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
虞子想,到底要不要说呢。毕竟已经太晚了。
君代也许已经知道了,虞子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将自己的心事展露无遗了。
虞子的裙裾上落了一点鲜红,那是她做女工时候不小心用针扎破了手指所流出的一滴鲜血,是暗红色的,宛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了裙上。虞子不仅没有觉得疼,还很欣赏似地看着飞落的血点。
君代用绣着兰花的手绢揩拭虞子的面颊,问,为什么哭了啊,虞子说,忍不住就哭出来了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拂拭面颊的时候,一股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知道是君代如凝脂一般的手的香味还是绢布的馨香。虞子倏然间感到心里凉凉的。
君代明天就要离开商都了。在他向大家宣布这一消息后,虞子的心里痛了一下,仿佛有人在心上扎了一针。她轻轻地哎呦了一声。幸好没有人注意到她。
火车是一路往南发的。虞子虽然不常出去,但对于这一点是知道的。
“今夜的星空很美呀。”君代说。他的声音很宜人,像一条铁链在海水中发出潋滟的光。
“月光也很美。”虞子因为刚刚哭过,鼻子略齉,话音有些滞涩。
虞子没有看君代,她早已熟谂了君代的面容。只是在离别之际,看了反不如不看,徒增伤感。
“你明天早晨能够送我吗。”
“可以呀,不过多么让人感伤呀。”虞子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弹压后的弦。她垂着头,一头如瀑的秀发披落下来,使耳鬓显得更其洁白如雪。
“如果你能来送我,我还是很开心的。”君代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像是从大提琴里淌流出来。
他是发现了自己依依不舍的情感而后发出的邀请吗,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呀。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啊。可虞子知道自己是不会主动说出来的。虞子一边想,一边捻着自己的裙裾。
那是一个明丽的早春天气,虞子流连在百花园中。园林里绽放着各色的花枝,如残妆的梅花还未卸下梢头,散发出一种清泠的红艳。虞子站在一树连翘之后,细细赏摹着连翘的情致。在风中略显瑟瑟的纤柔的连翘花如金盏倒悬,枝叶中透着欲迎还拒的可爱与娇羞。淡雅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花面如绒布柔软,金黄地烂漫着。
虞子心里蓦然生出一种哀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没有一种永恒不是短暂的啊,即令如此璀璨艳丽的连翘,在夏日的煊赫中,不也是消散于无了吗。也许无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却只是一个长长的廊道,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一想到这里,虞子就有些颤栗。
恍惚中,对面枝梢上升起一轮皑皑的月亮。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面容皎洁如明月的男子。虞子的眼睛也被那如月的面容所熠耀了,发出灼亮的光。她的手从半空中垂落。心如锈蚀的铁器一般斑驳了。男子似乎漫无目的,他的身影忽焉在前,又忽焉在后。虞子看得入神了。
有人用手轻轻地在后面拍了虞子一把。虞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男子,原来他已经绕到她背后了呀。他的声音飘过来,“你在看什么呀这么入神。”虞子脸上飞起一片潮红,“没什么啊。”男子说,“你的脸就像西斜的日光一样红。”虞子用手将垂落在眼角的头发拂在而后说,“不要你管了,真是讨厌。再说你是谁了,我可不认识你啊。”男子微微一笑,说,“我觉得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就贸然过来和你打招呼,真是抱歉得很。”“没什么了。”虞子的嘴角泛起一丝笑颜。“我叫君代,你呢。”“虞子。”
雷声像石磨一样从天空碾过,闪电如巨齿撕咬天空灰蓝色的幕布。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寒风将虞子的脸衬得鲜红,像是一朵晚霞栖在上面。她的头发飘扬着,她先是用手筛头发使之蓬松,接着取下手腕上的粉色扎绳,用牙齿噙着一头撑开头绳,一手围拢头发,一手将绳结扎上,又将头发盘过来,扭转绳结再次捆住头发。君代看着虞子乌黑的长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哀婉。
发丝飘过来时候,拂在君代脸上,清香如梦魇。
“下雨了啊。”
“要不改天再走吧。”
“可是那边已经说好了。”
“嗯”
虞子依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如同柳枝一样垂落在地上。君代看着她凄凄的神情,感到一种凛然的美。
“我还以为你不来送我呢。”
“怎么会呢。”只要是能让你开心的事,我怎么会忍心不做呢。虞子在心里说。
雨声零落,在屋檐、杉木、础柱上奏出泠然的乐曲。雷声已经很远了。
君代撑着伞,虞子偎在伞下,两手叠放在胯间。君代嗅着虞子散发出的氤氲的香暖气息,看着她端妍的姿态,柔白的体肤,不禁发出悠长的感慨,真是楚楚可怜的女子呐。
“到了南方记得报个平安。那边天气暖和一些,记得适当增减衣物。”虞子微微扬起头,叮嘱君代。她到底还是看向了君代。
君代点点头,似乎很用力的样子。
虞子目光中的柔情像春水一样溶化了君代的心。君代想,还有那样明媚而含情的眼眸啊。他们的身体不知不觉中靠近了对方,但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但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君代也能够感到虞子身体的柔软与温度,还有那独有的馨香。
虞子无数次梦回到两人初次见面的百花园中。君代的脸恒常地升起在连翘梢头。但何以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会转到自己身后呢。难道是自己用情过深以至于在君代离开原来的位置后依然看到他的幻影,虞子不得而知,也许只是一种堂皇的错觉。
梦中的君代脸上流溢着月亮的光彩,仿佛在水中漂流。
“你来看我时,我便在此处。”梦中的君代这样说。
如水一般的面容所映照出的不仅是林木、果实、书籍等的风物,还有糅杂在水中的哀婉与伤怀。
“你的心事也仿佛被水浣洗过啊。”
虞子又低下了头。君代感到一阵异样。他也俯下身去看虞子,只见虞子脸上流出了晶莹的泪水。泪水的质地是那么单纯璀璨,甚至映射出蓝色的光亮。更胜雨水十倍。
君代拿出兰花手绢要为其擦拭,虞子摆摆手说,“你真讨厌啊,流泪了还要这么看人家。”
“我觉得很美啊。”
“……”
“没有什么比柔弱女子的落泪更哀婉动人的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的,不是吗?”
断线珍珠一般的泪水扑簌簌落在虞子的脸颊,仿如梨花带雨。君代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与静谧,但同时也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君代蓦地生出一种想要拥抱虞子的冲动,但因为这冲动太过强烈而无法实现。犹如在强烈的光芒下无法睁开眼睛。虞子的美毕竟太炫目了,即使素淡的衣服也无法遮掩她的光芒。那么的美丽除了让人想到死还能想到什么呢。他能做的只是和她一同站在伞下,默默看雨落下。
雨水是否昭示着一些无常或是其他一些什么呢。虞子想。也许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徒劳罢。
“不过是徒劳。”她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
“我该走了。”君代的声音仿佛很意外似地传到虞子的耳边。虞子感到一阵惘然。好像眼前是无止境的空白。
虞子脉脉看着君代,用的是远望的眼神,仿佛君代已经在很远很远并逐渐浓缩为一点了。这样凄迷感伤的眼神真让人无语凝噎呀。
“可我到底是该走了的。”君代仿佛虞子没有听到一般凑到虞子的鬓边又说了一遍。
虞子重重地嗯了一声,整个空气仿佛更沉了一些。
两人撑着伞在雨中走了一阵。虞子的步子碎小而优雅,每一步都如同碎小的花朵之盛开。
不知道是不是在雨中的缘故,虞子那支着伞的手显得薄脆而透明,关节处的肌肤如琥珀一般含着骨头,纤细而巧妙。虞子的脸庞也流出一条美丽的曲线,仿佛杰出的画师顺手而得的神来之笔。君代看得几乎入了神。美丽已经无以形容了,只能说是极其哀伤了。
约好的车来了,司机毕恭毕敬地说,先生,您的车到了。君代回过神来,向虞子说了两遍我该走了,得到的是虞子仿佛共鸣箱一般的嗯的回答。君代的心也沉下去。
虞子的形影倒映在街面粼粼的水面。她的手仿佛失却了力气,伞戛然垂落在地,溅起珠玉般的水花。
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珠帘一般洒落在虞子的脸上。虞子的面容在雨中逐渐漫漶为无字之书。
她到底还是没能说出那句在心里说过多次的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