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缘】薛扬州:二爷爷的朗读
二爷爷的朗读
薛扬州
记忆中,最初接触“朗读”是听二爷爷读《三国演义》。这部书有说唱本。所谓说就是读,读有读的文字及内容;所谓唱就是吟咏,唱有唱的唱词及腔调。二爷爷的说唱现在看来就是朗读。这种朗读大都在年头岁尾,是一年中空闲的时候。这种时间的安排不是特有的约定,而是人们在吃完饭自动聚拢来的。地点在家门口宽敞的打麦场上的苇垛边上,面向温暖的阳光,背靠高大的苇垛能抵挡寒冷的西北风。大家把苇垛上的苇个子拽下放倒,坐在上面专心致志地听说唱。
二爷爷具有秀才功底却不是秀才,当过塾师却最终不是教师。按照村里老一辈的说法是“老私塾底”,按照现在的说法是“国学功底深厚”,他朗读起来自然是句读分明,字正腔圆,唱起词来抑扬顿挫,押韵合辙,而且有一定的音乐感节奏感,自然感人,听者如醉如痴。他朗读“桃园三结义”,自编上联“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朗读“赵子龙大战长坂坡”,自编下联“兄子龙弟卧龙龙子龙孙”。二爷爷说一部三国从头到尾就是“忠义”二字,劝导大家要做忠义之人,行忠义之事,邻里相处以忠义为先,礼让和睦。
我家园后有一棵大黄芽树,几个人都搂抱不过来,相传是太爷栽下的,盛夏浓荫覆地,遮蔽约七八分地的面积。树荫下是一溜高墙,高墙下是一溜矮墙,高墙矮墙较宽,上面能铺席,是夏日乘凉休憩的好地方。夏日的晚上,劳碌一天的村民,喝完汤便挟着苇席,手持蒲扇,自动到这里乘凉,边乘凉边听二爷爷朗读《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偶尔还有《四书五经》上的经典名句。说准确点应该是背诵,是出声地背诵给大家听。二爷爷小时候接受过严格的国学教育,能一字不落地背诵不少经典文章。这种大声的背诵是否也算朗读呢?我看至少也有朗读的成分。一般理解朗读为大声地读书,读诗,读散文,现在读信也算朗读,而且朗读的外延也无限扩大,公众号在读,电视节目在读,电台在读,很多地方还设了“朗读亭”,路人经过都能读上一段,“朗读”终有机会让大家分享。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连盏灯也没有,二爷爷摸黑给大家背诵让大家分享,最起码算广义上的朗读。二爷爷边读边结合农村生活实际、家长里短深入浅出地讲解,引导听讲者向善懂礼。如谁家婆媳不和、妯娌不睦,他便会以经典上的道理相劝,他常说“百善孝为先”、“仁者爱人”,为人必须知书达礼,家才能和,邻里才能睦。
但二爷爷的朗读有时却不尽人意,在那知识不值钱的“臭老九”时代,他的朗读自然打了折扣。但他的朗读毕竟带给人们一定的感受,传达的是一定的情感、道理、知识,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历史文化,有必要像薪火一样传递下去,所以时至今日我回故乡,乡人问我家在何处,我只要一提大黄芽树,便无人不知。二爷爷在大黄芽树下设“杏坛”朗读国学经典,赢得人们尊重,也获得时代的认同,国学经典到今天也终成为乡民的精神皈依。
冬日的夜晚或阴雨如晦之日,二爷爷朗读的地点在地屋子里。冬日地屋子暖和,下雨天能避风雨,在烟雾缭绕中他正襟危坐读《水浒传》。《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嫉恶如仇、口直心快的性格赢得村民一片称赞。春暖花开时,二爷爷在场里刷苇子,他一边刷一边大声朗读“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夏日顶着烈日锄地,辛苦而寂寞,一人喊“先生叔,来一段!”二爷爷便脱口而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在那祸从口出的年代,爷爷喝斥,家人阻止,二爷爷不再朗读,但没隔一袋烟的功夫,二爷爷又脱口而出“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亲戚朋友来家,二爷爷会朗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农家儿女定亲举办宴席,按照乡间习俗邀请有学问的长者作陪,二爷爷必在邀请之列,开席前他会朗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常在孙辈们面前朗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以此勉励他们认真读书。至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更是他的口头禅。总之,二爷爷的朗读不拘形式,随时随地,在年头岁尾,节前节后,阴雨农闲,田间地头,或坐或卧,或躺或蹲,只要随意,便觉舒服。二爷爷的朗读也是原生态,无灯光舞台,无音乐伴奏,无任何形式感。二爷爷乃一介农夫,幼时习得国学,谙熟于心,与生活相融,与土地相依,像禾苗一样,时不时地冒出来,然后茁壮成长,成为村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二爷爷的朗读伴我在故乡成长,后来我读小学、中学、大学,接触朗读无数,习得朗读技巧多多,但大都印象不深,仅能说出一二而已。唯独二爷爷的朗读,带着故乡泥土的芳香,伴着故乡的蓝天白云,散发着故乡青草、庄稼的气味,也有故乡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深深地沁入我的心头,使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