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往事重提:一次尴尬的“遇见”

往事重提:一次尴尬的“遇见”
师范毕业第二年,我与一位家长大闹了一场。那时,我教初二的语文,小学三年级的语文,担任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
有一对姐弟,都在我的班级里读书,姐姐读初二,弟弟读三年级。我作为弟弟的班主任,常感到“力不从心”,因为他太调皮了!不是课堂中动了同桌一下,就是下课的时候在教室里飞奔撞倒了同学的杯子。我刚毕业,对班主任的刻板印象并未完全革除——在我的感觉中,班主任一定要威严加身,镇住学生。一旦接到学生的投诉,我就想与他父母好好聊一聊。然而他们家离学校有五里山路,家访一次并不太容易,又没有手机等通讯设备,与家长见一次面很难。
有一天,弟弟又惹出事端来,我十分生气,于是就请他的姐姐,也就是我初二的学生来谈话,我让他姐姐把弟弟所惹下的事端一一告诉他的妈妈,希望家里面配合老师的教育。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想到让我意外的事情还在后头。
学校组织老师期中大家访。我就从姐弟俩那个村子开始。走了五里路之后,终于来到这对姐弟家。家里并没有别人,只有妈妈在。妈妈打扮得很时髦,与这个简陋的家有点格格不入。
我与姐弟俩的母亲拉拉家常,我在内心微微震动:甭看她穿着这么入时,人还是挺好的。
然而,我的第六感觉只持续了几分钟。不知道谁先提起,就聊到了弟弟常常在学校里犯事的事情。
这位母亲说的一句话让我顿时血脉膨胀:“朱老师,我觉得你不应该把弟弟的错误跟我的女儿说。我女儿又没有犯错,只是我儿子犯错了,你为什么要对我女儿说,让我女儿那么有压力?”
我一听,几乎没有任何停留,马上急血上攻,脱口而出:“我不跟你女儿说,那我该跟谁说呢?我又找不到你,如果有些问题不及时处理,会出事情的。”
我自然是想摆老师的架子的。
不曾料想,这位母亲并不领情,她说:“哪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弟弟的错误竟然让姐姐承担?我看你根本没有资格当老师。”
竟然说我没有资格当老师?再看她时,她那件闪亮的衣服竟是如此刺目,刚开始时微笑的脸现在却满是狰狞,如同凶恶的狼。
“我看你根本没有资格当妈妈,自己的孩子犯了错,还这样说老师。你的孩子不惹事才怪!”
我不甘示弱,将我那在师范里练就的高音,全部都倒在了她那简陋的屋子里。天上的云慢慢地下压,似乎要盖住我的声音。她见我如此张扬,愈发露出可怖的面孔,说道:“你作为老师,连一点道理都不懂,我的孩子命苦,遇见你这样的老师!”她的指头如同犀利的刀片一样,往我的身上戳。与我同去的老师也加入了为我“声援”的队伍,大家说话越说越大声,好像要把屋子旁边的树叶都要震落下来了。
她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了,浑身散发着一股戾气,令人感到厌恶。但是我又不想这样败下阵来,对着她大吼。但是,真正吵起来,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反正,最终的结局是:我被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从那个村子里逃也似的回到了学校。
我很丧气,遇到一个老师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委屈说一次,说一次放大一次,说一次又放大一次,我几乎要用这样的忧伤把自己淹没了。天底下班主任怎么这么难当的呢?我很难过,与这两姐弟的母亲吵架的情形一直挥之不去,响亮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嗡嗡嗡响了很久很久。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当班主任的料?还有,当班主任还要跟家长“过招”的吗?孩子闹事,要不要跟家长交流?怎样交流才合适?
这次吵架,对我刺激很大。一年多来辛辛苦苦建立的和谐与尊敬,难道都是表面的吗?我仔细回忆那天的情形,内心的焦灼与伤痛似乎在我的心口处烙下了一个印痕,一点就疼。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回望自己那次被恶语相向的经历,颇为伤感,总觉得我还有“赢”的机会,怎么就“输”得这么惨烈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地从那次经历中走出来。但自此,那个村子,再也没有踏进过一步,因为我太害怕看到那间屋子了。我怕看到那位母亲,看到她满脸嫌弃地看着我的眼睛。
彼时还住在学校里。住校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消遣。学校坐落在小溪边,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沿着小溪往上走,溪边有很多苦菜,这是当地人最喜欢吃的野菜之一,放在沸水里煮一煮,捞上来,重新放点油盐炒一炒,可清凉解毒。再往上走,就是严处。严处有一座拱桥和一座庙宇,据说很灵验。每次路过,我都会非常虔诚地望一眼,但从未去抽签。因为我害怕抽到不好的签,将一辈子困在这里。严处再上去,就是石竹龙(方言音),我初中的好同桌钟忠娟的家就在那里。
晚上,我们还会窝在楼下严金库老师的小卖部打三星。第二年,学校一位新校长,他看到我们打三星,十分惊讶:“你们竟然会打三星?”
我们也十分惊讶:“你竟然不会打三星?”
校长真不会打三星。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语文老师,他的世界里没有三星,来富岙乡中心学校只是一个跳板。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调走了,去了文成龙川中学。他告诉我们的研究与获奖,是无限新奇的存在。我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往获得肯定的那一份荣光。我觉得自己的路还很长很长。
于是,我开始了埋头苦读。不读,何以成长?除了新教师培训,没有机会去外地听课学习,得自我“煮书疗饥”。
读什么呢?
读学校里订的教学杂志。《班主任之友》《小学语文教师》等杂志成为我无数个黑夜的精神食粮。
我还喜欢上了买书。小时候,家中无藏书,到了自己有支配的钱时,我对书有一种渴望,像是需要满足内心的匮乏,填补童年时的空白。即使不读,看看堆放在身边的书,也觉得浸润了点点书香。
不久,我与母亲前往上海看刚生了孩子的大嫂。哥哥租住的地方距离城市中心并不太远,不远处就有公交,一个小时不到,就可以到达南京路。在我的感觉中,南京路宛如这个世界的中心。我从零星的影视作品里见过它的繁荣与烟火,它是“大上海”,是魔都的心脏。从南京路一直走,就能走到举世瞩目的外滩。东方明珠闪烁的灯塔,是我一辈子也无法抵达的高度。
那天,我特意去了上海书城。我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见到竟然用“城”字来形容书店的地方。城,在我的认知里,是城市,是有别于乡村的繁华的天地,是一座神秘莫测的天堂。上海书城里金碧辉煌,每一盏灯的亮光都是与众不同的,跟我在乡村里见到的灯光很不一样。书城有好些层,每一层所卖的书籍类型都是分门别类的。,每一门类的书籍都浩瀚如海,比我前二十年见过的还要多。我找到了教育类书籍的专柜,望着那些散发着光芒的书本,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在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声音。我那天买了好些书。母亲见了,十分震惊。回乡时,特地腾出一个行李袋装书。那些书的重量,比我其他所有行李的重要还要多出几倍。那些书跟着我东奔西走,一直到现在。我忘记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把那些书读完,但我一直记得那天站在上海书城前举头仰望,书城里闪亮的灯就像天上的日月星辰,在无数个夜里走进我的梦乡。
边读还要边写。
最初的钻研,就从写日记开始。学校里的故事特别多,偶尔还会出现一两个“事故”。我从来没有忘记那次与家长“交锋”的经历,让我非常难忘,并引以为戒——与家长沟通,也是一门艺术。与家长对立,没有赢家。
我慢慢地建立自己的教学价值观。与学生交朋友,向45分钟要质量,我还教他们唱过歌,领他们摸过螺丝,与他们一起登过山。家访的时候,最远走到盖后岭头和莲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论文获奖的时候,我宛若也在云中行走了一遍。我记住了这滋味,于是常常写,常常获奖。那是后话。
读多了,我突然就理解了那位曾经与我起争执的母亲。回想起来,弟弟也并无过火的伤害同学的行为,而我让他初二的姐姐代为转达时也许态度过于严厉,让姐姐有了压力,再说,与家长吵架,我真的能“吵赢”吗?一想起来,我反倒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现在想起,也许,那时的阅读与反思,正是走上岗位所必须的微光吧。它助我打通了未来的路。只是那时,我并不太明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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