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尽奇峰打草稿的那个男人,不爬山了
明日重阳,爬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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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夏秋两季,扬州淫雨连月。
到了九月初九这天,雨势暂歇,虽然依然淅淅沥沥,总算不再是大雨滂沱,可以和亲朋好友一起,外出登高望远,饮酒赏菊。
清 石涛 重阳山水图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然而热闹并不属于石涛,他留在大涤草堂的阁楼内,对着窗外的萧萧落叶一个人发呆。那是扬州城东门外的一栋双层茅屋,建于小秦淮河畔的平坡之上,周围环绕着数株高大的樗树。
正此际,一人穿蓑戴笠,从河上而来。敲门声响,惊起阁楼里枯坐神游的石涛,他下楼开门,定睛辨认,竟是阔别已久的一位“小友”。
小友姓道,其他信息无考。只知道他是河北沧州人。十五年前,石涛北上京城,三年而返,中途或许途经沧州,与其相识。
上图局部
彼时的石涛正值精力充沛的壮年,这位小友则还是个毛头小子,二人一见如故,结伴登览了不少名山胜地。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年少轻狂的道老弟长成了大叔,脸上的稚气无踪,反倒透露着多年江湖飘零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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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某特意挑九月初九这天来,是要邀请石涛一同外出,极重阳登览之兴。不想见到自己十分惊喜的石涛在一阵迟疑过后,竟然婉拒。
石涛有登山之癖。天南地北,东西万里的名山大川他爬过不少,对于志在师法自然的画家来说,那是必不可少的经历。
24 多岁时拜入旅庵本月门下,奉师命游历天下,看遍了南方山水。其中停留宣城期间,他首攀黄山,激情难抑,一口气就画了《黄山七十二景》。
石涛 黄山图册之一 普林斯顿大学 博物馆藏
50 岁北上京师,一观北地山川。他勇登长城,一出手就是长近 3 米的《搜尽奇峰打草稿》。正是在那幅画里,他嘲讽时下画家“总是名山大川未览,幽岩独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就敢自称是学某派的笔法,到头来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的“盲人”、“丑妇”而已。
石涛 搜尽奇峰图 故宫博物院藏
后来他黯然南还,定居扬州。这一时期的他体弱多病,又忙于画作应酬,既少兴致,也无精力支持一场远游。
这便是石涛婉拒道老弟重阳登览邀请的原因。他今年 64 岁,体力更不及往年,实际上他一早孤身独坐大涤草堂,便是为此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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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老友重逢总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石涛在《重九山水图》的题诗中这样描述了当天心境的转变:
老夫旧有登高兴,筋力年衰不自由。
藜杖撇开樽酒伴,柴门闲煞菊花秋。
飘零故友惊相见,检点新诗亦解愁。
碧水苍山纵可得,赠君图画与君游。
即使不能一同外出登高,不得一探野外盛开的秋菊,与久别重逢的故人唱和新诗,举杯痛饮,亦可解我寂寞,销尔闲愁。而既然不能亲身游览,那就大笔一挥,与君画中同游。这是最右侧题画诗的内容。
实际上,到了晚年,雨花台、岳阳楼、飞来峰……追忆这些早年游历之所已逐渐成为了他作画的重要主题。
石涛 山水图册节选 大英博物馆藏
由 上至下 : 雨花台 、 飞来峰、岳阳楼
此番与故人重逢,追溯往昔豪迈,不由相对大笑。只是兴尽酒阑,胸中又不免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便于诗后提笔续又写了一段题跋:
噫嘻, 余老惫甚矣,登览之兴日疏,而阿筇亦竟不相资矣。 乙酉重九,方兀坐大涤草堂,辗转幽思,适值沧州道先生来自江上,聚对良深,既而和其所赠诗。 因想始晤之年,彼少我壮,而今忽彼壮我老矣。流光弄人,烟月无赖,将来片云衰草之迹又岂可以意揣之耶? 慨焉有作,用志鄙怀。清湘朽弟若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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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老了,老到筇杖也无法借力。所谓“登览之兴日疏”,实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否则又何以“兀坐”草堂,“辗转幽思”。
十多年前初识道先生,彼少我壮,尚能结伴同游;而今彼壮我老,只能于屋追忆往事,时光飞逝,一何速哉。
但石涛在这篇题跋里抒发的,已不只是题画诗里老年人体力衰颓的忧愁,而扩大到一种全人类的,永恒的情感。
这种情感,历史上出现过多次,它是:曹操的《短歌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沈周的《落花诗》……
不同的是,那些别人用了一篇作文讲述的,石涛只用了八个字,就说尽了,而且说得那样脱俗。前四个字很好理解,重点在后四字。
烟岚缥缈不定,聚散无常;明月时圆时缺,夜夜可见却无人能真正拥有。于石涛而言,世间美好的事物莫不若此。但他并不直说无常、缥缈,而是用了“无赖”。
有人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里的“无赖”解释为“莫过于”或者“可爱”。但在石涛这里,二者皆非。“流光”对应“烟月”,“弄人”对应“无赖”,后者在这里当作动词解。
无,不也;赖,强留在某处。结合烟月的本质,石涛其实是在说:再美好的事物,它也不会(因为美好而)赖着不走。
那些攀登过的山,遇到过的人,只有脑海深处,是它们永恒的归宿。而“流光弄人”四字中的悔恨和埋怨,在这一刻,亦连同烟月一起,随风而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