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的命运：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

作者：玉山

妙玉其人，邢岫烟描述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人家都说妙玉高冷、孤僻，邢岫烟却看得更加真切：这个人别扭，拧巴，从里到外，哪哪都不对。

看似高蹈于云端之上，其实深陷于欲望泥潭，她的别扭、拧巴，往往叫人目眩智昏，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妙玉的画像，一直错到今天

从清代的绣像本上的妙玉画像，到后来的戏剧造型，再到今天的影视剧中的形象，有个错误一直存在：妙玉穿着道袍。

这很荒谬啊。书里写得清清楚楚，妙玉自小在玄墓蟠香寺出家为尼，是做尼姑，不是道姑。虽然带发，也应该身披缁衣，怎么也不会穿道袍。

估计是第一个绘像者马虎了，然后一个接一个，也没人较真，就这么一路错下来了。

但是这个错讹，真心不必纠正，因为错得极妙，妙不可言，就和这个人一样——虽然做尼姑，但是从不谈禅说佛，反倒推崇庄子，你说她是哪一家？我说她是非佛非道，不伦不类。

所以错就错吧——一个带发修行的穿着道袍的小尼姑，怎么看，都和修行没有一毛钱关系，却神似今天穿着吊带“袈裟”拿着《心经》自拍，在朋友圈一边转发佛门语录一边带货的“佛媛”。

只不过，妙玉要带的货，是她自己。

二、妙玉一直在装叉

人设高冷，每做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状，看谁都是“俗人”。这一套在贾府是很能唬人的，不料被一个小孩子觑破真相。

贾环说：“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她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

妙玉一直在装叉。其实她对红尘之事极为热衷，在世俗欲念的泥潭里，她比谁陷得都深。

刘姥姥用过的茶盅，妙玉不想再留，吩咐人扔了。贾宝玉以为是洁癖，其实哪里是洁癖，不过是势利眼，瞧不起穷人罢了。贾母用过她怎么不嫌脏呢？拿自己的杯子给贾宝玉用，她怎么不嫌脏呢？

贾母带着一大帮人来参观栊翠庵，妙玉殷勤招待，“忙去烹了茶来”，又“亲自捧了”茶盘，“捧与贾母”。恭敬而热情，哪有一点孤僻冷傲。

跟王夫人可以玩高冷，明明是寄食，被包养，也等她下帖子来请，因为王夫人吃这一套；跟贾母这样的老狐狸，你看妙玉敢不敢。

还有关于“六安茶”，都给专家们玩坏了，不知从中发掘出多少耸人听闻的内幕来。其实哪有那么复杂，不就是说明，妙玉为侍奉恩主，而搜集了很多信息，花费了很多心力吗。所以才能掌握贾母的饮食习惯，才能精准地奉上“老君眉”。

妙玉真心非常适合做接待工作。

什么高冷，呵呵。他们说得对：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三、因为图名，所以煎熬

妙玉为什么装叉？不装不行吗？脂砚斋说：“妙玉尼之怪，图名。”

名，换个说法，就是体面，就是脸。

妙玉既寄食于人，又不愿失了出身仕宦名门的体面，不装叉又待如何。

一是保护自己。唯恐被人轻视，所以干脆先瞧不起别人。二是自抬身价，实现曲线救国，就如那些“飞来飞去宰相家”的“闲云野鹤”，是同一个营销套路。

但是装得太过用力，所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喝茶就喝茶吧，非要向人炫耀古董，其实是在暗中较劲——你看我出身多高贵。

恐怕大可不必捧出古董茶具来的；就像烹茶，一定要用“旧年蠲的雨水”、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吗？喝个茶先拗上半天造型，固然风雅得紧，却未尝不累；仅从卫生的角度来说，这很愚蠢啊。

那个说相声的讲的可能对：高雅不是装的，孙子才是装的。

或者这么说，装叉装得再好，再逼真，也骗不了自己。

“随手”拿过自己的茶杯递给宝玉用，画面大可以云淡风轻，但是内心的荡漾却无法自制。有没有荡漾呢？如果没有，怎么忽又“正色”道：“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才借着茶杯掩护间接打了个啵，又当着钗黛之面撒起娇来。钗黛很尴尬吧，只好悄悄走了。

可怜妙玉，一番人设既保护了自己，也束缚了自己，内心再怎样炽烈，也最多如此，一半勇敢，一半掩饰。

这是怎样的煎熬。

就像她在给贾宝玉的生日拜帖上署名“槛外人”一样，听上去颇有修行的味道，但细想一想则非常暧昧：她心里很在意那一道门槛；说在外面，却翩翩地向里面的人示意；她在门槛边逡巡，欲走不走，欲停不停，将款款而入，还是依依而去？

这是给里面的人出的一道题，也是给自己上的一道刑。

我们置身事外旁观这个姿势，进可攻，退可守，妙不可言；而妙玉内心如何挣扎煎熬，只有自己默默消受。

个人营销做得太好，身价上去了，很难降下来，货，带不动了。

自己砸自己手里了。

四、在煎熬中断裂

如果可以撤除人设，或者熄灭欲念，都可以获得解脱，但是哪头妙玉都做不到。于是只能煎熬苦撑。

和惜春下棋，贾宝玉来了，笑问她今天怎么下凡了。妙玉忽然把脸一红——他来他的，你脸红什么？

宝玉奉承她“心静”，她脸上的颜色又“渐渐地红晕起来”。然后“痴痴”地问宝玉：“你从何处来?”宝玉不能答，这下轮到他脸红了。

惜春笑他连“从来处来”都不会说，妙玉却“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坐不住了，要回去。

妙玉说：“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她说，我迷路了！不迷才怪。短短这一会子，心动了又动，脸红了又红，早已芳心大乱，怎么能不迷路呢？

妙玉无法走出内心的迷宫，回去收慑心神,勉强坐禅，却“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然后神不守舍，生出无穷幻象，又是公子王孙求娶，又是强盗持刀逼勒，终于走魔入火，陷于精神错乱。

几声猫叫，竟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人说这是邪祟侵犯，可能惜春说得更准确：“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

妙玉始终在欲念煎熬里苦苦经营高冷人设，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终有断的时候。

所以在宝玉送她回来的路上，听到黛玉抚琴弦断，妙玉讶然失色，匆匆离去。妙玉知道，那嘣的一声，断裂的是自己。

玉者欲也。欲而且妙，如何了得。心魔既生，外魔焉得不至？

妙玉的悲剧结局，终究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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