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绽开二泉山
东篱琴园添了株梅花。
梅花颜色最娇艳的时候,冰枝嫩颜,疏影清雅。
我便去想,若是东篱栽满梅花,书院、琴园、草堂掩映在梅花坞,那意象定和唐人陆希声的几句诗相符:冻蕊凝香色艳新,小山深坞伴幽人。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样春。
想起坐在东篱的茶室,细听苏州古琴研究会长吕继东弹《梅花三弄》。
此曲为淮北人桓伊所作,曾被东晋名士谢安赞为“一往情深”。
吕继东弹奏“梅花”,平缓入曲处,音色细腻而沉稳,恬静而端庄,梅花绽开的暗香时隐时现。稍后节奏渐快,旋律大起大落,抚来刚劲有力。梅花疏影横斜,舞玉翻银抗风雪的昂然身姿尽显。
结尾的减慢与开首的平缓又有不同,清亮圆润的泛音带有幽思和赞叹,那一种悠长将凝思沉淀。
曲罢,向来内敛、面目肃然的小城古琴名家郜北华,击掌连赞。
我好似看见梅花绽放于东篱,开满二泉山。
初见吕继东,人很温雅。
神情安静,说话声音很小,面白皙。
一身满是吴地的声息、风韵。
落座后几句交谈更惊诧,他原出生于小城,城西刘桥镇陈集。97年考入厦门大学历史系。
01年考进《苏州日报》做记者、编辑。
我能想象任一个小城少年逆行成长的故事;但我难以想象一个小城男孩性情、气质的高升和蜕变,那种文雅气韵与小城烙印过的男人的截然不同。
定是和厦门大学幽雅而文化气息浓郁的所在,古代历史的沉溺,苏州地方风物的熏陶和汲取有关。
当然,古琴才是重点。
已过不惑之年的吕继东,看起来要更年轻。
我翻看过几篇他在苏州日报写过的新闻,大多是国际会议,毫无情绪色彩的那种。似乎能明白他为何会在2016年决然辞去公职,全身心去投入自己喜欢的古琴。
我问郜北华,如果你是吕继东这个年龄,会不会放弃公职而投身古琴。
他打顿了一下,说不会。
这么多年,老郜除了工作,都只有古琴这一个文化梦想、情怀。
也想起蒙城人张真,几十年前毅然辞去公职,回家画画、研究庄子。
在常人眼中的“疯癫”,如此短的时间,竟被我遇见二人。
古琴对人的熏染是很奇妙的形状。
不是风花雪夜,也不惟高山流水;好似细雨别裁柳枝,一天一天的,忽然就绿了。
我看刘恒伟老师抚琴就有这个感受。
同事多年,早前并不知她弹古琴这事;那一日她与郜北华一起来东篱相遇,同北京的李冰老师琴叙,一曲便让我惊艳。
也不是要夸她琴艺多高多好。
原是好胜的女子,遇见波折,情绪有时起伏不定,沉沉浮浮的心就难以安宁。
如今沉浸于古琴,人有大变,气定眉顺,举止安稳。
她后来继任了市古琴协会的会长。
音乐科班出身的人,古琴上手容易,打谱也轻松,而精进、大成却比常人更难。细究下来,难在“窠臼”二字。
原先歌曲演唱、弹奏其它乐器,必须要有表演展示性,要让观者说好,渗透到每一个细节,全都成练古琴的大敌。
古琴弹奏重在向内省心,净空自己,取法自然,去巧而安宁;要把多年的表演习惯剔除,一砖一瓦的重新构造自我表达方式,那可不是一蹴而能通达的简单。
沉静下来的刘老师入迷古琴,带着一中学生开起了古琴社,校内外的文化活动常以抚琴来推动古乐。
闲空下来,会做出精美的小甜点,可爱、精巧的样子,谓之“琴点”。
上海的淮北一中校友赞吕继东为“琴痴”,呼叫“琴痴回淮北了”。看来吕老师还有很多故事在流传。
早些时候,闻知他的声名,刘恒伟特地跑去苏州讨教,诚心殷切。
辞职了的吕继东在苏州新区租了栋三百平米的大别墅来教学、创作。
总算能够一心一意。
他很幸运,在外企工作的爱人支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一些学生帮他教学,甚至替他打理财务。
他们不少都是社会成功人士,因古琴而相熟、相知。
他的“痴”,早已转变成安心安静安稳的专注,没有一丝“狂癫”的嚣张。
我特别喜欢东篱的琴叙氛围。
二泉山是块幽静、安心之地,书院、琴园、草堂,掩映在果园。
风来有声,风去复寂。
一帮爱古琴的人,十个八个来了即闲静,安详的抚琴、听琴、说琴。
抚琴人干净、端庄,听琴人专注、沉浸;光这景象、画面,就足以让人着迷。
一身的粗俗,市井喧闹的陋习,让二泉山的琴音一洗,便成祥和。
吕继东和郜北华的琴风明显不同,会想到老树枯藤、冷寂孤峭,来比对清新淡雅、清灵悠远;如梅花站在老枝头,枯藤和娇嫩的花色,各展其精神、气韵。
东篱琴叙最有光彩的亮色,就是琴家的胸怀、情怀在这里勾画出一种动人身姿。琴叙不会有比试的意思,那种“东篱论剑”的情绪、场景你决见不到。大家在一起各自抚琴弹奏,用“切磋”来形容都使重了劲。
它是一种平和、雍容的研讨,谦逊、诚心的去发现对方的妙处。
吕继东的琴风较郜北华轻盈,他承继的是虞山派吴氏那一脉。代表人物吴文光,中国音乐馆馆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吴文光概括吴派风格,说它好似抽丝,又像小河流水。
我也曾经试图总结郜北华的风格,说他如深山里藏着的禅寺。
东篱琴叙,继东老师首开一曲便是《平沙落雁》,此曲借大雁远飞之身姿,书写逸士之心怀、情操。
他以廉洁、轻巧的指法,弹得飘逸、淡远,那是水墨简笔的悠然。
我看到了“敛”和“逸”的缠绕。
北华依旧是春风透着寒意的杨柳飘舞,升腾有致,远而厚沉。
你能听到山涧的水声、鸟吟,但隐隐又有寺院钟声。
由此次琴叙,我才知郜北华远承的是广陵派风格。
广陵派是由虞山派分出,带有扬州地域文化与苏州的差异,在博大和平中它走了更为跌宕、更为凝重的曲路。
为提升我们听琴的审美能力,我央求郜老师也弹《平沙落雁》,让我们感受两位琴师手下的同一支曲子的和而不同。
郜老师欣然应允。
如果说吕继东坐于琴前是端庄,北华则是肃穆。
我听过郜老师多次弹《平沙落雁》,回回感觉都有细微的不同。
按琴理,古琴弹听皆为心来,心性的明暗、抑扬,都会生出境界不一样的和风细雨。
吕继东的《平沙落雁》,轻灵、流畅、典雅,细腻处有声色的灵动;而在郜北华手里,丰富而跌宕,柔和中有着承重。
吕继东说,依吴派曲风,他的弹法算是比较“硬”的;但老师并不强求他将自己“软”下来。风格有“派”的显明,也得以寄寓各自的性情。
吕继东属吴地音韵,却有吕氏的别裁。
郜北华更是独树一帜。
他的派别特征,全部被自己的理解、实践消融,庄重到肃杀,轻灵必须有端正立基。
我是极力推郜北华的古琴演奏亮出“相山派”招牌,沉淀出郜氏的风韵;但他的庄严肃穆、冷寂孤峭,却又不是常人所能及。
郜、吕二人身上有明显的共同点,皆有明确的“中正之气”的追求和烙印。
它就是古人讲的浩然正气,充沛着忠贞、真诚,君子胸怀坦荡,吾心光明自在。
中国文化之所以特别高看古琴,实在是因为它天生“洁癖”,决不靠声色娱人。
古琴必须要讲格调、品味,就像文人画、文人诗。不能拿来做表演的乐器,抚琴者哪怕露一个兰花指,表情略有夸张,都是误入了歧路。
这样子的古琴,近代以来就陷入“囚徒困境”。
现代音乐最大的精神面目就是表演性的愉悦他人,出神入化,如醉如痴,声动天地,造设偶像和粉丝,以逞商业之谋。
如今没有表演,就没有音乐;就好像说文人画要死掉了,他说的其实是文人画不受大众待见的意思。
沉浸山水的真诚都可以伪饰,苦难更是表演者击穿观众泪腺的利器。
古琴与文人画自我修养的本意却被撕碎一地。
《论语》里孔子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
郑声,就是郑国的音乐。
在古人看来,音和乐是有所不同的。低层次的音,它是悖逆天道中庸的原则,对人性的宣泄毫无节制,会引导人走向颓废或者暴戾的极端,最终毁灭人性,成为亡国之音。
孔子的学生子夏曾经批评过当时的音乐:“譬如说郑国的音乐,音调滥无节制,使人心志放荡;宋国的音乐过于安逸,使人心志沉溺;卫国的音乐急促快速,使人心志烦乱;齐国的音乐狂傲邪僻,使人心志骄逸。这四种音乐是淫于色而害于德,都是过分地放纵情欲,有害于人培养美德,不能称之为乐。”
读之不免让人莞尔。
若以子夏之言为标准,当今音乐,全是淫于色而害于德,不能称之为乐。
简单的从音乐展开的形式、方法、技巧来说,古人似乎显得过于“板正”、教条;但它的着力点却是对当今流行音乐的棒喝:低俗、媚俗,把真诚都拿来表演,实在是拖人入泥潭的丑陋。
没有人会痴想古琴还有一统中华雅乐的盛况,它能上画展、庙堂、茶叙雅集,但要在舞台露脸,哪怕是数琴齐鸣,奏者龙飞凤舞,都不及一把琵琶或古筝的肆意声色。
我总在想,古琴完全不必随俗从众,至少在当代疯狂高亢的音乐中,我们珍惜古琴的本来面目,存立着古之中和音乐样式,满足于自成其一格。
它之所以能够一度成为中国的国乐,成为中国文人画那样的演绎样式,实在是因为小小的一架琴,却能博大和平,让人充满中正、中和之气。
它一直在书写人的尊严、端庄和优雅。
永远都不会也不该是演唱会要拼命赢得大众待见的模样。
二月初的东篱的这个下午,阳光温暖,梅花绽放。
在我心里,听老师们一曲《梅花三弄》,一曲《平沙落雁》,又一曲《阳关三叠》,那花朵分明蔟簇绽放,一片花红。
作者相关文章
关注马尔的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