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郭凤鸣作品丨心中有家，何惧人生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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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前，我们搬家了。堂哥和表弟去天水火车站帮忙托运行李时，发现我家大黑狗藏在行李的空隙间。那时候老家通渭还没通火车。办完手续后，没看到大黑狗的身影，也不方便寻找，他们回家了。
那年的12月初，黄土高原已经是天冷地冻，威严的冬成了大自然的王者，老家到处是秃秃的山梁、山谷、沟沟壑壑。寒风料峭的一天清晨，我二叔在家门口发现了蜷成一团的大黑狗。它哀伤地看着二叔，并摇摇晃晃艰难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微弱而嘶哑的叫声。它浑身沾满尘土和草屑，简直是肮脏不堪。稀疏的毛发结成一绺绺，腚上和后腿的皮毛粘在一起，裸露着一道道褐色的硬痂。眼神暗淡无光，原本好看的耳朵耷拉着。瘦骨嶙峋，凸起的肋骨紧紧贴在肚皮上。那条尾巴无力地夹在后腿间。爪子上血迹斑斑，判断不出是指甲断裂还是磨破了爪垫的脂肪。二叔心疼地迎它回家，三个多月的时间，走丢了的大黑回家了。二叔感慨又感动，更加细心地照料喂养它。大黑的身体有所恢复，开始四处走动。只是没有了往日的活泼机敏，有些无精打采，沉默寡言，经常能看见它眼角的泪痕。再后来，它对食物也提不起兴趣来，整日静静地卧着，它已经疲倦得乏透了力。
三年前去老家探亲，听表弟说起几十年前的这件事时，心弦剥剥地猛烈跳动，一串串往事从心根儿被勾起，在心上翻来覆去，翻掘起一种难以言状的凄感。想写写大黑，却总是泪雨滂沱，哽咽着敲不出一个字来。时间沉积了三年之久，终于有了勇气，却依然是泪流满面。回家，回家的路是多么漫长？距离可以丈量，脚步可以计数，而那份对主人的情和义能计算清楚吗？用电脑？云计算？
也许您觉得我矫情，用一只狗来博众人的眼球，谁家没养过狗狗？是的，您说得没错。但是三十多年前，我老家甘肃省通渭县碧玉镇，那里的地形、地貌有多恶劣您知道吗？放眼一望，全是勾肩搭背的黄土丘陵，纵横的沟壑，山高坡陡路崎岖。每年秋天已经是寒风瑟瑟，冬季的西北风更是凛冽刺骨，虽然不至于滴水成冰，也是冷得相当可怕。从老家碧玉镇到天水火车站，大约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那盘山公路旋转曲折得让人心里发怵。小时候去天水，几乎要坐一上午的车。当然现在的高铁仅仅需要29分钟，这是没有可比性的。几十年前，从未出过远门的大黑，在严冬寒冷的天气，变幻复杂的地理环境中，不知道是怎样明确方位，日以继夜地回到家的。
我没有通天的眼，也没有追风的耳，但是我的眼前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天将傍晚，高高的山梁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隐隐约约，像是在蠕动，又似乎静止不动。没有人在意，到底有多久，黑点蹒跚着进入视野，原来是一只黑狗。从疲惫不堪的状态中，一眼断定是经长途跋涉远道而来的。
谁也不知道它要去哪里，它是流浪狗，还是一只野狗，或者是谁家护院的狗儿，没有人去探究。它的出现悄然无声，没有一丝的波澜，一只野兔从容地迎面跑过；松鼠在山坡的松树间上跳下窜；几只麻雀闲散地寻找草籽；风还像往常一样，冷冷地刮过；太阳悠哉悠哉地接近地平线。它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威慑力。它饥饿难耐，喉咙像火烤似地往上冒烟，咕噜咕噜的肠鸣连续不断。真的没有力气找寻食物了。甚至啃过一缕缕的枯草，那尖利的牙齿索然无味地嚼着。它下了山梁来到沟底，这里是附近村民挑水的地方，沟岔里流淌着少量含着泥沙的黄水，这水需要充分沉淀才能饮用。因为在两山的夹坳间，这里的水不易结冰。运气还不坏，还有一点点水，它艰难地屈下前腿，跪趴着，那薄片似的舌头有点僵硬。
水能充饥，肚子里有了活物，精神也振奋了些许。还记得这个沟是下店子的地盘。过了下店子就到家了。离家近情更怯，想尽快到家却又惧怕回去。曾经天真地以为在天水能找到主人。结果从大街到小巷，穿胡同过马路，从城东到城西，从南跑到北，一次次都是失望。主人到底去了哪儿？它垂头又丧气，甚至怀疑自己异常灵敏的嗅觉出了问题。在满眼陌生中孤独地仰头长吠，蓝蓝的天空，一团团白云嬉闹着向西飘去。猛然，它想起了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它想回那个家，它期盼主人能在老家等它。因了这个信念，它抖擞精神，向西北方向跑去。
一路的艰辛，三个多月，一百多天的日子，经历了什么，遭遇过什么，唯有它知。无论回家的路有多漫长，它还是回来了。我家的大黑，曾经的小黑，弟弟的玩伴。犹记得表舅从通渭刚带回来时，巴掌大小，黑黑的鼻子，眯缝着小眼睛，毛发油亮光滑，像个毛茸茸的玩具。它还是小不点时，爱蹦爱跳爱跑爱闹。成长中，因为淘气总是惹事，爱撵觅食的小鸡，慌得小鸡四散奔逃，受伤的，崴爪子的，母鸡扑棱着翅膀来保护小鸡，小黑竟敢面对面挑战母鸡，结果是鸡飞狗跳，乱成一团。有时候看见小猪崽子，也去咬人家的尾巴，吓得小猪惊慌失措，吱着哼着乱撞乱跑，它紧追不舍，一定要把小猪的尾巴咬得破了皮出了血，才像获胜的将军一样欢天喜地回来。当气咻咻的邻居上门来理论时，妈妈是陪笑赔礼又道歉，外加金钱补偿。妈妈要惩罚小黑，弟弟抱着不撒手，结果不了了之。小黑就是这样在家人的宠爱中，无忧无虑地长成大黑。至今还能想起它围在身前身后撒娇欢腾的样子。
可惜花无重开日，狗无再少年，当它已经是大黑时，我爸宣布搬家，全家人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没有人告诉它，我们要去哪儿。在坐车走的那天，它一直跟到碧玉车站。因为有善良的二叔一家人，我们相信他们会善待大黑，因此心安理得地招呼也没打就搬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我们几乎忘记了昔日的大黑。大诗人杜甫的《佳人》中有：“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世间的喜新厌旧大多如此。来来去去中，弟弟不间断地养着一只只不同的狗狗。我也对欢喜的狗狗行长久的注目礼，再配上一副灿烂的笑脸。直至知道了多年前我家大黑辛酸的往事，仿佛一柄达摩斯利剑，划破了层层伪善，撬开心锁，撕扯出一丝惭愧与心痛。假若能穿越到童真年少时，一定会摸摸大黑的脑门，告诉它：嘿，我们要搬家了，你自己保重！凭大黑的聪明伶俐是能听懂的。可惜没有假如，人类的决绝有时候无法直视。
又想起多年前，曾经哭得稀里哗啦的一部日本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被忠犬八公感动得一塌糊涂。感叹八公九年如一日去火车站等候生病而亡的主人，直至生命的终结。感慨八公对主人的那份忠诚，那份等待，那份情谊。在为八公流泪的时候，没想到，我家大黑也有着八公的风骨。不辞辛劳寻找主人无果后，又千辛万苦地回到那个家，守护着那寂寞的家园，穷尽一生！这样闲愁胡想时，不争气的眼泪又下来了，今夜不用再想稳稳地安睡了。
回家的路有多漫长，只有大黑知道。这只普通的家犬，它不会想到，许多年后主人还会如此地怀念它，并泪雨纷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但是，心中有家，又何惧人生荒凉！大黑如此，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