名郑元芳的该校校长极大重视。校长已到退休之年,认为郑元芳是求之不得的最佳接班人选,还特地通过我邀请他来校见面并做学术报告。然而正当校方准备迎来一位来自美国的新校长时,一个来自教育部的电话打到我家里,我一听就心知肚明:作为外籍华人,是不准担任国内高校一把手的,我们的一切努力功败垂成。
1991年3月郑元芳偕同另一位留美博士生、美国通用汽车公司代表陈以龙来华考察合资办厂基地,在北京时我安排了原国家领导人黄华和中国驻美首任大使柴泽民的会见宴请,并趁机召集了在京部分俄大校友的聚会。随后我与郑元芳又一起到了杭州,与潘秋元、魏廉两位校友欣喜相逢。1997年夏郑元芳、陈以龙再度来京,受到程思远副委员长和柴泽民的会见并宴请。
到了2004年9月,郑元芳被上海交大隆重聘任为该校电子信息与电气工程学院院长。这一聘任也终于给了他一次报效国家和家乡的机会。2008年,重返俄大后的郑元芳无暇顾及交大的工作,遂向校方请辞并专心研制最新一代的机器人,并力促中美间在这一高科技领域研究制造的合资合作。不管多么繁忙,郑元芳与我的联系来往从未间断,他几次来北京,而我也陪同他一起到过杭州、宁波、绍兴、南京等地,朋友之谊非同一般。
有缘千里来相逢,我与郑元芳似乎有“前世之缘”。然而一个年轻人的出现,却使我们的情谊走进“三生之约”。1995年夏,新婚不久的我女婿林成江以优秀成绩,在清华大学获得了计算机博士学位,即将走向工作岗位。清华大学及其导师李三立教授热切希望他留校任教,并许诺给予他前所未有的“优厚”待遇,而他绍兴的父母则急切期盼他到离家较近的上海或杭州求职。正在两难之际,郑元芳从天而降,经我安排与林成江见了面。他一见这位清华小校友的专业及其超乎常人的学习成绩时,当即表态:“小林,你去美国当我的博士后研究员吧,立即就可以走,老谢的女儿也可以同去。”
“爱国不一定留校留京,像你女婿这样的人才也许去美国深造,日后更有机会报效祖国。”著名的爱国华人学者潘毓刚教授恰好也在北京,他对林成江说的一席话促成了女婿、女儿出国的决心。1995年6月29日,小两口飞抵哥伦布,郑元芳亲到机场接机。此后他们的发展一路顺利,女婿在一年多后转读郑元芳的研究生,在导师指导下进行“小波变换与图像压缩技术”的研究;学俄语专业的女儿凭一年自学英语,考取了大东方语言系硕士生,并因TOEFL(英语能力考试)和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优异而破例获得文科奖学金。
故人多盛情,邀我俄大行。
秋风忙扫地,天公争放晴。
旧楼觅当年,新馆论古今。
屈指念载谊,影集可佐证。
从一代人的校友谊到两代人的师生情,进而使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变得十分亲近。2000年9月我与妻子赵小琴去美国新泽西探望婿女,相约在9月15日驱车到哥伦布,在郑元芳家住了两晚。故友重逢,师生相见,我们受到热情隆重的接待。白天郑元芳驾车带我看望仅剩的两位当年对我们照顾很多的华人教授以及曾开中餐店的马老板夫妇,又让我到我所在的冶金系大楼和曾居住过一年半的公寓楼旧地重游。
二十年前进俄大,心比天高人若花。
寒星孤灯逝华年,豪情壮志遗佳话。
依稀熟楼七八栋,零落故友三两家。
俄大不老人已老,旧地重游叹白发。
本来就很熟稔的郑元芳夫人张育鲁,是个性格开朗而且十分能干的北京人,独生女儿在外地,白天她就独自为我们准备丰盛的菜肴,晚上我们未在一起,听她一肚子的笑话。谈到当年宁夏公安部门不执行中央文件,以她没有出示美国总统邀请函而不准赴美陪读,逼得郑元芳略施小计,给她寄去一封盖有俄州大学醒目校徽大章的英文“邀请函”,在邀请人上用英文签上自己的大名,居然完全唬住了“把关人”,毫不犹豫地大笔一挥予以放行。有趣的故事,生动的叙述,逗得大家捧腹大笑。这段令人哭笑不得的经历,也成了我们留学记忆中的经典故事。
我早已退休,现在年届古稀的郑元芳也退了。退休前一年,学校还因他发明一种新型的机器人关节减速器而授予他2016年度创新者奖,退休时淅沥专门举办了招待会,并热烈祝贺为他发明机器人30周年。功成业就,不枉人间走一遭,但他并未躺在功劳簿上,依然在美中两国间奔波,尽心尽力在祖国大地上播种高科技的良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