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阴谋》连载之五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五，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三章   爱，有时也是可以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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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朱妍的信本来还想写得更长，但是不知为什么写着写着就动起感情来了。我想这样动感情，自杀又会落空的。因此，我草草地结束了给她的遗言。本来我还想写她如何偷偷地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凉在我们的寝室外没有告诉我；写她在圣诞节那天夜里戴着假面具抱住了我，我却装作不认识地把她推开了；写她在那年的冬天，如何用冻得通红的手，给我打了一件毛衣，我穿在身上最后又脱下来还给她了……但不知怎么的，写着写着我害怕引起伤感，就停止了。我原想把一切的遗言，都写得幽默一些的，可是写着往事的时候，幽默便溜走了。

大学生活应该说带给了我欢乐，可我的记忆中却全是痛苦。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一直是个忧郁而又悲观的人。这可能是因为我们那个没落下去了的家族遗传。朱妍曾对我说，你怎么总是不开心呢？你要想开些，没有人在意你会怎么生活，因此你要知道爱惜生活。那天我跟着朱妍在别人的城市中行走。我看到那个同样的自卑的姑娘依在我的身边，我于是害怕那些有关同病相怜的感觉。那种感觉的确是杀人的。我一直认为，同病可以，但相怜不得。因此那夜我没有接受朱妍的初吻，尽管我和她一样，是如此地渴望得到。好些次我做梦都梦见了，但是当一切都如期来临的时候，我却轻轻地推开了她，并且看着她哭着跑了。

“有一天，我要做一个非常富有的人。”

这是朱妍在我毕业本上的留言。因此她在毕业后选择了深圳，我不知她是怎样分配到那儿去的，毕业时我们的心都太乱，没有人再去过问别人的事，一直到临走时我也没有问过。但从她躲躲闪闪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在得到一些什么的同时，肯定失去了一些什么。女人，天生就是软弱的，有些劫，她们永远无法逃脱。

因为再怕王苑发现，我把这些遗言放在一个抽屉里锁了起来。后来我与丁小媛谈恋爱时，她曾好奇地问过那里面锁着一些什么。我说，它锁着我的灵魂和思想。丁小媛非要打开它。我说钥匙丢了。丁小媛没有再问，她每天来都忙着和我拥抱与接吻，因此也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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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到北京后，从本质上来说。我也并没有觉得北京这个城与其他的城市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当别人都把它称作文化城市时，我却认为这个城市比哪一个城市都更讲经济。人们嘴里的话可能都这样说，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同样是逃不了生活的窠壳的。没有两毛钱，这里一样上不了厕所；没有五毛钱，这里一样坐不了公共汽车。因此每天当我乘车加入这支人群的大军中时，从来就没有归宿感。对于从外地到北京的人来说，即使他们融入了这个城市，最初的漂泊感还是够他们受上一阵子的。他们没法被北京同化，没法被皇城跟下的大爷们接纳。

王苑家是北京的老住户。因此她爸曾一直反对她找一个外地人。我第一次到她家去时，他爸坐在一张雕花椅上，斜着眼看我。我叫了他一声伯父。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那一声，我就觉得我和王苑早有一天会玩完的。在王苑父亲的眼里，外地人抢了他们的饭碗，因此惹得那么多的人下岗了。而我却认为。外地人给北京带来了活力，八旗子弟在王朝的更换中早就不行了，我一直认为北京是靠外地人撑起来的。老北京的那种傲慢，不过是心虚的体现罢了。因此，当王苑她爸的态度特别冷漠时，我却不以为然。王苑她爸对我老是不咸不淡，我也就从来没有说过正儿八经的话。这可能引起了老头子的反感，他便气呼呼地从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回答。我后来便觉得这样好笑了，与清兵时入关相比，这个还叨着长烟袋的老头子在我眼里是多么幽默啊。

王苑一个劲地在一边对她爸使眼色。那时她正追我，因此她害怕她家里没有留给我好印象。我本来对王苑没有什么感觉，但我还是有良心的人，见到王苑那样在两个人中间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便有些心疼她了。我当着她爸的面握住了她的手说，你休息一下吧，小王可能累了。王苑她爸气呼呼地转过身去，脸露不悦之色。但女大不由娘，王苑很热烈地响应我这一亲切的表示。她依在我身边说，爸，我们要出去走走，你休息一会吧。王苑她爸还想说什么，王苑便拽着我站起来了。我朝她爸笑了一笑，友好地说了声再见。她爸的眼里分明闪过嫉妒的眼神，好像他培养了二十二年的女儿，还不如一个外人的一天，这个外人仅仅用一句话便把她带走了。

从此以后，我很少到王苑家去。每次她让我去时，我总是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拒绝。王苑那时一个劲地爱我，也就没有在意我内心的那些感受。后来直到我准备彻底地和她分手，准备另长一个女人结婚，并且已彻底不想再自杀了时，从内心来说，我觉得那样做对王苑是不公平的。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另外一个念头马上把它打倒了，因为我后来知道了王苑不是处女。这一点让我的自尊上接受不了。我便觉得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至少，我到三十岁时，还是标准的一条处男啊。而她却坦率地告诉我，她曾与她的一位高中同学那样过了。

那时我还特别在乎这个。只到这句话时觉得自己好像受了欺骗一样，马上狠起心来斩断了对王苑的内疚，并且变得不可理喻地总是拐弯抹角地讽刺她，而她好像受得了委屈，对我总是一个劲地好，让我在短的时间里下不了决心。其实，在偌大的一个城市，要在成年的姑娘们中间找到一个处女谈何容易！

王苑说，因为这个，我会更加爱你。

我只是冷笑。因为这种爱，没有任何理由。

以后我怀疑吴会计把王苑介绍给我是想看我的笑话。因为自从她把王苑介绍给了我以后，看到我们两一天天好起来，她就敢当面和我们程主任站在一起出席外面的宴请了。我们厅尽管不是富得流油的单位，但既然是京官，总是会管着外省那大大小小的一摊子。那些摊子在开放中一个比一个搞得胆大，搞得充满活力。因此，我们厅的宴请一般都是那些外地来的客人出钱。按我们一个部长的在大会后的话说，不拿不占，不抢不要，吃吃喝喝算不了什么问题。于是我们程主任参加饭局的机会比过去明显增多，他每次出去的时候，总是吩咐司机，先把吴会计拉到外面某个地方去等着，然后调过头来拉他前去会合，总是把宴会搞得像是地下活动接头似的。每到这时，我们厅里办公室的人都知道，吴会计这个快四十啷当岁的半老徐娘，免不了要妖冶地打扮一番，然后撒些香水，扭着屁股吱吱嗄嗄地走出去。在楼道里碰见我时，她总要拍一下我的肩膀，用功臣的口气问，小陈呀，今天和小王苑又有约会吧？可别迟到啊。多好的姑娘，打灯笼也难找到。

我因为她可能早就知道王苑不是处女，才这样说的，所以对她的话充满了气愤。我说，那当然，有什么样的介绍人，就有什么样的姑娘。

吴会计以为我褒扬她，对着我作了一个飞吻，叮叮当当地踩着高跟鞋，下楼去了。看着她圆圆的屁股消失在远处，我便想，难怪程主任会这么着迷呢，食色性者，谁也逃不脱啊！而单位里机关多的是那些嗲声嗲气的女人，像一条鱼一样地游来游去，能力不强，本事却大。所以从我来的时候起，厅里的老王便教导我说，不要得罪任何人，任何人都比我有背景。

由于这个，在单位呆久了之后，我对生活越来越厌恶，并且怀疑我是不是还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星球上活着。因为这个原因，我暂时没有拒绝热情如火的王苑，我想，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至少让我还能感觉到一点温度。

我就是为这点可怜的温度而活到今天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点温度是不是可以支撑着我笑到最后，但我像抓住稻草一般抓住了它。我盼望着有这样一双女人的手，能把我从那种充满阴谋的情绪的中拯救出来。

每当我内心孤寂得像一片汪洋的大海时，我便想，隔壁的守留女士张雯，是靠什么来支撑她活着的呢？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她把她家的那架钢琴，弹得巴拉巴拉的乱想。我想这哪里是在弹琴呢？简直是在砸琴啊。可那急促的琴声总是像暴风雨一般从明亮的夜里掠过，让我想起荒原上的野狼奔突，又像是憋急了洪水漫过了大堤，要淹没无数村庄里的生灵……这个可怜的女人啊，从此总是在黑夜里，一个人坐在她家的阳台上一言不发，看上去像一尊泥塑的雕像。那是这个城市的雕像。人们每天生活得匆匆忙忙，漫不经心地从她身边走过，却没有人在意过她。

好长好长的时间时，我像所有在匆忙中一路狂奔的人一样，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更没想到后来的生活，还与她有着一些说不出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