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蜜桃之味 | 杨月英
齐白石《寿桃图》（局部 ）
最早知道冈山白桃这种水果，还是在蔡澜的《蔡澜食单·日本卷》里，他在书中提及桃子的品种，说：“最香最甜最多汁的要算白桃，而且是冈山出产的白桃，才是顶尖的级数。”蔡澜提到中国出产的桃子时，只说：“到了七八月，大陆各省都能见到桃子，又红又大，但是硬和酸的居多，应该小心挑选，才可找到又甜又多汁的。”（《蔡澜食典·桃》）
我从小生长在上海，每年都能吃到上海本地产的南汇水蜜桃，以及无锡阳山出产的水蜜桃。水蜜桃有浓郁甜美的香气，是我特别喜欢的水果，尤其是品质好的阳山水蜜桃，个头很大，单颗约重半斤以上，也有重达八两左右的，有时夏天的傍晚不想吃饭，吃一颗阳山水蜜桃就觉得很饱。如同古代神话里可以疗饥的仙桃，大个的水蜜桃吃下去就有这样一种满足感。据水果店的售价来看，阳山水蜜桃比本地产的南汇水蜜桃要贵，是公认品质极佳的桃子。我很遗憾蔡澜的书里没有提到香甜多汁的阳山水蜜桃，同时心里也很好奇，所谓的冈山白桃到底是怎样的桃子。
2018年的时候我在京都，7月底的一个傍晚，和同宿舍楼的友人一起逛超市，准备买些食材做晚饭，在超市里见到有冈山白桃出售，两颗包装成一盒，盒子上用大号字体标明了产地冈山，大小、色泽和阳山水蜜桃非常相似。友人也注意到了，说了一句：“看，日本的桃子个头很大诶。”我说这不稀奇，无锡阳山的水蜜桃也有这么大的。但友人说她从没听说过阳山水蜜桃，当然也就没有吃过。友人是广东女生，来自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我因为一直生活在上海，以为阳山水蜜桃、南汇水蜜桃是人尽皆知的果品，这时才意识到，可能出了长三角地区，乡邦特产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未必如我向来以为的那么大。冈山白桃的售价很昂贵，当时我刚买了一整套《神田喜一郎全集》，月底已经没有多少余钱，终究觉得太贵而没有舍得购买。
第二年在东京的时候，有一次逛超市，看到了货架上的冈山白桃，想起来又到了桃子上市的季节，居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一时有些感怀，终于痛下决心买了两颗。回到住处后，打开包装就闻到浓郁的桃子香气。冈山白桃皮很薄，尖部微带浅粉色，玉色的果肉细腻柔滑，一口咬下去，能吮吸到丰沛的汁水。确实是很好吃的桃子，并且无论是外观、口感还是香气，都和阳山水蜜桃几乎完全一样。蔡澜的书里称羡冈山白桃，认为是“顶尖的级数”。在我看来，阳山水蜜桃和冈山白桃一样都是顶尖的水蜜桃，品质不分轩轾，并且两者之间其实颇有渊源。
桃子原产我国，古代有鬼畏桃木的传说，可以用桃枝、桃符辟邪。日本古代引种桃树后，产生了桃太郎的民间故事，讲从桃子里诞生的桃太郎打败居住在鬼岛上的鬼。桃太郎所以能打败鬼，与鬼畏桃木的说法显然是一脉相承的。
明代晚期，王象晋在《群芳谱》中著录了水蜜桃：“水蜜桃，独上海有之，而顾尚宝西园者尤佳，其味亚于生荔枝。”顾尚宝西园即顾名世的露香园，是与豫园、日涉园并称的明代上海三大名园之一，今已不存，这是关于上海水蜜桃最早的记载。清人褚华著有《水蜜桃谱》，考述了水蜜桃的来历：
水蜜桃，前明时出顾氏名世露香园中，以甘而多汁，故名水蜜。其种不知所自来，或云自燕，或云自汴……露香园自顾氏衰后为演火器所，俗谓之九亩地。园之水石犹有存者，而夭夭蓁蓁实无一株矣。今桃之最佳者，产黄泥墙李氏吾园，次者产右营游击署北，与露香接壤，下者产西门城濠及诸处散种者。
上海水蜜桃的树种流传开来，以李筠嘉的吾园之中所种植者为最佳。王韬在《瀛壖杂志》中，对当时的上海水蜜桃作了细致的描述：
桃实为吴乡佳果，其名目不一，而尤以沪中水蜜桃为天下冠。相传系顾氏露香园遗种，花色较淡，实亦不甚大，皮薄浆甘，入口即化，无一点酸味。最佳者，每过一雷雨，辄有红晕。其树以秋分时铲枝接种，非老本也。五年后结实始美，惜易蠹蚀，七八年即萎。在城西一带者为真种，移植他处则味减。近年南门外数十里中皆种桃为业，一望霞明，如游武陵源里，顾其味则远不及。今远商所买者，皆南门桃也。其种甚难得，且每逢垂熟，官票封园，胥吏从中渔利，高其价以售之民，一桃辄百钱，贫士老饕，颇难属餍。
钱泳《履园丛话》亦称：“吾园在上海城西，邑人李氏别业。得露香园水蜜桃种，植数百树，桃花开时，游人如蚁。”早在清代，上海水蜜桃已经名冠天下，售价高昂。据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上海县志》，“光绪初年，浙江奉化从黄泥墙引种，自行繁殖推广，名为奉化玉露桃。本世纪20年代初，无锡引种奉化桃，名为红花水蜜桃。”可知国内著名水蜜桃品种，亦本于上海水蜜桃。
日本植物学家菊池秋雄写过一本谈中国北方果树园艺的书（东京养贤堂1944年出版，尚未有中译本），在桃的分类部分提及，水蜜桃属于桃子的华东系，品种群以江浙一带为中心，其特点为果肉柔软多汁，日本桃子品种群多属此类。华北系品种的桃子果肉更为紧实，在中国被称作脆果，以天津水蜜桃和肥城桃为代表。菊池秋雄曾任京都植物园园长、京都大学教授。1948年，他在《园艺学会杂志》上发表了《上海水蜜桃与白芒水蜜桃》，文中引证《舶来果树目录》，称日本的水蜜桃品种是在明治八年（1875）从上海引入日本的，并提及了英国的水蜜桃品种Shanghai Peach于1844年从上海传入英国，1850年中国水蜜桃品种传入美国，名为Chinese Cling，这里的cling指这一品种的桃子有着果肉粘核的特点。
上海水蜜桃甘甜多汁，不仅在国内是名产，到了日本后也流行开来。日本汉学家安井小太郎《多摩河观桃记》中详细叙述了水蜜桃传入日本后受欢迎的情形：
多摩河南岸地质轻松，宜种桃、梨，土民培以为业者旧矣。然皆土种味劣，产额亦不多，二十年来，易以中国种所谓水蜜桃者也，实丰味美，其利什佰于旧种，土民争植之，梨亦择善种而改植。
安井小太郎（1858—1938），号朴堂，是江户时代著名汉学家安井息轩的外孙，曾任学习院教授，1902年至1908年在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担任教习，回到日本后，又先后在第一高等学校、大东文化学院、二松学舍大学任教，在当时被称为日本汉学界的泰斗。多摩河即多摩川，有时也因为日语读音相同写作玉川，发源自山梨县，流经东京、神奈川县。《多摩河观桃记》中提及南岸适宜栽种桃、梨，至今多摩川梨仍是当地名产，但找不到如今当地特产桃子的记载，只留下20世纪初，《多摩川观桃记》中“桃树春初剪新条，是以高低齐一，枝干屈曲扶疏，繁英若缀，灼烁放光……天高地寂，悠然觉非人境”的往昔风景。
夏目漱石的小说《三四郎》里，有着三四郎和广田先生在前往东京的火车上初遇时，广田先生从车窗探出脑袋买了水蜜桃，和三四郎边吃边聊天的情节。《三四郎》作于1908年，距离水蜜桃传入日本仅仅三十年左右，日本已经在冈山县培育出水蜜桃的新品种。胡昌炽于1931年发表《江浙桃种调查录》，提及苏州农业学校当时已栽培了田中、传十郎、土仓等日本的水蜜桃品种，另有一些欧美品种的水蜜桃，也经由日本试验场及学校输入我国。此后来自日本的水蜜桃新品种陆续传入我国，据《中国果树志·桃卷》，1899年日本冈山县的桃园中，以上海水蜜桃自然实生后代选育出了“冈山白”的水蜜桃品种，1934年引入我国。此外，“白凤”和“大久保”也是上世纪30年代从日本引入的水蜜桃品种，先种植于无锡杨湾，后逐渐成为我国桃子产区的重要主栽品种，同时也作为亲本植物，与国内的本土水蜜桃品种一起参与新品种的选育。
要而言之，桃树是我国原产，在古代就传播到了世界各地。到了明代，上海出现了“甘而多汁”的新品种，被称作水蜜桃，是当时的上海名产。19世纪中后期，上海水蜜桃先后传入欧美、日本，日本培育出了冈山白桃、白凤、大久保等著名水蜜桃品种，又传入我国。在国产水蜜桃之中，公认无锡阳山水蜜桃和上海南汇水蜜桃品质极佳。正是在不断的交流之中，水蜜桃的品种经过多次改良，成为夏季最为美味的果品之一。王象晋在《群芳谱》中认为水蜜桃之味“亚于生荔枝”，荔枝当然是很美味的水果，然而特别难以保鲜。水蜜桃虽然娇嫩，相比较荔枝总还是更耐储存，这是很大的优点。成熟的桃子有非常温柔的香气，像是夏季傍晚的梦一样，带有甜蜜美好的氛围，这也是荔枝所不能比拟的。对于水果的偏好是很主观的判断，比如我就并不赞同王象晋的评价，并且在心里很坚定地认为：“水蜜桃之味，优于生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