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

人越老就越小

小得像一只蚂蚁

小到消失

成为一阵风

八十多岁的她在今天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她安详地笑了,而后所有的表情都如同盐融化于水。

她早已期盼着这一天的来临。那是她在行动自如时候,她担心给子女造成负担,说,当我得了大病,你们不用管我。她说这句话时候,就像用身体为战友挡住敌人子弹的烈士一般。女儿说,怎么会呢。她说,到时候我会喝很多安眠药。女儿说,到时候你都不能行动了,去哪喝药。她说,我会在身边准备很多药。女儿说,我全都给你扔了。在老人睡下后,女儿翻检了一回,并没有发现药,才稍稍放了心。但在真正瘫痪之后,她重燃了对生的渴望。感冒时候还会督促人们为她取药。她甚至产生了人们要抛弃她,在饭菜里给她下毒的幻觉。女儿只得先吃一口再喂给她。

前两天她的大儿子死了。她并没有体验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这不仅因为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还因为子女们没有将消息告知她和丈夫,怕引起他们更深的悲痛。仅仅两天,她也追随了儿子的脚步。仿佛儿子在前面等她,专为她在黄泉引路似的。而这大儿子,是从别人家领养的。

人生中充满了险滩,在一次跌倒后,丈夫扶起她,但她昏迷不醒,叫来救护车,送到医院,是脑溢血。过了几天出院,坐着轮椅,身上插着尿袋。大家都相信她还会站起来,买了按摩器,反复按摩她的左腿。二儿子用按摩器按摩自己的胳膊,过了一会说,挺管用的,我的胳膊都有点烫了。为了让她重新站起来,他们经常将她从床上扶下来,在二儿子和外甥的搀扶下,依靠右腿站立,她不敢迈开腿,像是初学游泳的人,内心充满了对水的恐惧。众人的鼓励只使她更加担忧。家人费力地用手挪移她的腿,一步步向前蹭着。最后她也没能独立地走出一步。家人只好抹着额头的汗,将她又扶上去。如此几次,总是不愿迈步。

大家想起那个在家里各个角落小步蹒跚的身影,在红柜子前,在灶台前,在菜地前,那越老越显得瘦小的身躯,都默然无话。

得病后,她已说不清话了,舌头被沉重的空茫压住,像哑巴一样,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她想和人说话或回答人的话,却只能啊啊啊。她的四肢软得像胶皮糖,骨头仿佛浸泡在药水中。大雪封山,生活渐渐艰难。

她恹恹地躺在床上,脑子混沌,感到时光像一阵飓风。她像是乘着舟,在浩淼的水面上漂泊。也许她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也许她知道,也许她也不知道自己知不知道。

饭是女儿喂的,她坐着,围着围兜。饭粒与油滴不时滴在围兜上。她吃几口就不想吃了,女儿促令她再吃。她才又挣扎着吃了两口。但后来她竟嗜好吃肉了,虽然吃得也并不多。

她的大小便也成了一个问题。白天还好,晚上不好意思叫醒别人时候就尿在了床上,第二天只好清洗床单被褥。她向来是一个良善而不好意思的人啊。在从前生活条件不好时候,她总是将人家留给她吃的珍馐夹给别人。

她已经谁也不认得了。亲人们回来看她,问她,我是谁,她只看了看,不说话。嗜睡,整日睡里梦里。她有时会睁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东西,人们不清楚她到底发现了什么。她合上眼睛,两片蚌壳似的眼皮拢在眼睛上。岁月的皱纹像波纹一般涌上她的脸,却洗不去往日的风尘。

年轻时她是美丽润泽的,丰彩荧荧的大眼睛,清秀的眉眼,留着油亮乌黑的两条辫子,笑中含着明媚的阳光。和穿着军装的英武丈夫并排站在一起,定格成一张从来不会老去的黑白相片。

而现在,苍老如同茶水中的残渣,经过岁月长久的浸泡,已经失去了颜色与芬芳。在流转的光阴中,她受过多少的磨难啊,饥荒、困厄、劳作如同经期一般周期性折磨着她。而她以默默无言的忍耐承担了下来。她中年时候也曾因无趣的人生而想到过轻生,因为与丈夫无休止的争执,因为多儿女的劳累。她感到人生的无意义。有一天,在与醉酒的丈夫的争吵过后,她蓬头散发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表情决绝,做出割腕样子。儿女们夺下刀来,她放声大哭,悲伤瀑布飞流直下。灰色的哭声振动计划经济时代的空气。最后被疏黄薄脆的报纸中微言大义的文字掩盖成过往。

时间如阵前军马一晃而过,转眼人垂垂老矣,她参加过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的婚礼,为他们哄过孩子。二女儿的儿子的腿折了,她去看他们。二女儿脾气暴躁,她教育儿子方法并不恰当,呵斥不绝。她批评说,你不能这样教育孩子,你在他犯错时候不教育,他没做错事你就呵斥他。

她的三女儿考上了大学,在师范学院做了音乐老师。却因为感情不顺而抑郁不已,终而得了精神病。三女儿发病前夕,大女儿说,在夜半如厕时候,看到一个红衣女人正蹲在灶台旁。你果真看到了吗。千真万确,她的头发很长,我正纳罕谁半夜没事干蹲在那,后来惊出一身冷汗。于是请了道士做法厌胜。然而并无多大用处。

三女儿疯了,突破理性界域的她在家中无忌惮地又跳又闹,两个外甥效仿她的动作。她抄起一把剪刀,两个外甥边叫喊着三姨一边向外逃跑。三姨一直追到家门外才回来。

在医院里,三女儿乘医生不备割了大动脉,一刀接一刀地捅向自己,像是切案板上的肉,鲜血淋漓着,苦痛着,在血红的画面中,她露出超脱一切的快意狞笑。所幸医生抢救及时。活过来的她哈哈大笑,仿佛将笑声拧成一股绳子,抽向人群。又去了精神病院,出来时候已经好了些,只是吃药,吃药,身体因为药中的激素而变丰腴了。

三女儿降低标准,嫁给了一个普通庄稼人。生活在一个小屋里。然而这男子被人说为克妻,之前的两任妻子都死了。在家庭齿轮的运转下,两人磨合成紧密联系。并为新买的手机而欢喜。但在三女儿清醒时候,仿佛忽然从梦中惊醒,她就会嗟叹过往,而使自己如火山灰的忧郁更深一层。终于火山爆发了。三女儿的病又出离了控制。她前往去陪伴女儿。女儿说她已经不想活了。她用温柔的语言劝慰女儿。有一次午睡时分,她转身看到女儿正拿着一把刀向自己看,她说,你在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女儿不好意思似的笑着说。把刀放下来。之后她就把家里一切刀具都藏了起来。在收拾屋子时候,她还发现许多瓶安眠药,都统统扔了出去。在女儿清醒时候,向她诉说了自己当初拿刀的想法,她想杀了母亲,然后自杀。在生活不如意且几无改变可能的时候,自杀不失为一种体面的方法。

三女儿最终还是自杀了。

沥尽了半生心血培育的根苗还是朽败了。她欲哭无泪。然而日子依旧在继续,只不过有时候天会暗一些。

也有特别开心的时候,比如邀请别人在家里打麻将时候,看喜欢的电视剧时候,去新开的超市里买特价食品时候。

但日子也渐趋平淡了。她和老伴相依为命,她对老伴的照顾与迁就更多一些。他们会和其他的老人一起去听一些售卖保健品的人的宣讲。回来被儿女说是上当受骗。

每年过节时候,总有亲戚带着一些礼物来看视他们,像是看熊猫样子。毕竟,有的人见一面就少一面。说,您显得年轻了。或是,您的精神还是那么好呀。

她躺在床上,在偶尔清醒时候想起零碎的人生片段,像玻璃映射五彩斑斓的光。喜怒哀乐,人生,食粮,新年熊熊燃烧的炭火,压岁钱,襁褓中的婴儿,唢呐演奏的哀乐,久远的爱,猪头,绿皮铁路,蓝色天空,纷飞白雪。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迎面吹来阴冷的风。恐慌,无助,忽而又感到解脱似的快乐,脱离苦海,人生太苦了,不加糖的苦咖啡。像一个远行人,她似乎就要走了。行囊早在几年前准备好了,大黑寿衣,雕花棺木。她在未死之前就死了。大家都说,快不行了,回去见最后一面吧。但第二天,竟又好了些,但还是谁也不认得。于是大家都松了口气。原本要出发的也搁浅下来。但谁曾想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仿佛死神开的一个玩笑。

她的二女儿和自己儿子道:

——你姥姥没了

——什么时候

——刚刚

——在哪,家里吗

——在家没的

——嗯,我视频看见了。我现在正坐火车

——你看到最后一眼了

——嗯

——你怎么知道没了的

——就是没了,谁也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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