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6章)
第106章
提到莲儿,气氛明显轻松缓和了许多。王维平静的目光中,不经意间平添了几许父亲特有的温暖:“多谢公主对小女的厚爱,微臣替小女谢过了。”
看到这样如沐春风的和煦笑容,玉真公主不禁耳后一热,双眸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姊姊真是好福气,既有仙芝这样聪明伶俐的义子,又有莲儿这样粉雕玉琢的义女,儿女双全,可喜可贺!”正在此时,霍国公主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拍掌赞叹道。
“妹妹,身子可好些了?”玉真公主忙抬头招手,示意霍国公主来她身边坐下,王维也忙起身行了君臣之礼。
“方才在静室打了一坐,便好多了。听姊姊和王参军在闲话家常,便也进来凑凑热闹。”霍国公主笑意盈盈地挨着玉真公主坐下,冲玉真公主慧黠一笑,又兴致盎然地看了一眼王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玉真公主说,“姊姊的义子义女,便和我的义子义女一样。今日王参军远道而来,我这位义母的妹妹,原该准备一份见面礼才好。方才打坐时,我倒是想起,我有一对保存了多年的合璧,系当年出嫁时皇兄所赐。如今留着这对合璧,物是人非,也是徒惹伤悲,不如送与姊姊的义子义女,也算是我为这对小儿女积善祈福吧。”
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联珠。听霍国公主说出这番真情流露的话,王维心中不禁思绪万千。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玉真公主不仅认莲儿为义女,还认了一位义子,可见她内心是极向往天伦之乐的。然而,她却一直没有离开道观,这其中的原因,他自然知道。虽然他给不了她想要的,但对她这份情深义重,他将铭记在心,难以忘怀。
至于霍国公主和驸马裴虚己的故事,他也早有耳闻。720年,唐玄宗不顾霍国公主苦苦哀求,毅然将裴驸马流放岭南,且逼霍国公主与裴驸马和离。723年春天,裴驸马病逝岭南后,唐玄宗多次劝霍国公主改嫁,但都被她果断拒绝了。这些年来,据说她一直跟随玉真公主在道观修行,过着半俗半道的生活。可见她也是情深义重、心志坚定之人。
这样想着,王维便肃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向两位公主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两位公主厚爱,微臣且厚颜替小女收下厚礼,并将悉心培育小女成才,以不辜负两位公主厚望。”
“王参军不必多礼,你且收下便是。”霍国公主从袖袍中取出两个绣着云纹的精致锦囊,一个递给王维,一个递给玉真公主,“姊姊,今日仙芝不在,你且替仙芝收下吧。”
“这……”玉真公主显然也不曾料到霍国公主还会来这样一出,心中不免有些意外。
妹妹如此高调地送一对合璧给她和王维,若是被不知情的人看见了,怕是会以为霍国公主希望她和王维……?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心跳遽然加快,面上似乎也有些烫手,但转念一想,便又自嘲地摇了摇头。是她想多了吧,这对合璧是妹妹送给仙芝和莲儿的,只不过,由她和王维代为收下罢了。于是,她伸出手去,将锦囊收入袖中。
王维也上前一步,从霍国公主手中恭恭敬敬地接过锦囊,再次行了叩谢礼。霍国公主又找了一些诸如音律、绘画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一一问了王维,王维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王维看了看窗外,起身抱拳道:“今日微臣厚颜叨扰两位公主已久,实在有愧。如今天色已晚,微臣这便告辞了。请两位公主保重贵体为盼。”
王维就这样走了?玉真公主心中一阵不舍,但于情于理,他自然都是要走的,不然呢?她低头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抬头时,便牵了牵嘴角,强颜欢笑道:“王参军是要回济州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有王参军在,济州百姓自然是有福的。”
“公主折煞微臣也。微臣浅谋轻虑,力有不逮,常恐辜负皇恩,有如履薄冰之感。微臣定竭尽所能,尽力而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辜负两位公主厚望。”说完,他目光清明地注视前方,嘴角划过一抹优雅的微笑,淡定中透着他惯有的自信。
傍晚的余晖斜射进来,王维含笑的面孔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那份淡定自信,竟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玉真公主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终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王参军一路走好,保重。”
那么想说该说的话,5年前不是都已说了么?如今又何必自讨没趣、自寻烦恼?幸好还有莲儿这个义女,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重逢,还会再见。
王维转身离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玉真公主慢慢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王维从容远去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道观尽头,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就像天上那轮即将升起的明月。
“姊姊,想不到你也是这样的痴人。”看着玉真公主久久微蹙的眉头,霍国公主起身满了一盏热茶,送到玉真公主手中,试图用杯中的温热抚平她心头的惆怅。
玉真公主接过热茶,轻啜一口,怔了一下才道:“妹妹,你我原是一样的人,怨不得旁人。”
是啊,姊姊心里只有王维,即使王维已娶妻生子,依然念念不忘。她呢?不也念念不忘已去世3年的裴郎君,不管皇兄如何相劝,都不肯改嫁。她们姊妹,不都是一样的痴人么?
这晚,玉真公主遥望天上一轮明月,辗转难眠。
想到日间王维说的那些话,心中不禁一阵后怕。5年前,那个“黄狮子舞事件”带给他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么?他今日说出的那些话,但凡有一句被皇兄知道了,不仅他的前程再无指望,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那个“黄狮子舞事件”的前因后果,她也是在王维贬谪济州后很久一段时日里,才渐渐想明白的。
其实,“黄狮子舞事件”只是“果”,所有的“因”,早在720年十月,皇兄颁布那道禁约诸王与大臣交游的禁令时,便已埋下了。
皇兄为何要颁布这道禁令?旁人不明白,她却是明白的。
从705年正月到713年7月,短短八年半间,大唐皇室就发生了7次政变,更换了4位皇帝。从武则天到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政局何等险恶、何等残酷、何等动荡!对于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场血腥政变的皇兄来说,对那些或隐或显的权力角逐,自然是格外敏感的。
713年以来,皇兄选贤任能、励精图治,开创开元盛世,从大处讲,是维护大唐的长治久安,但从小处讲,何尝不是为了坐稳江山?
皇兄试图在维护皇权的前提下,与兄弟建立一种和谐稳定的政治关系,不重蹈兄弟相残的悲剧。下朝后,皇兄常和兄弟们一起宴饮、斗鸡、击球、田猎、游赏、博弈……可谓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其乐融融。
然而,在这看似稳定的政治环境背后,实际上潜伏着皇兄和诸王之间的矛盾。在这温情脉脉的表象背后,暗藏着皇兄深深的不安。
为了巩固来之不易的皇权,皇兄不得不千方百计对诸王严加防范,严禁诸王与群臣交结,干预朝政。
正因为此,719年春天,四哥岐王带王维来玉真观找她,请她将王维推荐给考官,成为当年府试解头。四哥为何不直接向考官推荐王维?显然,四哥也是顾虑到了皇兄对诸王的防范,有意回避诸王与群臣交结的嫌疑。
或许因为诸王光芒太盛,皇兄还是不放心,720年十月,皇兄再次颁布一道禁约诸王与大臣交游的禁令。禁令颁发不久,光禄少卿、驸马都尉裴虚己、万年县尉刘庭琦、太祝张谔等皆因和岐王过从甚密而相继遭到贬逐。对此,皇兄不止一次说过:“吾兄弟自无间,但趋竞之徒强相托附耳,吾终不以此责兄弟也。”
皇兄为何要将与诸王饮酒赋诗的文士看作“趋竞之徒”?因为,他深知文士的可怕。他能一路披荆斩棘、力挽狂澜,最后登上皇位,执掌天下,就离不开他手下那批文武双全、谋定后动的文士。可以说,没有那批文士,就没有他最后的成功。
文士既然可以帮助他夺得天下,也一样可以帮助诸王夺得天下。因此,皇兄不得不对与诸王诗歌唱和的文士充满警惕,防止他们以诗歌唱和的名义与诸王结交,威胁皇权。
因此,裴虚己、刘庭琦、张谔等文士都成了心怀叵测的“趋竞之徒”,成为皇兄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而王维呢?似乎比裴虚己、刘庭琦、张谔等有过之而无不及。王维精通音律,擅长书画,写诗更是名盛一时,因此,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岐王、薛王更是与之交好,待之如师亦友。
虽然四哥通过她向考官推荐王维,但最终还是被皇兄知道了。在皇兄看来,岐王是在变相地干预政治,犯了他的大忌。
王维当上太乐丞后,按理应成为皇兄身边的近臣,但王维却依然和四哥走得更近,往来更是频繁不断,和皇兄之间倒是有种不远不近的疏离。
于是,721年秋天,“黄狮子舞事件”成为一根导火索。从此,王维贬谪济州,岐王、薛王也先后离开长安,从此偏居华州、同州。
如今,如果王维依然执迷不悟,还能有机会回到长安么?她又能为王维做些什么呢?不知为何,在皇兄面前向来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她,竟也涌上了深深的无力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