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魏晋南北朝古体诗中月的唯美意象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魏晋南北朝古体诗中月的唯美意象
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月亮这一意象常常成了人类思想情感的载体,意蕴十分丰富。在古代咏月诗歌中,诗人将月融于的内心思想情感之中,并使月与内心的思想情感互为辉映,创造了许多优美的审美意境,并将诗的文学品位、思想内涵与艺术造诣提升到一个极高的水平。
魏晋南北朝又称三国两晋南北朝,自曹丕承东汉献帝禅让,建立曹魏始,至陨灭南朝陈,统一天下止共历时 369 年,可切分为三国时期、两晋时期、东晋与十六国时期以及南北朝时期,历经曹魏、蜀汉、孙吴、西晋、东晋、十六国、宋、齐、梁、陈、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等王朝。政权短暂、朝代更迭与多国并存的历史背景使魏晋南北朝成为中国历史长河中一段长达约莫四百年的混乱时期。然而,多方民族混乱的四百年却给予魏晋南北朝多元思想碰撞与融合,在中国诗史上具有承先启后的重要历史地位,上承秦汉诗的直叙,下启陨唐诗的意境。魏晋南北朝由于长期政局动荡、政风败坏,诗人不敢于诗文直抒胸臆,于是开始使用意象,表现诗人心中的意境。
诗人在此动乱时期,感受昏君无能、政治无常、仕途无依、生命的莫可奈何,一切都是如此短暂倏忽即逝,却又如此缓慢凝滞。于是抬头望月,感觉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它从过去来,又往未来去,亘古流长。月的清高脱俗、恬淡自适,甚至月的永恒带来的长生,皆让文人倾心追求。无论孤寂、失落、忧伤、迷茫、悔恨或者相思、美好、乡愁等任何情怀,相对于文人心境的暗淡,抑或夜晚的暗沉,月有显眼的光亮,让人相信它的温柔,蕴藉可以抚慰人心,传遁力量。
下面通过魏晋南北朝诗歌中有关月亮的意涵逐一分析,来看看诗人内心世界所表现的情感。
以月烘托淡然阴柔之美
自古以来,月便被赋予阴柔的意涵,甚至带有母亲、妇女的象征。魏晋南北朝时期崇尚道家学说,推崇玄学,其中,“老子继承了上古母系社会及周代社会文化中重阴、重母性的思想,崇尚阴柔美。”的思维促使文人恋月有推波助澜之效。
月影给予人宁静、安详、无限舒展之感,便使人产生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的阴柔安顺,母亲妻女的温柔倾听、隐身奉献,女性的婉约含蓄等文人赋予的多重意境。月是舒缓的,不带刺,不伤人,没有压迫,没有紧张,于是文人放其心,顺从情感流泻于月光,毫不保留。
由于汉朝父系社会,女性地位低下,加以严重伦理纲常,为妇女规立许多封建礼教,让她们遵从三从四德,不得异议。女性有苦说不出,便将所有心事向月娘倾吐,望月娘解我心。于是,月因此成为妇女说话的对象,月因此映照出思妇的象征。如,王褒《燕歌行》
初春丽晃莺欲娇,桃花流水没河桥。
蔷薇花开百重叶,杨柳拂地数千条。
陇西将军号都护,楼兰校尉称嫖姚。
自从昔别春燕分。经年一去不相闻。
无复汉地关山月,唯有漠北蓟城云。
淮南桂中明月影,流黄机上织成文。
充国行军屡筑营,阳史讨虏陷平城。
城下风多能却阵,沙中雪浅讵停兵。
属国小妇犹年少,羽林轻骑数征行。
遥闻陌头采桑曲,犹胜边地胡笳声。
胡笳向暮使人泣,长望闺中空伫立。
桃花落地杏花舒,桐生井底寒叶疏。
试为来看上林雁,应有遥寄陇头书。
此诗中之“关山月”隐含了闺中思妇的思念与征夫的思乡。思妇藉月传达对征夫浓厚的相思,以及认为大漠之中,丈夫或许因为云障遮月,而不见故乡月的怜惜。征夫则藉月投射出对家乡浓郁的思乡情怀,渴望早归。此诗巧妙将思妇与征夫的内心戏镶嵌于中,,思妇的含蓄委婉更使得全诗笔调温柔转刚强。
又如,曹植《七哀诗》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既写实景,又渲染出凄清冷寂的气氛,笼罩全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运用了“兴”的手法带出女主角的背景:诗中的「月」明净透亮,彷佛静置于高台上之月明珠,月晕与流光牵引着思妇的绵绵相思,暗夜中唯一明月成为思妇的精神寄托与殷切盼望,望明月向他方转达思妇的念想。——曹植《七哀诗》中,「明月、高楼、思妇」的相互表征已然影响后来唐朝闺怨诗的意象表现。
以月象征残缺别离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形在一个月三十天中,将近九成的天数都是残缺的月,或弦月,或弯月,或半月,或刀月,少有满月。因此古人通常看见的月形都是不圆的,对于有缺的月,古人兴起许多感怀。对比自身生命经验,于人,可能亲人不在、朋友远行、爱人他嫁;于是,可能仕途不遂、经济不保、社会不安、身体不康、人生不完美。
于是,文人想起人生遭遇桎梏、身陷囹圄的时候,比起美好幸福的时刻长太多了,就如同那月的缺远远大于圆。于是明白,悲欢离合乃人间常态,不完美是正常的,就好像月缺,使人触景生情,勾起生命中残缺的拼图,引发缺失的离愁别绪或遗憾恨然,依然能够因为月缺将圆,抚慰文人受伤的心灵,给予慰藉、释怀和希望。
一如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之十八: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
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
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
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
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
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
其中“残月如新月,新秋似旧秋”一句,表达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感慨。藉以残月,深切传达庾信由南入北后,生命的大转折给他带来的自责缺失与自适难当,使他永远深怀故国家园。
再如王褒《咏月赠人诗》
月色当秋夜,斜晖映薄帷。
上弦如半璧,初魄似蛾眉。
渡云光忽驶,中天影更迟。
高阳怀许掾,对此益相思。
全诗藉由咏月,写月色、月形、月移,生动灵现,如同时间静止般专注凝视缺月的千变万化,一睹相思情。
以月阴晴圆缺,抒发诗人思乡之情
月形由缺转圆,仅仅只在于农历十五日前后一二天时间,其后便又渐渐地由圆转缺。于是在农历三十天的光景里,月圆仅会出现在其中一二天而已。月圆的稀有,如同古人因为种种因素,长期离乡背井、羁旅外地,许久的许久以后才回乡一次地稀少。
于是月圆在文人心中产生出团圆的意境。加以月的自然天象属性,使得人们无论身居何地、身处何时,抬头一见,都是一轮明月高挂天际。文人明白,他与家人纵使天各一方,但是他们天上的明月是一样的,文人相信,明月可以帮助他传达他浓烈深沉的想念,给予同样月光下的家人。月,于是成为游子旅人与家乡的唯一连结,给予他们温柔蕴藉。
如王褒《关山月》
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
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
天寒光转白,风多晕欲生。
寄言亭上吏,游客解鸡鸣。
《关山月》伤离别也。此一乐府曲调多写士兵久戍不归,离乡背井,伤怀乡别离愁思之作。其中,“关山月夜明,秋色照孤城”一句,点出「关山月」、「秋色」、「孤城」,带出边疆月景与凄凉秋景,景色的营造使全城都陷入孤寂的灰色萧飒,乡愁离思如风飒飒。
又如庾信《怨歌行》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
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年),庾信奉命出使西魏,抵达长安不久,西魏攻克梁都城江陵,元帝被杀,梁朝覆灭,而他被迫留在长安。北周取代西魏后,他又被北周留用。在当时,金陵是南朝的国都,长安是北朝西魏和北周的京城。庾信被迫羁留北朝,虽然受到西魏和北周的礼遇,优居高位,但故国之思和乡关之念却时时折磨着他的心灵,使他痛苦不堪。这首诗中,以「汉月」表示南方月,“汉月何时更圆”一句便表现出思乡情怀,愿战争平息,家国平和、人团圆。此诗以月圆的物象,象征国土家乡圆满、无损无缺的意义。
以月蕴涵时间变幻与永恒
古人望月,因为望见月的微妙移形,感觉时间如白驹过隙,倏忽即逝,皆随月影移转幻化而空。于是心生戚慨,或觉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或觉得人生不遇,隐于世,不与世争;或徒兴心志漂泊,如同坠入时间之河无所依的悲戚。在时间不断推进的洪流中,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似乎沧海一粟,如过眼烟云不值计较。于是月的时光流逝又带给文人历史潮汐,沧海桑田之感。
相较于时光流逝的意义,月的历时戚,以及与人的共时戚,更带出月具有永恒存在的对比意义。月影规律变化,却也回旋往复。以一月看,月的形态与日潜移,光影明暗日日皆异,于是时光流逝;然而,若将时间拉长以一年看,月的形态与月循环反复,月月皆同,所以永恒。月从过去来,又向未来奔去,每一次的抬头望月,月亮都是当下最真实的存在。
古人明白,他所看见的月,同样也是好几百年以前圣先贤所吟咏的月,他们成长于不同时代,却都看着同一轮明月度过漫漫长夜。如此与先贤对话的方式,使古人倍觉亲切且倍戚安慰。于是明白,相对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短寿艰苦的人生,月是宇宙中亘古的存在,加以烜娥奔月的传说,月于是代表永远、长生。
月的永恒存在,表现出稳定、安定的意涵,文人漂泊无所依的心志终于找到可靠的凭借,如同漂泊于波折汪洋终于抓上浮木般,令人战觉踏实而且安心。另,月的时间永恒,它高于天,俯视地上一切混乱,古人顿觉人之沧海一粟,于宇宙渺小的存在。于是所有恩仇似乎便轻轻地包容于月的永恒。
如,杨广《春江花月夜》其一: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
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
诗中,“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一句,藉由反射映照于江水的月与星前后波动、上下浮沉之象,回旋往复,传递出时间的嬗变与常态的永恒。
又如,陶渊明《杂诗》其二: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渊明此诗,将素月辉景荡荡万里之奇境,与日月掷人有志未骋之悲慨,打成一片。,藉由日落月出之状,写时光的常态轮转与周期的永恒规律;“日月掷人去”一句,藉日月时光的单向前行,写时间的流逝与不可追。诗中,以大自然的日月现象表现出时间的动与静、变与不变。诗中光风霁月般的志士襟怀,光阴流逝志业未成、生命价值未能实现之忧患意识,其陶冶人类心灵,感召、激励人类心灵之意义,乃是长青的,不会过时的。
以月渲染凄清,烘托孤苦
我国古代有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自此。月亮一词便染上孤寂的清冷色彩。文人或失意、或失志、或失恋、或失亲、或失眠,梦醒时分望月,月还是独自高挂苍穹,看来凄凉、冷清、孤寂、暗淡。于是月与文人同病相怜,文人将月视为可以互相理解的陪伴,将自身孤寂投射于月,互相照映那唯一的孤寂,聊以宽慰。尤其魏晋南北朝混乱的时代背景,独善其身,独行于天下,使得文人的孤寂更为浓烈。
如南陈徐德言《破镜诗》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诗中以烜娥喻爱妻,以月喻镜,月复圆,未见烜娥影,空留一抹清辉,孤寂感后劲十足。
又如南陈陈昭《明君词》
跨鞍今永诀,垂泪别亲宾。
汉地随行尽,胡关逐望新。
交河拥塞雾,陇日暗沙尘。
唯有孤明月,犹能送远人。
诗中末句“唯有孤明月,犹能远送人”,将「孤」字形象强烈拉抬,清夜,昭君站在大漠上仰望苍穹,一轮明月清冷的辉光洒满她全身,有如温柔的抚爱,令她浮想联翩。故乡、亲人,如隔世一般遥远,惟有这天上的孤月,始终殷勤伴随着昭君,漫漫路途,由汉至胡。而这份孤独似乎也只有同样独行于苍穹的明月能够明了,一路相随。
再如王褒〈始发宿亭诗〉
送人亭上别,被马枥中嘶。
漠漠村烟起,离离岭树齐。
落星侵晓没,残月半山低。
其中“落星侵晓没,残月半山低”,将王褒送别友人后,于清晨迹迹独行的落寞与孤单寂寥,以及将自我与残月融合为一的默契写得恰到好处。清风明月,超凡脱俗。月,是天上的自然物象,如同一颗夜明珠远远镶在黑绒布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魏晋南北朝政治斗争激烈,昏君政权、官僚攻防,使得文人怀才不遇,疲于奔命,力不从心。因此,清高脱俗的明月,便成为文人寻求精神寄托与解脱的所在,清冷、疏淡、高远、空旷,藉以使心灵宁静、恬淡、安详,甚至继而豁达、洒脱,不役于物。月意象之阴柔、残缺、相思、思乡、永恒、时光流逝、孤寂、清高等多元意涵,帮助我们了解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政治、社会、经济、人文等概况,明白大时代的高速转动与重量压迫下,文人的消极避世、自然无为、明哲保身。
感动于月的温柔蕴藉,可以给予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如母亲般的抚慰;月的残缺,可以给与文人生命常态的宽慰;月的永恒存在,可以给与漂泊的文人赌月思人怀乡的安慰;月的时光流逝,可以给与文人人生无常的感悟;月的孤寂,可以给与文人同病相怜的陪伴;月的清高,可以为文人保留乱世中高贵的不污精神。
在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和广阔空间里,月这个意象的出现,不论是就反映的生活或抒发的战情,都打上了所属时代的诗人个人的烙印。在混乱的魏晋南北朝有了更多层次的描绘与寄托。月亮在魏晋南北朝人眼里不再仅是一种宇宙天体存在物,而是贯注于其中太多的思想和情戚。长久的历史淀积使月亮成为了有一定象征意义,也对后来的文学诗歌的意象发展和审美,带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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