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下( 散文)(王若冰)
王若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被当代哲学家冯友兰先生称为“横渠四句”,出自出生并治学于太白山下眉县横渠镇的北宋理学创始人之一、关学大师、横渠先生张载的《横渠语录》。
在眉县横渠镇张载祠的碑文和史料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乾隆八年刻本《晚笑堂画传》和明代崇祯刻本《圣贤像赞》中的张载立像。一位瘦弱儒雅的知识分子目光炯炯,表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态。他那清瘦的身躯,让我不由得想起一生颠沛流离的杜甫———作为在当时影响巨大的著名学者,张载一生曾享受过两度应召入朝任职的殊荣, 而在忧国忧民这一点上,张载渴望恢复夏商周三代政体的想法,仍与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本质上实出一辙。
张载老家在开封,但命运却将一位大哲学家一生都交付给了太白山。
公元1020年, 张载出生后也生活在南望可见秦岭与太白山的长安城。后来,其父调任秦岭以南的涪州做知州,年幼的张载即随父亲前往。十五六岁,父亲病故涪州任上,张载和母亲、弟弟张戬扶亡父灵柩返老家开封安葬途上,经汉中从斜峪关翻秦岭到达太白山下的眉县时,路费告罄,前方又遇战事,一家人被迫滞留于眉县横渠镇。
张载途经太白山的时候,正值西夏王李元昊拉开对宋作战战幕之际。张载在横渠镇遭遇的战事,大概正是李元昊自称西夏皇帝、发兵十万掠夺陕北延安边地的那场战争吧。由于战乱,加上经济拮据,在将父亲灵柩安葬在与太白山一脉相沿的眉县横渠镇大振谷口迷狐岭后, 张载和母亲、弟弟也被迫把家安在太白山下的眉县横渠镇。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在太白山下苦读十余载的张载,踏上了前往宋都汴京(开封)参加科举考试的应试之路。这一年张载三十八岁。此前,张载还受范仲淹之邀,为范仲淹在今甘肃庆阳附近修建的庆州大顺城撰写了《庆州大顺城记》。张载的名声,也因此而广为人知。
,也因此而广为人知。这次科考, 担任主考官的是欧阳修,与张载同科考試并同时获得进士的还有苏轼、苏辙兄弟。考取进士等待诏书期间,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据史书记载,当朝宰相文彦博特意在开封相国寺设置虎皮椅,让张载讲《易》。一次偶然机会,听了后来成为北宋理学奠基人程颢、程颐兄弟对《易经》的见解后,身为程颢、程颐表叔的张载,竟然撤席罢讲。罢讲的第二天,他对前来听讲座的人说, 程颢、程颐兄弟对《易》理解深刻,他也望尘莫及,大家如果要学《易经》, 还是拜程氏兄弟二人为师吧。他转而虚心地向作为晚辈的程颢、程颐兄弟请教,并在这一时期完成了著名的《易说》。
做学问,然后跻身仕途,这是古代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为理想的知识分子的必由之路,张载也不例外。考取进士后的张载自然而然地, 开始按照当时规程,进入体制内。他先被安排到河北安国、陕西宜川、甘肃平凉等地担任司法参军、佐郎、军事判官等职,后来还出任过宜川县令,张载的行政才能和军事才华在这一时期得以充分显现。是以后来被御史中丞吕公著推荐给宋神宗。被皇帝召见时,张载希望恢复夏商周三代治国理念的观点与宋神宗不谋而合,当即被安排到相当于现在国务院的中书省枢密院工作。
大概是上苍有意要成就一位为人类历史留下璀璨光芒的思想家的缘故吧,在张载进入北宋政治中枢的时候,王安石刚刚开始改革新政。作为同龄人,同样也是胸怀大志的杰出政治家、大思想家、学者、文学家和诗人的王安石,对当时已经身处北宋中央政权中心的张载,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张载到枢密院工作不久,王安石即登门拜访, 希望张载能够支持他改革变法。然而,让王安石失望的是,张载婉言拒绝了王安石的请求。
为何张载没有成为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张载刚刚进入北宋权力中心,对时势还需要进一步判断分析,此时与王安石等激进的改革派保持距离,不失为一种虑及个人安危的必要选择。实际上,张载弟弟、身居监察御史的张戬,彼时已经坚定地站在司马光代表的旧党一边, 成为王安石改革的公开反对者。所以张载才选择了对王安石改革既不配合,也不公开反对的态度。
拒绝与王安石合作,为张载今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笔。当弟弟张戬终于与王安石撕破脸皮,走到改革派对立面继而被贬到湖北江陵后,张载预感到,如果继续在权力斗争翻江倒海的朝廷待下去,必然凶多吉少。为避免被弟弟激起的漩涡卷走,张载选择了主动辞官,回太白山下眉县老家继续治学。
显然, 张载从宦海是非中脱身而出,是迫于无奈。然而,这还不是张载与北宋政治上的最后诀别。因为后来,当被人推举并接到朝廷召唤后,张载还是以病老之身欣然进京复命,又做了一段时间宋神宗时期的礼部副职,直到政治抱负再次受挫后辞职,病殁于从开封返回太白山下的路上。
张载这种对政治的热情和他受到的挫折,让我不由得想起孔子———不仅因为张载是孔子儒家思想的忠实继承者和发扬者,更因为他与先圣怀抱着共同的政治理想。孔子晚年,面对礼崩乐坏的社会现实悲叹道:“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却始终寄望于有朝一日能够通过“克己复礼”,恢复周礼治下的那种社会制度。时隔一千多年,张载的政治理想与遭遇,几乎就是当年孔子经历的翻版。在朝廷,张载向宋仁宗建言恢复夏商周三代政治体制,这或许正是直陈了他与王安石的裂隙以及与王安石政治理想取向上的差异。回到太白山下后,张载一方面著书讲学,研究义理,探求天地及圣贤之道,一方面也着手实施一系列在朝廷做官时无法践行的社会改革实验。
2013年,我在太白山下徘徊时,有人指出眉县横渠镇崖下村、渭河北岸扶风县午井镇和远在长安区的子午镇,正是张载当年恢复西周井田制的实验地。有人还说,这些地方现在还有张载进行井田制土地制度改革实验的遗迹。
宋史·张载传》对张载这一时期的生活记述十分详尽:
还朝,即移疾屏居南山下,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敝衣蔬食,与诸生讲学,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大蔽也。故其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其家昏丧葬祭,率用先王之意,而傅以今礼。又论定井田、宅里、发敛、学校之法,皆欲条理成书,使可举而措诸事业。
这里的“又论定井田”,即指张载实行试图恢复西周时期土地公有的井田制的实验。张载不仅悉心研究西周井田制,向皇帝上书《井田议》,希望推行,还和自己的学生出资购买数百亩土地,按照西周制式,以“井”字划分为九块,以中间一块为公田,四周八块为私田,将私田分给地少和无地农民耕种, 并出资修建灌溉渠,以资实验成功。
张载在太白山下进行制度实验的一千多年前, 西周由盛而衰的历史已经证明,井田制是一种有着过多理想色彩的土地制度。一千多年后,面对无法挽救的衰败局面,张载试图恢复已经被历史摒弃的井田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从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张载为改变社会现状所付出的艰辛努力,也能更深切地理解一位對现实人生充满热诚的孜孜以求的文人的情怀。
在太白山下, 除了进行井田制实验,张载还用大量时间和精力著书立说,带徒讲经。眉县方志载,太白山附近的关中书院、绿野书院、横渠书院和扶风贤山寺,都留下了张载讲学的足迹。
这时候的张载,已经构建出“宇宙本源是气” 的宇宙观和气化生成的理论体系。张载创造性提出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合一的人性论思想, 完成了对孟子、荀子以来儒家人性理论在哲学高度的重建。张载所倡导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生追求,其实就是他“成性成圣”人生理想的具体化阐述。在张载看来,人人都应该以成就圣贤为目的,树立历史使命感,最终达到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境界。在讲学时,张载再三要求学生“学必如圣人而后已。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张载在太白山下完成的这种理论,不仅完善与发展了儒家学说,而且成为儒家重要支脉———关学的源头,也为后来的朱熹创立理学奠定了理论基础,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张载身后,他的学术思想也对明末清初思想家、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王夫之产生了重大影响,其著作还被列入明清两代科举考试必考科目,成为备受后世统治者推崇的主流学术思想。同时,张载还是当时颇有盛名的天文学家。他不仅独创性地解释了地球运动问题,提出地球向左旋转理论,还从《黄帝内经》中得到启示,草创出“宣夜浑天合一”的宇宙图式,并以此图式就太阳和月亮与地球的距离孰远孰近问题进行探究,得出了日远月近的结论。
据地方史志记述,张载建构自己学术体系时,长期在现在的太白山森林公园附近大振谷隐居。不知在隐居期间,他是否登临过太白山极顶,但作为一位强调天地是万物和人的父母,天、地、人三者共处于宇宙之中的哲学家,张载在思考、写作、静修之际, 太白山自然山水对他的心灵世界,一定产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在终年笼罩着神秘、神奇的氤氲之气的太白山长时间沉思默想,张载对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还能不能思考与领悟得如此澄澈呢?
公元1078 年农历的最后一个月,开封通往长安的官道上风雪交加, 天寒地冻,一顶单薄破旧的轿子在漫天风雪中艰难前行。随行人员除了轿夫,只有一位小伙子。轿内,一位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的病人双目紧闭。
过了潼关,八百里秦川已然在望。然而,漫天风雪将天地融为一体,自太白山向东蜿蜒而来的秦岭,也被淹没在茫茫风雪之中,只有几线高挺的憧憧身影若隐若现。到了华山脚下,轿上的病人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睁开眼睛,艰难地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西岳华山, 复又咬紧牙关,忍住疼痛,继续颠簸前行。
将暮时分,轿子终于来到临潼,一行人找一家旅舍投宿下来。第二天清晨,大雪停息, 白雪皑皑的关中大地一片寂静。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忽然从病人身处的客舍传将出来,将积雪覆盖的旷野上清冷的宁静撕裂。
这一天,是熙宁十年(1077)农历腊月二十六,旅舍中辞世的病人,就是不久前抱病应召进京, 复又辞官回家的关学宗师、关中大儒张载。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亲人,只有他的外甥一个。
这一年,张载五十八岁。
据记载, 这位两度被皇帝征召进京、三次出任地方大员、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在临潼旅舍辞世之际已经身无分文,伴随他的外甥甚至连给舅舅买棺材的银两都没有。直到老师仙逝的消息传到长安,张载在长安的学生赶来才为老师入殓,然后将棺椁送回眉县老家,葬于太白山大振谷张载之父张迪墓南。
载之父张迪墓南。对于这座太白山,张载的“政敌”,试图通过革新挽救王朝危局的王安石,也有着依恋神驰的感慨:
太白巃嵸东南驰,众岭环合青分披。
烟云厚薄皆可爱,树石疏密自相宜。
阳春已归鸟语乐,溪水不动鱼行迟。
生民何由得处所,与兹鱼鸟相谐熙。
(《太白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