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走后怎样

爱看越剧,最爱徐玉兰、王文娟于1962年联袂主演的越剧电影《红楼梦》。这部里程碑式的经典戏剧电影一开场,就让观众随着林黛玉的一乘花桥,走进了五光十色、万紫千红的荣国府,与她一起见识了贾府兴盛时期的豪奢场面和恢弘气派。而当贾宝玉、林黛玉初次相见,彼此竟出乎意料地心有灵犀,似曾相识。那一段轻轻点燃了贾、林爱情星火的优美对唱,一夜间就传遍大江南北: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

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长篇人情小说,曹雪芹在极端困苦的条件下,“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才得以完成,它把我国的古典小说推到了新的高峰。这一部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内涵丰厚的巨著,描绘了上至皇宫、下及乡村的广阔历史画面,将生活、哲理、人文、民俗融于一炉,繁芜但毫不凌乱的故事,庞杂却又十分清晰的人物。其中包含的人物之众多,关系之复杂,头绪之纷纭,在世界文学作品之林中也是罕见。

先后在《红楼梦》中登场的人物究竟有多少?按清朝嘉庆年间姜祺统计共448人;而在民国初年兰上星白编的《红楼梦人物谱》中,共收721人;近年,徐恭时作新统计为975人,其中有姓名称谓的732人,无姓名称谓的243人。后人将其中部分有名有姓的人物归纳为:十二金钗,十二贾氏,十二丫环,十二家人,十二儿,十二官等等,可谓洋洋大观,让人眼花缭乱。

“红楼”中的人物称得上经典者,少说也有数十人,每个人的音容相貌各异、性格爱好不同。曹雪芹雕塑的“红楼”群像,如同杜莎夫人蜡像馆中的名人塑像,一个个栩栩如生地展示在人们面前。而蜡像塑得最像也只能做到形似,曹雪芹笔下的人物性格则是个个惟妙惟肖,这种高妙的人物塑造使“红楼”故事的悲剧色彩更显得惨淡。而由于曹雪芹的知识面很广,对诗词、金石、书画、医学、建筑、烹调、印染等无所不通,也使这场“梦”尤有真实细腻之感。

曹雪芹如同一位建筑巨匠,在这部巨著中构筑了荣国府、宁国府两座百年望族的围城,通过二者由乐园变愁城而成坟场的兴衰变化,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封建贵族的奢靡生活和丑恶灵魂,揭示了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历史趋势。曹雪芹又像一位雕塑大师,在荣国府这座乌烟瘴气的围城内塑造了两尊洁白的石像,一尊是消受着玉食锦衣却成为封建叛逆的贵公子贾宝玉,另一尊是寄居在荣国府中却不甘流于世俗的弱女子林黛玉。同住一处,常常见面,但一道无形的高高隔离带,却隔断和扼杀了这一对志同道合的情人生死相恋的爱情。

贾宝玉、林黛玉这两个封建社会叛逆形象,是曹雪芹精雕细琢的两个典型人物,贯穿于《红楼梦》一书的始终。在作者笔下的贾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狂人却又是一个俗夫!恰如《红楼梦》第三回的一首《西江月》所言: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在以封建家长贾政为代表的统治者的眼里,贾宝玉是一个“草莽”、“愚顽”、“偏僻”、“乖张”、“无能”、“不肖”的狂人,而这却正是作者用心良苦地反其意而用之。贾宝玉以自己的狂人言行,显示了他对封建文人仕宦道路的厌恶,对“男尊女卑”道德观念的对立,对忠孝节义封建道学的鄙夷,最终结果是大胆地向至高无上的孔孟之道展开挑战。这种精神正是作者力图宣扬和赞颂的,从对一个望族“孽根祸胎”所作所为的揭示,塑造了作者所追求的一个封建制度叛逆者的形象。

然而“混世魔王”贾宝玉毕竟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富贵闲人”,因此他又很“俗”,一个典型的俗夫。他自幼生长在女儿国中,沾染了过多的胭脂气,也颇多风流韵事。他基本上没走出过围城,对社会世事了解很少,纯真却又显得愚蠢,甚至被骗成亲后,也只能气愤地指天责问:“只以为百年好事今霄定,为什么月老错系了红头绳?”而且过惯了华衣美食的豪奢生活,一旦当富贵云散,家道败落,他也就必然“贫穷难耐凄凉”了。

容貌倾城、诗才旷世、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之首的林黛玉,是荣国府最小的千金贾敏与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也是曹雪芹倾毕生心血下大力气雕塑的另一个人物形象。由于母亲早亡,后又父亲病故,她在贾府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天生丽质的形象之美,才华洋溢气质之美,率真坦诚的心灵之美,追求真爱的悲剧性格之美,都展示出林黛玉迷人的魅力,醉人的吸引力。

多愁善感,清高孤傲,是林黛玉两重对立的性格。这种看似矛盾的性格,在曹雪芹为林黛玉写数首咏花诗中得到艺术体现。在一首感叹身世遭遇的《葬花吟》(黛玉葬花词·《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唱出了积聚在她心底的全部哀声: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潇湘妃子”林黛玉选了《咏菊》、《问菊》、《菊梦》三道诗题,表现了她性格中的另一面,像菊花那样不畏风霜、孤标自傲的高尚品格,也许还可以嗅得到她追求爱情、冲破牢笼的叛逆精神。其中一首七言律《咏菊》曰: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小说中的三号人物非薛宝钗莫属了,曹雪芹对她的塑造也下了一番大功夫。这位知书达理、德才兼备、稳重大方、玲珑机巧的美貌淑女,是封建门第中大家闺秀的典型形象。当她心安理得地成为宝玉新妇之后,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贾府继承人的贤内助,百年望族的未来掌门人。然而这位封建制度的忠实卫道士,却又在作者的狠心安排下,最终却成了可怜而无望的守寡者,据说原来在曹雪芹笔下薛宝钗的下场比高鹗笔下的守寡更不幸。封建王朝的千年大厦在行将崩塌的时候,薛宝钗之类的封建制度忠实维护者、封建伦理坚定执行者,都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殉葬者。作者通过薛宝钗这一看似完美无暇的形象最终毁灭,欲哭无泪地控诉了他曾经欣赏、留恋和维护过的社会。

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说:“《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这场悲剧早在《红楼梦》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曲——聪明累》,就已经预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急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悲剧的结局如同清代孔尚任在《桃花扇》剧末套曲《哀江南》中所言:“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贾府大厦倾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红楼人物一个个走上历史给他们设定的归路:王熙凤病逝;贾母病逝;贾政继续为官;平儿继王熙凤病逝之后被贾琏扶正;史湘云嫁一情投意合夫君,可惜英年早逝;贾探春远嫁边疆;贾元春宫中病逝;贾琏为官;贾迎春嫁人,后被夫家折磨致死;贾惜春出家为尼,紫鹃随侍;袭人继宝玉出家之后嫁蒋玉菡为妻;香菱被薛蟠扶为正室;妙玉遭劫,后投江而亡;晴雯被王夫人赶出贾府,不久之后病死。

红楼三主角的命运,一个个都是凄凄惨惨戚戚——林黛玉在宝玉与宝钗的成亲之日吐血而亡;已怀有宝玉之子的薛宝钗守寡;而贾宝玉则出家为僧。

在越剧《红楼梦》最后一场《哭灵出走》中,贾宝玉的一通哭天抢地的哀嚎,令观众肝肠寸断:

九州生铁铸大错,一根赤绳把终身误。

天缺一角有女娲,我心缺一块难再补。

你已是无瑕白玉遭泥陷,我岂能一股清流随俗波。

从今后你长恨孤眠在地下,我怨种愁根永不拔。

人间难栽连理枝,我和你世外去结并蒂花。

贾宝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贾府,走向一个陌生却是自由的的世界——

抛却了莫失莫忘通灵玉,挣脱了不离不弃黄金锁。

离开了苍蝇竞血肮脏地,撇开了黑蚁争穴富贵窠。

对于贾宝玉的结局,据称两个版本的《红楼梦》说法有异:高鄂说是贾宝玉最后成为和尚,贾家最后还是兴旺;曹雪芹则说贾家家产抄光,贾宝玉最后沦为乞丐。不管那种说法,贾宝玉都是出走了。至于两种版本孰是孰非,还是留给红学家去研究和争论吧。

贾宝玉出走,联想起鲁迅的一篇文章。

1923年1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举行一次演讲,讲的题目是“娜拉走后怎样?”讲的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创作的戏剧作品《玩偶之家》中,女主角“娜拉走后怎样”这一重大的社会问题。

《玩偶之家》是一部典型的社会问题剧,主要围绕过去被宠的女主人公娜拉的觉醒展开。“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揭示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两年后,鲁迅接着发表了小说《伤逝》,文中的女主角子君正是走后又“回来”的典型。她与男主角子君都是“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知识分子,她勇敢地反抗封建家庭,毅然出走与涓生组织了“满怀希望的小小家庭”,然而却也成了他们爱情悲剧的开始。残酷的现实生活冲散了他们同居以后的“幸福生活”,他们不得不最后分手。子君回到已经与之决裂的家庭,不久便在“无爱的人间死去了”,涓生也回到了同居以前借居的会馆,负着巨大的悔恨和悲哀,虽然也在努力寻求新的生路,孤独地挣扎着。

鲁迅在演讲中留下一句精辟名句:“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贾宝玉的梦醒了,也毫不留恋地走了,但离开那个欢乐谷的他却无法自食其力,不回去也就只能堕落。在堕落的选择中,当和尚或许是最佳方案,沦为乞丐则是迫不得已的另一条出路。

宝玉虽然堕落,但他是清醒的,他终究走上了自己的路。然而对于2018年10月28日重庆公交坠江事故中的乘客来说,那就是真正的“梦醒了无路可走”!在那场坠江事故中,从女乘客无理地干扰、辱骂、殴打驾驶员到悲剧发生,整个过程5分19秒。面对发生在眼前的剧烈争斗,车上十几名乘客全都装做睡着了,竟无一人出面制止,愚昧、麻木、冷漠的结果,导致全车人坐失逃生机会,无路可走,陪着那个自私女人进了阴曹地府。

再听听鲁迅的话:“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林黛玉在梦醒之后,看不到可走的路,遂有了“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的惨痛一幕。而对于重庆公交车上装睡的人,虽然清醒着,却是怎么也叫不醒,那就不如让他们继续装睡或者打瞌睡吧。更多的人则是那个自私女人的同类项,或者是华老栓那样愚昧的可怜虫,甚至是与薛宝钗一样忠诚的卫道士。对这类幸福地游荡在梦乡中的人,更无必要去惊醒他们了,因为他们根本不想出走,当然也“没有看出可走的路”。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贾宝玉、林黛玉在追求个性解放、争取婚姻自由的叛逆道路上,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尽管离康庄大道还很远,甚至不足以形成崎岖小路,但却为后人踩出了前无古人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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