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传(第62章)
第62章 兰亭怀古
第二天,春光明媚。
綦毋潜、王维、璎珞、兴宗等人收拾妥当,正欲出门时,客栈小二来报,说有人在堂舍询问綦毋潜住处,想要会上一面。
綦毋潜心中一阵疑惑,他在越州并没有交好之人啊?
正在疑惑之际,来人已经上楼。定睛一看,原来是宣州绩溪县令皇甫岳。綦毋潜前几年曾游学宣州,彼此甚是投缘,算是往年之交。
綦毋潜忙迎上前去,抱拳拱手说:“皇甫大人,您怎么会在越州?”
“哈哈,綦毋弟,老夫本就越州人氏。去年秋天告老还乡,回越州安度晚年。今日一早,老夫来此喝酒。店家说昨日有几位才子远道而来,老夫问店家可否引荐下,不料竟是贤弟,有缘!”
“原来如此,能在越州遇见皇甫大人,三生有幸!”綦毋潜一边抱拳,一边伸手指向王维,说:“皇甫大人,这是我好友王摩诘。”
“哦,原来,你就是王参军啊!久仰!久仰!”听到王维大名,皇甫岳先是一怔,继而肃然起敬道:“王参军盛名在外,老夫仰慕已久,尤其喜欢王参军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老夫在外漂泊半生,每每读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总是触动心弦!”
“多谢皇甫大人谬赞。今日能遇见皇甫大人,也是王维之幸!”王维面带微笑,谦逊地拱手还礼,璎珞和兴宗也忙欠身还礼。
“王参军,快请免礼。”皇甫岳示意王维等人坐下,一脸慈眉善目,和颜悦色道:“綦毋弟,王参军,不知你们此番前来,能在越州赏玩几日?”
“越州乃江南灵秀之地,我们可以住上十来日,好好欣赏越州之美。”綦毋潜说。
“甚好。如若大家不弃,老夫想邀请诸位到寒舍小住,就离此地不远,过去十分方便。”皇甫岳哈哈一笑,捋着胡须,盛情相邀。
“多谢皇甫大人盛情相邀,只是我们此行人多,恐怕会叨扰府上。”王维客气地说。
“哪有什么叨扰?诸位若愿意赏光,老夫高兴还来不及。群贤毕至,蓬荜生辉!”皇甫岳也是性情中人,豪爽地说。
“摩诘,既然皇甫大人如此盛情相邀,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綦毋潜说。
王维看了看璎珞和兴宗,见他们也都一脸喜悦,就拱手道:“多谢皇甫大人,如有叨扰,还请多多包涵才好。”
皇甫岳伸手说了一个“请”字,走出店外,吩咐店家备好马车,一行人向他府上浩荡而去。
大约小半个时辰,一行人迤逦到了皇甫岳家。一下马车,王维就看到宅院大门匾额上题有“云溪山庄”四字,遒劲有力,潇洒飘逸。王维不禁驻足看了一会,点头赞道:“'云溪’二字,甚妙!”
皇甫岳走到王维身边,笑吟吟地说:“寒舍临若耶溪而筑,若耶溪因常有五色祥云倒映其中,故又名五云溪,因此老夫就为寒舍取名为'云溪山庄’。这个匾额是老夫写的,班门弄斧,让王参军见笑了。”
“皇甫大人好笔力,颇得'二王’书法神韵,'云溪’二字,意境深远,用在大人府上,妙极!”王维说。
“看来王参军对'二王’书法颇有研究,老夫也很是喜欢。”
“不敢不敢,谈不上研究,只是喜欢罢了。”
谈笑间,早有婢子奉上上等绿茶,茶香氤氲。大家分主宾坐下,继续谈笑宴宴,闲话家常。
“诸位若不嫌弃,请在寒舍多住几日,让老夫也有机会略尽地主之谊。”
“多谢皇甫大人厚谊,越州乃风水宝地,千百年来,风调雨顺,无旱无涝。”綦毋潜笑道。
“是啊,老夫虽在外漂泊半生,但心心念念的,还是回到越州。方才你说越州是风水宝地,此言不假。越州人说,这是大禹的功劳。他不仅生前治好了滔天洪水,身后还长眠于越州会稽山,保佑越州百姓世世代代平平安安。”
“越州不仅是风水宝地,而且文风鼎盛,名士辈出。西晋末年,司马睿定都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越州当时叫会稽郡,是江南仅次于建康的第二大都城。东晋以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一批北方的世家大族纷纷来到越州,从此越州文风更盛,让人心向往之。”王维抿了口茶,娓娓道来。
“是的,越州文人雅士颇多。汉魏以来,每年三月初三上巳节,人们都要到水边嬉游,祓除不祥,称为'修禊’。文人雅士们更是喜欢趁此机会,或谈论书画,或切磋学问,或吟风弄月,或畅怀清谈。最有名的一次修禊,当属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当时,担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带着长子王玄之、次子王凝之、三子王涣之、四子王肃之,召集谢安、孙绰等41位名人雅士,在兰亭曲水流觞,吟诗作赋,遂成千古美谈。”
“是的,那次修禊,王羲之等几十位名士共作诗37首,是为《兰亭集》。王羲之亲自为诗集作序,是为《兰亭集序》。《兰亭集序》不仅文辞优美,文采斐然,书法更是翩若惊鸿,宛若蛟龙,不愧是'天下第一行书’。”聊到书圣的传世名帖,王维不禁双眸发亮,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光芒。
“皇甫大人,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说到了兰亭,趁今日风和日丽,我们不妨去兰亭怀古,感受当年东晋名士的雅兴,大家意下如何?”綦毋潜提议。
“好啊,我们也效仿名士,来一个'曲水流觞’!”兴宗兴奋地附和。
“好啊,老夫这就陪你们一同前往。”皇甫岳虽年过五旬,但精神矍铄,吩咐下人备好马车,向兰亭迤逦而去。
到了兰亭,微风习习,竹浪闻莺。穿过一条翠竹掩映的石子小路,大家来到一个精致的碑亭前。
碑亭旁边,是一个清澈的池塘。碧绿的池水中,三五只白鹅正悠闲地游来游去,颇有“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之美。
碑亭内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鹅池”二字。王维驻足而视,只见“鹅”字苍劲秀拔,“池”字浑圆豪迈,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见王维凝视良久,皇甫岳捻着胡须缓缓道来:“王参军,这块碑也叫父子碑。'鹅池’二字,一瘦一肥,分别出自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之手。话说一日,王羲之写完'鹅’,正想写'池’时,忽闻圣旨到,遂搁笔迎旨。调皮的王献之趁父亲离开之际,提笔补上了'池’字。一碑二字,父子合璧,乃千古佳话。”
“原来如此。早就听说书圣爱鹅,且到了痴迷的状态。你们看,书圣的这个'鹅’字,不正像一个展翅欲飞的大白鹅吗?生机盎然,呼之欲出。”王维颔首微笑,点头赞叹。
“是的,书圣爱鹅,有一个'书成换鹅’的故事。话说有一日,王羲之外出游玩,看到一群漂亮的白鹅,爱不释手,想要买下。经过一番打听,原来是一位道士的。王羲之连忙找到道士,与他商量。道士说:只要您能为我抄一部《黄庭经》,我便将鹅送给您。王羲之二话不说,欣然答应。要知道,多少人求书圣墨宝而不得,但这位道士却用几只白鹅就轻轻松松换来了一部《黄庭经》,哈哈。”说到高兴处,皇甫岳爽朗地笑了起来。
“是啊,天下爱鹅者,或许不止书圣一人,但能如此爱鹅、养鹅、书鹅,且从鹅中悟出书法奥妙者,非书圣莫属也。”王维久久凝视着“鹅池”二字,在心中默默临摹,若有所思道。
在皇甫岳带领下,王维等人沿着石子甬道继续前行。不多时,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旁。皇甫岳指着眼前的小溪,微笑道:“王参军,这就是当年王羲之等文人雅士们'曲水流觞’之处。”
王维驻足,但见小溪潺潺,如同玉带,水面狭窄,大约只能容一张荷叶通过。
王维不禁遥想王羲之当年“曲水流觞”的盛况,那个盛况,发生在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如今,是开元十年(公元722年)三月二十,距离那场盛会,已经过去了369年。
这369年中,这条小溪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更替?见证了多少世事变迁?
如今,溪水依旧是那条溪水,但王羲之和谢安们,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刚才来的路上,我还一直琢磨着,荷叶为何会恰好停靠在岸边,而不是顺流直下?看到这条小溪,才算明白了。”兴宗恍然大悟,说话声打断了王维的思绪。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东晋名士真是潇洒,连玩游戏都能玩得如此雅致!”綦毋潜也啧啧赞叹。
“你们知道这游戏怎么玩吗?”皇甫岳兴致勃勃道,“所谓'曲水流觞’,顾名思义,'曲水’就是弯弯曲曲的水面,'流觞’就是流动的酒杯。大家坐在小溪两侧,在上游放置托有酒杯的荷叶。荷叶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现场作诗。做得出来,饮酒一杯,做不出来,罚酒三杯。”
“是的,当托着酒杯的荷叶停靠在王羲之面前时,他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即兴吟诵了两首诗。”王维仿佛见证过当年修禊现场般,从容道来:“一首是'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另一首是'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王维长身而立,朗声吟来,众人不禁听得怔了。王维声音刚落,皇甫岳带头鼓掌道:“王参军真当好记性!老夫佩服得紧!”
“家父喜欢书圣的帖子,尤其是《兰亭集序》。受家父影响,王维自幼临帖,也深深折服于书圣之笔力。《兰亭集序》全文一共十二个'之’,竟没有一个重复,或如虎踞岩下,或如龙盘云中,或如凤穿牡丹,形态各异,各得其妙。”
“是的,据说那次修禊后,书圣曾想重写《兰亭集序》,但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修禊当天带着酒意一气呵成的境界。他不得不感叹说:'此神助耳,非吾能力致也。’”皇甫岳接过王维的话茬,笑着说道。
“是的,《兰亭集序》是书圣巅峰之作,平和自然,委婉含蓄,遒美健秀,自成一家。每常临帖,就会遥想书圣当年修禊之雅兴。今日身临其境,方能体悟书圣当年写此文时的心情于一二。”
顺着溪水淙淙流走的方向,王维看向远方,情不自禁地吟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听王维流畅地吟诵《兰亭集序》,众人不禁拍手赞叹。听到掌声,王维收回思绪,抱拳微笑道:“一时忘情,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书圣此文,真乃千古美文,既简笔勾勒当日聚会之盛况,又含蓄表达生死无常之感慨。老夫也十分喜欢,不如接着王参军往下吟诵一二可好?”
“当然好!请!”王维伸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只见皇甫岳将双手负在身后,从容踱步,朗朗吟来:“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听你们如此吟诵,我也忍不住想来一段了!”綦毋潜也心潮澎湃,跃跃欲试。
“好,请。”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綦毋潜话音刚落,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个掌声,既送给那些消逝在历史深处的古人,也送给生逢开元盛世的自己。
“《庄子·知北游》有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今日我们相聚在此,不知下次重逢,又当何时?老夫已吩咐家人备下美酒,为大家接风洗尘。”皇甫岳似乎也被年轻人的激情感染了,颇为感慨。
“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有缘相逢,定要一醉方休才好。”綦毋潜平生最爱美景和美酒,自然哈哈笑道。
说笑间,已是夕阳西下,日暮黄昏。偶有倦鸟从眼前掠过,往竹林深处飞去。大家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兰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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