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慧|难耐煎熬的轻逸书写——评徐策长篇小说《春水》

《春水》

徐 策著

文汇出版社出版

多卷式长篇小说收官之作《春水》分为两部,上部叙说水流湍急的特殊年代,下部勾勒广场情绪浓烈的20世纪80年代、万象更新的新世纪,皆以娇鹂和祖鸿的情感变化为主线,各阶层民众的生命体验和精神变迁如画卷徐徐展开。小说的主要场域为河滨大厦,辐射至洪福里、宝泰里等地,作为上海历史流变的模型,显示出作家鲜明的空间意识。繁华与灰败共存的河滨大楼别具混杂的气质。往日的浮华流丽未脱,住户之间界限分明:手动式电梯、铸铁搪瓷浴缸、双阳台大套房,是贵胄、艺术家、知识分子独享的锦绣装潢;四个半平方米的佣人间,蜗居着保姆、手工业者、投靠亲戚的乡下人。有产者和无产者的共居带来虚幻的参差和割裂感,泛着不安的泡沫。20世纪70年代,河滨大厦被视作坚固的资产阶级堡垒,楼中居民遭受着不同程度的磨难,短暂地共鸣过,终究没有相融。

作家徐策选取民间视角反映历史的丰富肌理,没有大肆渲染伤痕,只在前后对比中呈现普通人剧烈的生活动荡。《魔都》中“叔接嫂”的两难选择在《春水》中延续。叔嫂恋本是亡夫遗愿,渐渐演变为真心,又几经“人祸”干预,两人的情感纠葛在时代风雨下如同孤舟。娇鹂坚贞、要强,辗转于医院、缝纫间,卖血供养四个儿女,她做着“越忙越开心”的临时工,在同事的笑闹中感受着冰冷的隔阂。祖鸿被发配到人防工事从事体力劳动,社会身份带来的压抑,让他觉得死亡才能带来平静。在塌方中死里逃生,祖鸿脊柱受伤,几乎成为废人。娇鹂贴身照顾,经过“求婚之变”,两人情感升温。娇鹂想正式成为祖鸿的妻子,而祖鸿一心“苦等摘帽”,双方因为“名”的枷锁,成为了“一棵树上开着的两朵苦花,只开花,不结果”。在这一过程中,祖鸿和娇鹂时时思考着“能不能爱”“怎样去爱”?两人的情感在混沌荒谬的时代、在窘境里、天地里自然地发生,渗透着伦理和人情的因素,在忸怩和勇敢间徘徊,既有古典美学的“欲语还羞”,又有冲破禁锢、活在当下的现代精神。

《春水》不仅是曾被称为“亚洲第一公寓”——河滨大楼的史诗,在情感描摹方面也极为细微。大篇幅的心理描写波澜起伏、丝丝入扣,是人物性情的立体刻画。祖鸿在防空洞中工作时把自己比作“黑暗里的鼹鼠”,塌方时想象自己死在娇鹂怀中,叹出“够了,够了”的情景;嫂嫂听闻祖鸿向景萱求婚后触电般衰颓,思及祖鸿和前女友景萱的种种往事;娇鹂教导孩子,态度“正确得不容辩驳又声泪俱下”,为母的刚与柔尽在笔端,她有意让痛苦驱策自己,怕甜蜜的爱欲腐蚀抚养孩子成才的决心;瑜荪在香港漂泊格外思家,有了和女朋友心莉成婚的想法,婚姻作为落寞失意时的慰藉,整顿心情的新起点存在;民众看行刑如同看戏,等待时内心充盈着“大幕未开的那种焦躁、烦闷或欣喜”。妇女的明争暗斗、有志者的心理拉锯、初恋者的柔情蜜意、老夫妻的相濡以沫一一浮现,可以看到不同人物性格的各个切面。作家笔力纯熟,情感描写微而不溢、克制有度,不过多干预人物,使小说呈现出圆融和谐的样态。

《春水》作者徐策

小说的内核是周遭难耐的煎熬和普通人的精神磨难,却拥有一个轻逸的外壳。作家以“防空洞”“窦婉芷”“英国老太”等具体场景、人名、时间、事件为篇名,编织出繁密的人事之网,繁简得当。许多事件如浮光掠影,压缩在回忆中,在某个时刻被触发,展开一连串联想,避免了冗杂的长篇叙写。娇鹂来访时横在走廊道的痰盂、窦婉芷和心莉的欲言又止是因为席家正遭受富阿婆的恶意刁难,后文才从席家的角度予以详说,前后暗线互相呼应。小说中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让人物的思想如流云般漂浮,读来毫无停滞突兀之感,直接在读者心中唤起人物的心境、人物的情感。

冷静克制的笔调包裹着荒诞的闹剧,形式和内容的反差形成内部张力。冷眼和热望、眼泪和微笑、碾压的力和生命的势能,小说中处处可见对立元素的并置。老屈狂热地在大楼中搜索“犯罪分子”,对无辜者严刑拷打;富阿婆粗野恶毒,为了占房逼死邻居;桂阿姨无知愚昧、好扯大旗,使大楼整日人心惶惶。作家把老屈、富阿婆、桂阿姨的恶行或蛮横无礼放置在拉长了的时间线上,以数言带过、反复出现,表面上削减了矛盾冲突的尖锐感,实际上真实地反映了特殊时期“滴水穿石”、旷日持久的精神折磨。一方借势欺人、丑态毕露,一方或妻离子散、家财散尽,或精神崩溃、以死抗之。祖鸿为成分自卑,又目睹景萱被枪杀精神震荡,不敢成婚;家世显赫、留洋归来的老先生老太太扫大街、收残羹,房屋被外人霸占,历遍粗暴对待、白眼辱骂;年轻人下放农场、北地垦荒,远离家乡。在作家笔下,人物不是历史的符号,背景不是量身定制的框架和样板,众多人物构成河滨大厦的灵魂,有血有肉地翻涌。人性的复杂和软弱在高压威逼下被无限放大,环境和命运的双重阴影下,没有英雄,只有凡胎肉身。

《春水》以标志建筑和方言写作体现“在地性”和上海风味,日常生活气息浓郁。“鸡壳落”“猢狲”“伊”“侬”等口头沪语,“娘冬采”“戳那”之类的市井粗话独具脆爽利落的魅力,又不伤小说整体的理解。即使生活困难,妇人仍忙着做饭、买点心、弹棉花、缝衣服,打点好节日的一切;恋人看乳牛吃草、躲进火车车厢、看电影,短暂地在情感的乌托邦小憩,体现出悠缓、生活化的审美品格。

苏州河畔流淌的是汩汩春水,也是如梦般逝去的岁月。到了新世纪,河滨大厦原本让人赞叹艳羡的一切蒙上时间的尘埃,一代人的精神阵痛得到抒解。往事像春水渗入历史地表。正如作家徐策所写:“在人们的精神世界,或情感方面,欢乐、轻松、安谧之泉,确确实实已经在喷涌、在飞泻了。”

作者:周佳慧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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