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25
4. 在一起就能活
4 月 3 日 中午
在家终究路要断
再次回到拐儿川的时候,早晨离开时的冬景已经换成了春景,仿佛季节的变化是在瞬间完成的。漫川的桃花、杏花和杨柳的绿,农家少年牵着牲口往田里运粪,这一切盎然地传达着既浪漫又务实的春的责任。
我在旧寨村与盲艺人相聚,他们在村部的大院子里等待派饭。阳光很好,盲艺人们很悠闲。我问肉三:“为什么要跟上宣传队这样走?”
“吃哩好。”肉三回答时,依旧是仰着头,笑着。
我问刘红伟同样的问题,刘红伟说:“生活有保障,在家终究路要断。”
如果回家,刘红伟一个人生活,一顿四袋方便面,一天十二袋。一个电热棒,几箱方便面,陪刘红伟度过两个月的假期。
盲艺人被村民们一个个接走又一个个送回来,吃饭最慢的陈玉文归队依旧晚,回来的时候嘴里念叨着:“公鸡开花红了冠儿,姑娘虽好咱傍不了边。”
旧寨的演出按时结束了,刘红权的保儿刘斌来依偎在刘红权的怀里,成了围观者的议论焦点。陈玉文在这个村有过一些暧昧的事,村民们都知道。刘红权说:“玉文在这个村挺是个名人。”
从旧寨越过寺坪继续向北,桃园、板峪、后板峪依次排在西面的山沟里。后板峪再往后就是深山了,没有了村庄。去年陪南香红、王景春就走的这几个村庄,再次回来,心里感受到了温暖。
傍晚
跟上了……一起走……
在去后板峪的路上,玉文说:“林庆总是说‘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有谁没谁’,没想到这次来,没的就是他。”
肉三说:“他总是说不发财的话。人不能说不发财的话。”
一到后板峪,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南香红说的小个子保管员的母亲,依旧笑盈盈地接待盲艺人。包头巾的老头还包着头巾,两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打闹着追着盲艺人瞅瞄。
保管员的母亲问我:“去年给我照的相呢?是不是没有给你们钱,你们就不给俺相片?”
保管员的母亲又问:“你相跟的那个女的呢?她怎么没有来?”
刘红权的亲家们都来了,保儿的爷爷、奶奶、姑姑、姑父。质朴的爷爷径直把刘红权的扁担往自己肩上一挑,热情的奶奶搀扶着刘红权,往石头小巷深处的家中走去。刘红权今天晚上会有酒有菜,我则尽快赶路去寻找另一队盲艺人。早晨刘红权和他们联系过,知道他们在麻田后沟熟峪一带游走。
尘土飞舞,煤屑飘扬。没有得到很好保养的乡间公路在车轮下扭扭捏捏地蔓延。颠簸着越过一道岭后,是粟城河谷,这是漳河水冲击而成的。漳河的两条上源在此会合,这里的交漳村,就是盲艺人王明和二十年前落水的地方。
还要再翻越桥上岭,几十里山路后到了桐峪,沿着桐峪河谷往南二十里,是太行第一名镇——麻田。抗战八年,八路军总部在麻田驻扎了五年,朱德、彭德怀、左权、刘伯承、邓小平都在这里战斗和生活过。这里是太行腹地,气候宜人。在拐儿还是由冬天向春天过渡呢,这里已经完全初夏的感觉了,万物郁郁葱葱。
六十年前陈毅来到这里,写下了气壮山河的《过太行山书怀》:
太行山似海,波澜壮天地。
山峡十九转,奇峰当面立。
仰望天一线,俯窥千仞壁。
外线雾飘浮,内线云层积。
山阳薄雾散,山阴白雪密。
溪流走山谷,千里赴无极。
清漳映垂柳,灌溉稻黍稷。
园田村舍景,无与江南异。
……
我初入山来,麻田度良夕。
六年战平原,山居睡沉寂。
朝来启户牖,山光照四壁。
迎面仙人峰,侧观似飞骑。
又似南面朝,又似相让揖。
又似张锦屏,榜题挥彩笔。
又似三人会,俯首方对弈。
又似故友逢,抵掌谈昔昔。
众山齐南向,万马奔飞檄。
忽然一转折,昂首与天逼。
相看长不厌,万幻数难悉。
……
吁嗟乎!
黄河东走汇百川,
自来表里太行山。
万年民族发祥地,
抗战精华又此间。
说到中国人民的抗战就不能不说太行山,说到太行山就不能不说麻田。陈毅的诗是对麻田山水和历史的极好概括。我每次经过麻田,都会为它雄阔的山势、沉重的过去而热血沸腾。路经麻田,车到熟峪的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周末放假的中学生被我们超越。我们走走停停向这些孩子们问路。柴城、后柴城、老十亩、大林口、寺上,一个村一个村过去了,我到了熟峪。这条路是 1942 年 5 月日寇以大兵压境、立体作战围攻八路军总部时,左权将军率部突围的路线。最后在这里附近的十字岭上,
左权将军血洒太行,以身殉国。朱德有著名的绝句:
名将以身殉国家,
愿拼热血卫吾华。
太行浩气传千古,
留得清漳吐血花。
可是盲艺人没有来到熟峪,我继续向大山的深处寻找。往郭家峪、车谷的山坳里去,路更窄,坡更陡。我没有想象到,在这样深幽的地方,有几百户人家安静地居住着。郭家峪顺着山谷长长地逶迤在河沟两岸高高的山峦上,家家户户层次分明地阶梯状摆布着。连成一体的郭家峪,分成前郭家峪和后郭家峪两个村庄。在前郭家峪没有盲艺人的影子,在后郭家峪我把盲艺人找到了。他们已经被带到了学校的楼上。
学校的位置应该是村庄的中心,学校教学楼对面就是戏台,都在一个院子里。学校门前高高的台阶正在由石头的更换成水泥的,这是村村通工程的结果。村子里的道路也都在逐渐改变着,由凹凸的石头变成平整的水泥。
李玉龙是盲人宣传队里的新面孔,我第一次见,所以和王玉忠、王树伟、王贵明、李永兵打了个招呼,我就问起了李玉龙的情况。一说起过去,李玉龙顿时泣不成声。
李玉龙的家就在附近泽城乡的山庄村。1982 年出生,现在二十三虚岁。玉龙先前高度近视,勉强读完了初中。初二的时候,黑板上的字就看不清了,但是也没有吭声。
他二十岁失明前就去过一次左权县城,是参加中考,必须去的。
初中毕业后他到介休修了两个月的路,看不见了,回了家。村里的医生给打了些针,不顶用,父亲带他到邢台眼科医院,动了手术,花了三万多,最终还是没有挽救视力。再到北
京同仁医院检查,和邢台诊断的结果一样:视网膜脱落。二十岁,李玉龙陷入了黑暗里。
本来家庭条件还可以,这么一折腾,家也穷了。李玉龙曾想到过死,可是他死后,日渐苍老着的父母将更艰难,于是他活着,收听《自强之友》节目,希望接受现实,人生有个新的出路。
2001 年秋,正是打核桃的季节,盲人宣传队到了李玉龙所在的山庄村。玉龙的二大爷找到王玉忠,说我家侄子看不见了,还是初中生呢,带上吧,寻条活路。玉忠就去他家看了看,其实带不带走玉龙,玉忠并没有明确的主意。但是李玉龙的爹话也没多说,王队长还在他家没走呐,他自己打核桃去了,明显地不能接受儿子跟上盲人宣传队这个现实。
既然父亲没有答应,玉龙就继续在家里坐了两年多。“俺爹俺娘都不愿意让我出来,但是我在家里除了听收音机,没有别的事能做,还要靠父母养活,长久下去一定不是办法。所以我主动说服了父母,让他们给我一把二胡,我好找个生路。而进盲人宣传队是太行山盲人的首选,一百五十块钱买了二胡,我就跟上了。”玉龙刚与盲艺人们走了二十来天。
“有什么感受?”我问。
“就是愁哩学不会。”
“以前学过音乐吗?”
“没有。”
“以前见过盲人宣传队吗?”
“没有。或许见过,没有在意。但是绝对没有想过跟上了……一起走……”玉龙又哭得说不下去了。瘦弱的他,显出了贫寒生活的印记:寂寞与无助。
玉龙最不想回山庄村唱,也不想回周围的村庄,他不想见过去的同学、朋友。这个年龄,他们没有考上学校也张罗着结婚了,而玉龙的路要重新走,走得艰苦、漫长、悲伤……
作者简介:
刘红庆
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作品有:《沈从文家事》《向天而歌——太行盲艺人的故事》《向天而歌又十年》《亲圪蛋——唱开花调的人们》《佛心学侠——田青和他所可以改变的》《导盲犬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