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也变得朦胧起来
有一天,我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我到底是谁呢。我完全地失去了关于过去的记忆。
我住在一座没有别人的两室一厅的房子中的比较小的一间。另一间较大的屋子中有两张床,似乎有人住宿的痕迹,一张床上空空荡荡的,另一张床上放着行李,被子展开了一半。但是并没有人回来。我翻了翻屋里的一些书,书上有一些圈点勾画,但并没有写名字。不是很整齐的波浪线,这是我勾画出来的吗,但我没有一点印象了,也许我走进了一所别人的房子。
我走进卫生间,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眼睛蔚蓝,五官比例协调,下巴上定居着几根胡子。二十多岁的模样。我拿起旁边架子上的电动剃须刀,将胡子清理干净。我感到镜中的人很陌生。他从哪里来,他是谁。我默默嘟囔着。
打开冰箱,里面一袋扯开的雪糕盒中还剩三个小雪糕。我拿了一个吃了。还有几个果冻,我吃了一个。又烧热水,煮了一袋方便面和一个鸡蛋吃。
当我要走出去时候,我害怕自己忘记这里,特意记下了小区号与门牌号。我游荡在街上,视线时高时低。我无法将记忆与事物融合。我失去了全部的昨日。我有些担心的是,如果有人认识我,和我打招呼,我却因为忘记他是谁而难以注意到。
我从单元楼走到小区门口,一个女子从一辆黑色小汽车上走下来,行色匆匆地走进来,我没大看清她的面容,只记得她穿着一袭黑衣,她抬起手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我也有些茫然地和她打了一个招呼,而后回头看自己的身后,没有其他的人,确实是和我打招呼。但我对她印象全无。我应该问一问她我的事,但她已经走远了。
我往西走去,马路两边都种植着一些树木。走过两个小区,第二个小区有一圈白色围墙,路边罗列着几根电线杆。在红绿灯路口,我停下来,望向对面,对面有一些店铺,大都是水果蔬菜店。也许以前我常常去买菜。但那些店主却不记得我,他们的客人太多了,难以记住每一个人,或者记住了又忘记,除非与店主熟识。在蔬菜店,我会不会遇见一些朋友呢。我们互相打招呼,或仅仅擦肩而过。
还有三十秒,不情愿再等红灯了,我向右拐去,沿着右面的路向前走。路边有一排饭店,拉面、八宝粥、过桥米线、肉夹馍、刀削面、东北菜、饺子馆等。中间还有药店、熟肉店、理发店等。我经常在这些地方吃饭吗。透过帘幕,我看到里面都坐着一些客人,到了吃饭的时间了。也许我之前也常常来这些店铺吃饭,我坐在某一个位置上,可以望见外面。老板问我要吃什么。我看了看菜单,说吃羊肉炒粉或是其他什么。也许我的身边还坐着几个朋友,我们互相开玩笑,放声大笑,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但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最终又陷入忘却的深渊。我竭力回想刚才那种熟悉的感觉,但终归是徒劳,手掌中的水一般全部流走了。我想,也许坐在一家店里会更容易想起来。去哪一家店呢。我走进一家八宝粥店,老板是一个留着辫子的中年妇女,她穿着黄色横条纹半袖,朝我走过来,问,要吃什么呢。我看了一会桌上的菜单,说,酸菜肉丝盖饭。老板朝二楼的厨房喊,酸菜肉丝盖饭一个。接着又坐在后面的一张桌子上。店里除我外有三桌人,他们见了我都没有反应,看来其中没有我认识的人,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谈话的一些片段,关于工作与生活。不一会一个学生走进来,解下书包,拿出作业,坐在她的对面。她问今天怎么样。学生说,今天还好。还有不多几天考试了,认真复习复习。今天想吃什么呢。在吃饭之前,学生趴在桌子上,写了一会作业。
酸菜肉丝上来了,老板拿过来一只勺子和一瓶辣椒油。我喜欢吃辣椒吗。我倒了一些辣椒进饭里,米饭上面是酸菜、粉丝与肉丝。味道较可口。我应该问一问老板,我和别人一起来过吗,和什么样的人呢。老板说,你常常和一个微胖的男子一起来。我说,他是什么样子的。老板想了想,好像有两个看起来相差不多的人。还有另一个,个子很高。你知道他们做什么吗。老板摇摇头。
我从店里走出去,阳光流泄在我身上,让我好像披上了一层薄纱。我继续向前走,远处是一座大山。走到十字路口,我依然没有想起什么。路的另一面有一家水果店。我向右拐去。右面有一家中国银行,一些人在银行周围出没,他们双手插兜,斜挎着包,步履匆匆。前面有一个公交站牌。也许我坐过公交站牌下的某一个车次的车吧,从某一站坐至另一站。我站在站牌下看了一回,没有能够想得起来的公交站。每一条线路都有各自的方向,都能够织成一张网,好像一张寻宝图,或者迷宫。从飞机上俯瞰,呈现纵横交错的样子。
建筑物依旧在向前蔓延。我来到一个地铁站。我又往回走。遇到一个与羊一起向前跑的小女孩,后面跟着她的爷爷。我问她,这是你的羊吗。她点头说是的,我拥有一只小羊。它喜欢在外面奔跑,比我跑得快。你看。小羊已经向前跑了很远。小女孩攥紧拳头迈开步子向前跑,说,等等我。
地铁站中有一股刚装修完的甲醛味道。地铁是刚装修好的吗。我买了一张单程票,希望能够在某一地方想起什么。我在中间的某一站下了地铁,顺着人流来到A口。街上的人很多,他们似乎都具有相似的面孔,好像克隆出来的,情绪也都相近。我感到茫然。我期望能够遇见认识我的人,告诉我我是谁,要去哪里。因此我在一家商店门口站了十分钟。像是一个门童。旋转门来来回回,将人们的影子反映在门中又荡开。没有人为我停下脚步,他们都很忙碌。为了娱乐,为了工作。有人好像多看了我两眼。我也看向他,他就加快步伐走了。他们是谁,我是谁。他们在流动,我在静止。或者他们在静止,而我在流动。我打算随波而流,我也走进商场。
商场入口有一家服装店,人们在店里试衣服、买衣服,在镜子里反复端详。我也停留在一面镜子前,照见自己似乎正在燃烧的脸。我为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无比尴尬。后面是层层叠叠的衣服。我又走上二楼,与一楼男装不同,二楼是女装。走出店门,再往前走就是右手边有一家蛋糕店。闻起来很香,但吃起来却不一定。不过饿的时候什么都会好吃一些。我原来吃过吗。为什么我会这样想。也许我之前经常来这里。再往前走,也不外是一些服装店,灯光明亮。我在中间的一条环形长椅上坐了一会。人们来来往往。许多情侣、许多朋友,或者一个寻寻觅觅的人。有的互相牵着手,有的挽着胳膊,有的将一只手搭在另一个的肩上。他们有不同的装束,不同的姿态,不同的风情。
也许会有舍友回去,告诉我我是谁,为什么住在那里,以及为什么失忆。我从原路返回,打开门,依然没有人,依然是展开一半的被子。我关上门,再次打开,是一条绚丽的星河。
或者邻居。我很费了一番踌躇,敲了敲对屋的门。里面问是谁。我说邻居。门打开了,一个女子走出来,她问,你找谁。我问,你认识我吗。她说,不认识,你是谁。我说我住在你对面的房子里。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你怎么称呼。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真是一个怪人,你为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呢。我说我希望你能知道。她说,我也刚搬过来不久,抱歉,我也不知道。天助自助者,你好好想一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想起来了。我说谢谢你。
回到家中。墙上挂着一部电话。旁边还挂着一张飞镖盘。上面扎着两根飞镖,一个九环,一个五环。我将五环那只拿起来,站在冰箱的位置,朝飞镖盘射去,八环。我从前会不会也像这样站在某一个位置,从后扬起手臂,指尖紧紧捏着飞镖,双脚一前一后,猛地将飞镖掷出去。我又连续向前掷了两次,一次一环,一次七环。
我坐在床上,床的边沿也放着两本书,一本是但丁的《神曲》,另一本没有封面。我拿起《神曲》看了看,它的每一篇都像是一篇论文。开篇有关键词,文章下面还有冗长的注释,还有许多佶屈聱牙的中世纪的人名与地名,以及不同的派系。也许就是这样的组合,让人觉得崇高伟岸。我放下《神曲》,拿起另一本没有封面的书,里面夹着一张电影票,是《叶问4》,叶问,木人桩,我喜欢叶问,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但还是很模糊,如同坏了的电视画面,飘满了雪花。也许这些都属于别人,我只是暂住在这里。那么,我到底是和谁共享这床位呢。
我感到口渴,从饮水机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我望着杯底,好像这里是全世界的尽头。所有空气、灰尘与水流都要涌向这里,又都从这里出发。尾闾。
我又望见墙上的老式电话,我也许可以拨打某一些号码,他们大概知道我是谁。我翻了翻手机上的通讯录,有来自于北京、湖北武汉、青海西宁、湖南长沙湘潭株洲、内蒙古呼和浩特、河北承德、内蒙古呼伦贝尔、内蒙古乌兰察布、内蒙古包头、浙江绍兴、广西贺州、上海等地的电话号码。还有另一些被标记成骚扰电话、快递送餐电话的号码。我拨打了一个内蒙古临河的电话。嘟嘟,那边有人接起来,一个女子,她问,你是谁。我陷入巨大的茫然之中,我挂掉电话。又拨了一个吉林长春的号码。接通了,我说,你好。对方说,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什么事。那么,再见了。她挂了电话。她的声音很熟悉,勾起了往日的一些回忆。但她似乎不愿意和我多说话。她的备注是花见君。她到底是谁呢。我又打了一个内蒙古呼和浩特的电话。我说,你好。她说,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问,你为什么等我。她冷笑了一声,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我会等你,我就不会等你了。不过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等了。我大概可以想象到她的表情。她挂上了电话。我想,就像吃了火药一样,为什么她一直在等我呢。她的备注是莲子。
我感到一阵困意。
翌日,我决心从另一方向出发,探访我的身世。出门后向东走。走过一个学校。学校的操场上散落着不多学生,大概他们正在上课吧。学校斜对面有一座公园。我登上公园的台阶,在里面转了一圈。有人在散步,有人放风筝,有人甩鞭子,传来唰唰的声音。这里倒很适合锻炼身体,有许多中老年男女在跳广场舞。走着走着,我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是叶片那种荒疏阔远的味道。我在什么时候闻到过呢,不止一次。公园深处有一个纪念馆,我想要进去看看,但没有身份证明。我的身份证在哪里。
我怅然走出公园。继续向前走,走到一个丁字路口,我转向左面。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来,司机问,要坐车吗。我摇摇头。车开走了。我还以为他认识我。这条路很幽静,左面是公园的边沿,围着栏杆,将满园绿意遮在另一面。右面有一条河流。我沿着河向前走。水流哗哗地流淌。有一个地方有向下的石阶,我走下去。有人撑着一只船向前移来,有人倚在栏杆后面用长长的钓竿钓鱼。我在中间的石阶上坐了一会。风向我吹来,一朵花飘过来。我将花簪在耳边,又走上来。
再往前,左面是一些住宅小区,小区前停着一些共享单车,底楼是一些售卖茶叶的店铺。路口有一个青城驿站。我向右拐去,依然可以看到河水。河水中央有一个亭子。我似乎想起曾经去过那里,但也可能是其他地方的亭子。我站在亭子里做什么呢,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我也许只是看着水流,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
我意识到再往前走就会与昨天所走的路交汇。但我没有像昨天一样乘坐地铁,我走到斜对面的路口,我看了看太阳的位置,确定前面是北方。一段长长的空白一样的道路,左面是不加修饰的墙,右面也同样,边角地方的砖块碎裂开来。中间的道路宽敞而且平整。我用手机扫描了一辆共享单车,在路上驰骋起来。走过这一段路,在十字路口,三条路都热闹起来。我往左骑去。有一家饺子店,我停下来,将车子停在一边。我说,要一斤羊肉大葱馅的饺子。老板说,好嘞。饺子店的椅子后面印着狼的图案,一共六张桌子,人们已经坐了三桌。有方桌有圆桌。总让人觉得下一秒人们就要将饭菜撤走而摆上麻将。一个圆桌上围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中年,他们都很兴奋,有的面朝我,有的背影中都透着快乐。他们举起酒杯、饮料,轮流说几句豪言壮语。人生在瞬间变得容易。服务员给其他几个桌上菜,终于端来了饺子,却拐到另一张桌子上。我说,老板,我的饺子呢。老板说,马上,马上就好了。我又等了一回,看饭店众人吃饭。我的饺子姗姗来迟。我将醋和辣椒油倒了满满一碟。饺子的味道倒是不坏。还剩五个的时候我已经有些饱了,勉力将剩下的吃完。吃饱之后我对于自己身份的焦虑似乎变淡了。也许这样也很好。走出饺子店,我尝试走另一条路,穿过两个红绿灯,回到家中。
连续走了一个星期,我将周围的路都探寻得一清二楚。但关于自己的消息,依然没有很大进展。
有一天我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一个人叫住我,说请我到家里坐坐。我已经忘了他是谁了,但我尽力掩盖这一点。他说,你看起来瘦了一些。我说,其实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他问,什么问题。我说,倒不是很重要的问题。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酒,两个杯子,给我倒了一杯,说,想一想除了生死确实没有大问题。我想要开启新的话题,但实在想不起来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话题,工作,生活或者其他什么。之前种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看着我,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我正想着说出实情。他说,你还记得我们那次一起旅游吗。我说,你还保留着旅游的照片吗,我想看一看。他说,我找一找。他在手机上翻了翻,递给我。有挂着灯笼的城墙,我和他还有另两个女子在城墙边合照留念,还有雾中的江面,山脚两个柱子上挂着对联的亭台,在这张照片上我穿着黑色外衣,黑裤黑鞋,眼神有些迷离。还有几张是我们骑自行车在一个熊猫爬在高处的标志性商厦前的合影。以及杜甫草堂的合影。我说,是成都之行。他说,你应该也保留着照片吧。我打开手机,说,我的手机什么都没有了。你能把这张照片发给我吗。他说没问题。
回到家,我反复观看这张照片,我们四个人倚着栏杆。那么,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当时应该问一句的。我想要去找他。
但他住在哪里呢。当时他带着我绕了好几个弯,我没有记路。
有一些时候,我会感到巨大的茫然,我难以知道自己是谁,以及在社会的位置,一种生命虚飘的轻让我难以承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为什么我会突然失去记忆。在夜深人静时分,我不停地叩问自己与苍天。也许这根本就是一场梦境,但我什么时候能醒来呢。我的心脏如同一面鼓,在黑夜中发出咚咚的声音,我翻来覆去才能睡着。
我在家里休息了三天,一直没有出去,渴了饿了就叫外卖,一直躺着,有时候翻翻床上的书。那本没有封面的书吸引了我,但我看得时间长了就觉得累,重又躺下。躺着也觉得累的时候,我就在屋里游荡,一共有四面窗户,两个卧室各一面,卫生间一面,厨房一面,我将它们打开,过不久又合上。从大卧室那一面可以看到外面的一条街道,街上的人 并不很多,这不是一条宽敞的大街。但到了晚上就热闹了起来,整条街摆满了各种地摊,烤冷面、衣服、面包、水果,有一回还见到有售卖公墓的信息。散步的老人们很不高兴,一起将卖公墓的人赶走了。小卧室则对着小区的院子,更远处则是一片高楼。躺着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血液在身上散漫地流动,我好像顺着一条河流漂流。我忽然坐起来,我不能再躺下去了,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又出去走了两天。我发现自己不管从哪条路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地走上一条同样的道路。我常常走的道路就是去往地铁的那一条,但我不想再坐地铁。我走了许多小路。历史总是由细节组成。我试图在小径中寻觅一些可以让我的记忆变得鲜活的事物。有海鲜烧烤一条街,直到很晚还亮着灯,里面传来喝酒的声音。还有一条街用路障隔离开来,围了一道蓝铁皮,里面的挖掘机用巨大的铲斗铲起泥土。还有一条不规则地分了四个岔的路口,分出来的其中一条是宠物花草街。街角有一个用网围起来的足球场,一些孩子在里面踢球。有一回我有些迷路,我走入从未走过的一条街,街道中间有一个派出所,我看着派出所,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过了一会我又向前走去。为什么我忽然停下了脚步。
多次无功而返让我有些灰心丧气,街上没有人为我驻足,除了上次那个,但后来我再没遇见他。也许我在这里并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在家中,我发现一张三个月前去往另一个城市的汽车票。也许我真正的归宿在另一个城市。我买了一张汽车票,即便没有结果也可以换一种空气。
我坐在汽车上,风景在我身后不停地倒退,将前面留下的空间留给前进的我,然后又合上幕布一样的风景。电线杆、化工厂、村庄、牛马、牧人。仿佛幻影。
到站了,我随人们下车,我置身广阔的车站之中,不断追问自己,我曾有何样的感觉。也许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走出车站,看到一片新的景象。但又感到一种全然的陌生。我应该去哪里呢。我求助似地看着公交站牌。来了一辆车,我在某科技大学下了车。也许大学会给人安慰。
我走在校园里,看着学生们青春的容颜在校园里如花朵一样盛开,在绿色的树木中忽隐忽现。我走进一个正在上课的教室,坐在后排,听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师讲文学课。就像坐在教堂里听牧师传道。坐在前面的一些同学在认真地做笔记,后面的在看书、玩手机。我大概也曾坐在前排或后排,在听与不听之中度过整个课堂。老师将幻灯片放到一页,上面是一首海子的诗歌,《在昌平的孤独》,他踱着步子走过来,说,请这位同学为大家朗读一遍这首诗。我左右看了一眼,是叫我。我有些难为情地站了起来,放开声音读了起来。“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孤独不可言说”我读着读着就眼睛发酸,想哭。这首诗和我现在的境遇太相似了。老师说,很好,读出了海子在昌平的孤独。我又听了一会,走了出来。外面阳光灿烂百花盛开。
我走遍了这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学生宿舍楼的阳台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小花园中间的喷泉涌出白色的泡沫,旁边的条凳上坐着不多几个人,树叶悠然而落。超市入口处人群熙攘。学生一边走路一边喝着酸奶。饭店窗户中可以看到不紧不慢地吃着的人们。从打印店出来的人们手里拿着一摞纸。两栋教学楼中间有孔子的雕像。园丁站在草坪中清理草丛。道路两边的展板上张贴着近日活动的海报。操场里传来欢呼叫号之声。到处都是青春的气息。
也许我应该为自己重新确立一种身份,找寻新的工作,结识新的朋友,过一种新的生活。我在一条街上走着,看到一家餐馆门口贴着招聘启事,诚聘服务员一名。我当即走进去,我说,你们这里缺服务员吗。你想当服务员,一个女人走过来,打量了我一遍。我说,是的。她递给我一块抹布和一些清洁剂,说,把这面墙擦干净吧。
我在不远处和人合租了一座房子,他回来的早的时候,就在厨房里做饭,不多时饭菜香就飘过来。他邀请我一起吃。他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有些记不大清了。他惊讶地说,这其中一定有一些蹊跷。你应该继续寻找下去。我说,我也尝试过,但很难找回自己,就像是把自己丢了一样。一个丢掉自己的人,我叹了一口气。他说,不着急,你总会想起来的。你的手机上也没有自己的消息吗。我说,什么消息都没有了,有的应用程序需要密码才能打开,而我并不知道,大概是忘记了。或者连手机也并非我所有。他给我夹了一个鸡翅,说,没想到有这样的事。没有人来找你吗。我说,他们大概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吃完饭,有电话打来,是莲子。她问,你为什么不再联系我了。我说,你那天说不想再和我联系了。她反问,我说过这样的话吗。算了,你现在在哪里。我说了。她说,你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做服务员。她说,你真有意思。你回来吧。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谈。我说,实话说,我已经把过去的事都忘记了,我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她说,怎么会这样呢,你真是一个绝情的人。我说,你听我解释。她说,就不用再说了。只要你来见我。你早就应该来了。我说,好的,我去。你在哪里等我。
我坐上返回的班车。又打车去了她说的那个咖啡馆。她正坐在里面。我一进去她就朝我摆手。我说,让你久等了。她说,你终于来了。坐吧。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注视了她一会,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说,你想要喝点什么。我说,都可以。她点了两杯咖啡。她问我要抽烟吗。我摇摇头。她自己拿出一根烟,用一根很长的红头火柴点燃,看着我,我忽然问,我到底是谁。她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摇摇头。她说,那么你经历了什么呢,忽然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我也想知道。你也许应该去医院看一看。我望着窗外,说,如果需要的话。她说,那么你也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事。我点头。她说,你想要知道自己是谁。我说,告诉我吧。她说,只要你耐心等待,总会有人告诉你的。你以前认识的人并不少。我说,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摇摇头说,恕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帮助你,你可以去新华大街20号找一个叫做刘海的人,他或许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这里是一家摄影店。几个女子正在给客人化妆,描眉毛、涂脂粉,睫毛如同蝴蝶翅膀。我问,刘海在吗。坐在一旁的男子站了起来,见了我说,大哥你来了。我说,你吃了饭没有,一起去吃饭吧。他说已经吃了,你想吃我陪你去吃。我说不用了,我也不饿。我想问一件事,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他说,哥你在开玩笑吧,你在考验我吗。我说,因为我想要知道。他搔搔头说,说起你的大名,我倒真有些不太清楚,不过人们都叫你大D哥。我说,这大概只是一个绰号。我是做什么的。他说,你好像是某个保密机关里的人。你们单位曾集体来我们这里照过相。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说,大概是这样。你知道单位的详细信息吗。他摇摇头,脸色难堪地说,不知道了。
我沿着笔直的新华大街往前走。阳光笔直地照射下来。我的脸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树影中。临别时候,刘海对我说,你可以去昭乌达路306号农业大学门口,寻找一个叫做二癞子的人。他的消息很灵通。
我回到原先的家中,房间里还是没有人。那一床被子依然没有展开。我在床上躺了一会,没有睡着,去农大门口寻找二癞子。
没想到二癞子是一个乞丐。他的身体佝偻,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铜碗。我走过去,对他说,听说你知道一些事情。他坐在一棵树下,脸上光点斑驳,衣服污迹斑斑。他说,我知道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你太谦虚了。其实你和济公倒比较像。他笑了笑,说,不必恭维我,你想要了解一些什么呢。我说,我想要知道我是谁,我曾在哪里工作。他的神色如同乌云忽然遮住太阳一般闪了一下。他说,这大概是一个难题。不过也有办法,你大喊三声我是谁,就有人告诉你你是谁了。我说,你大概在开玩笑吧。不过我还是喊三声好了。我大喊了三声。路过的行人都扭头看我,但没有人走过来告诉我。一个人说,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另一个说,你是一匹斑马。还有人说,你是海盗头子。你应该回到海上去。我说,可我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是一个再正经不过的人。乞丐说,你觉得如何。我说,他们说的并非我。只有你才知道我是谁吧。他说,我也不过根据事物的规律做出猜测。你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失去了记忆。我应和地点点头。他继续说,这是一次紧急任务,你们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危险。你表现得很勇敢,因为你被那种激昂的氛围所感染,你想要成为一个英雄。那么,我在什么地方工作。他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将不同的可能性加以对比与排除。最后他说,我不知道了。我只是一个乞丐。说完他快步离开了。我跟在后面,但怎么也追不上,他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
接下来的两天我去了两次农大,但都没有发现他。我问一个老人,老人说,是城管把他赶走了。你想要找他,应该去南二环往南的村庄里呢。我说,谢谢您。
去往南二环的路上有两条河,带子一样萦绕在城镇边上。我度过两座桥,第二座桥下流水汤汤,上面来往的人很多,骑着自行车的,开着汽车的。风呜呜咽咽地吹过水面,桥上显得格外阴冷。好像有雨要落下来。过了桥,又转过几道弯,我来到一座小村庄。一道道炊烟从房顶的烟囱上升起来。一只风信鸡在风中旋转。我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大概刚下过雨不久,这里的道路有些泥泞。我淌过水坑,听到牛羊的叫声。路上零星散落着羊粪。后面一辆马车冲我驶过来。我急忙避闪到一边。忽然一只手向我伸出来,说,快上车。我跳上马车,马车晃了晃,继续向前奔去。他甩着鞭子,驾。驾车的人正是乞丐。我说,你住在这里吗。他说,有一段时间住在这里,另外的时间四处流浪。我说,看起来你是一个经历过一番风浪的人。他的嘴角微微向右滑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原状。他问,你真的想要知道自己是谁吗。我说是的。有时候太清醒反而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清醒了会觉得痛苦。我说,没关系,我宁愿痛苦。马车继续向前飞奔。到了一个地方。他拉紧缰绳,吁。马车停下来,前面有一堵墙。墙上有许多弹痕,我摸着弹痕,枪声、喊声在我脑海里如同开水一样沸腾,如同雷电一样鲜明。我说,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说,你闭上眼睛。我合上眼,仿佛看到冲天的火光,奔跑的人群、警察、还有飞扬的泥土、手铐,忽然出现一道强烈的光束。我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渗出汗水,头发也濡湿了。我擦了一把汗说,我觉得这里好像与别处不同。他点点头。你是这里的英雄。对手是谁。他说,是一些贩毒人员。作战过程中,你从二楼被一颗子弹打下来。你就是从那时丧失记忆的。警方为了保护你而不再让你承担工作任务,但工资会照常打在你的卡上。我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说,江湖人称万事通。我说,你不应该做乞丐,你应该去算命。或者,你是一个便衣警察。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那么,我叫什么。我问。他说,这是一个秘密。你应当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你也应该忘记我刚才说的事。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他说,走吧。他驾着马车,走了另外一条路,道路比之前平整了许多。雨缓慢地落下,被天与地拉长。滴在青砖白瓦上,车上,衣服上,脸上。透过雨水,我看到世界也变得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