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呼和浩特人
我是来自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每当有人问我时,我就会说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地点。我可能是来自海底或地底抑或天空上的人。就像有人出生在戏院,有人出生在厕所,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或者空中的某个热气球上,或者水中的某个顺流而下的摇篮里。坐标不详,位置模糊不清。
最近我找了一份不知道具体内容的工作。我将简历投给很多公司,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回应。他们大概都会说,这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我们为什么要招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呢。只有这个公司通知我去面试。
面试时候,除了我还有两个人。他们先于我鱼贯进入一个玻璃间,里面隔音很好,是磨砂玻璃,什么也看不到。他们都走出去,我走进去,三个面试官坐在一边。坐在中间的面试官让我坐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问,你喜欢这个职业吗。我说喜欢。他又问,你愿意为顾客表演马戏吗,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说,我愿意服从公司的安排。左面的面试官先是记着什么,现在放下笔,抬起头问无条件服从吗。我说,当然不是,在最优解的情况下。右面的面试官驾着腿,问,你喜欢吃乌鸦炸酱面吗。我说,喜欢嫦娥做的乌鸦炸酱面。他和我相视一笑。左面的问什么是乌鸦炸酱面,右面的说是鲁迅故事新编里的一篇小说。于是我们围绕鲁迅展开了长久的对话。从王富仁说到王健林,从李长之说到祖冲之。面试过后,面试官高兴地说,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整个小区像是破旧的船坞,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像是旗帜一般的五颜六色的内衣,还有远远近近的鳞次栉比的高楼与房屋,有的是集装箱一般的蓝皮铁质小屋。因为刚去没有门禁卡,刚入住的前几天我要越过重重楼层,从旁边的高楼里绕上去。这时候我就像一只敏捷的猿猴,在丛林中上下攀缘。房子里的灯管与一些电器都坏了,我叫人来修。房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我甚至怀疑房东的存在。他可能利用自己的影像控制着我们。
我倒是常常看到我的邻居。他是呼和浩特人,养着一只宠物狗。狗见到我就朝我吠叫。它一直盯着我的手指头,大概以为我的手指是一截腊肠,虽然我的手指又白又长。邻居喜欢吃羊肉,请我吃过一次。狗在周围逡巡着。邻居说,我给你在地毯上画一个圈,狗就进不来了。邻居的圆画得很标准。我称赞他,他说以前做过数学老师。我们两人坐在屋子中间,吃着热气氤氲的火锅,涮了羊肉、虾滑,又涮了宽粉、冻豆腐、竹笋、茼蒿。我调了狠辣的酱。吃着吃着额头上就渗出汗来。吃着吃着外面就响起了炮。我们望着窗外,烟花绚烂,将天空装点成美丽的城堡。他拿出一瓶威士忌,又拿出几瓶冰红茶,调在一起,又加入冰块。我们对饮,味道还好。
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请他去外面吃了一顿小龙虾。我们剥着虾,满手都是红色的油。隔一段时间就擦一回手。他抓住虾壳,将虾肉从其中抽出来的样子就像战士将刀从刀鞘里抽出来一般。
我们本来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要不是他的精神不太稳定的话。我常常会感到莫名的沮丧。他则有一颗乐观的心,但他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失常的举动。他的朋友有很多。他有时候会邀请我一起玩。但有一次,我们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口角。他拿出一把刀对我说,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现在就杀。我拂袖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杀死那个呼和浩特人就成为了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死他。我觉得他有时候还很可爱,即便在有些讨厌的时候。但是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喜欢被我杀掉。或者说,因为他喜欢我,所以想要死在我的手里。为此他设想出一百种被我杀死的方法,比如被我用绳子勒死,被我用刀捅死,被我用药毒死。
杀死那个呼和浩特人。这句话像是在我脑海中循环播放的霓虹文字。杀这个字是红色的,死是黑色的,那个是白色的,呼和浩特是青色的,人是紫色的,且不断闪烁着。
这天他和女朋友回来了,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有女朋友,我以为他像我一样不近女色。他的女友是一个蒙族女孩,说着比我说得更标准的普通话。他好像不是很喜欢她,也许他只是将她当做无聊时的慰安。我们一起吃过一顿饭,她高兴地和我说话,他也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好像烟花都绽放了。
有一天夜里下雨,雨声潺潺,我撑着雨伞,雨从伞上四溅开去,从公司回来,楼道里一股寥落的味道。她正站在楼道口,抽着一支烟,烟头闪着粼粼的亮光。见我回来,她说,雨声很好听。我说,是很好听的雨,洒在地上、树上、屋瓦上,错落着,参差着,淅淅沥沥的,时疏时密,是一曲动人天籁。我们都静静地站着,她的烟幽微地照亮了她鲜亮的嘴唇。世上仿佛除了雨声,只余下了这支点燃的烟和这张嘴唇。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她突然说。但并不突兀,刚才的寂静氛围恰似氤氲的乌云,为这句话做了很好的铺垫。我说讲吧。她说,我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他。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他很好,但我们之间可能有了一些问题。就像玻璃杯的裂痕。我说,可能因为夜晚,心就像玻璃,一想起往事就会碎。雨顺着屋檐滴下来,啪嗒一声,水珠碎成四瓣,如此往复。近处的树木在水中投下淡淡的深绿影子,还有我们的倒影。她说,阴雨天也许不适合说这些话,但我自己想了很多遍,我想要趁着夜色逃离。他喝醉了,我现在就可以逃,你愿意和我一起吗。她朝我走近。我说,这样做多少有些不明不白。你是内蒙人吗。她点点头,我来自内蒙阿拉善盟,周围大多是沙漠。从沙漠上看到的天空是最蔚蓝的天空,月亮也是最纯洁的。雨中透出阵阵凉风,她将身子偎依在我的身上。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她轻声地啜泣。
后来两人分手了。邻居过来问我,知不知道她的下落。我说不知道。他说,之前,她总是对他说喜欢我。现在却不知道去哪了。联系也没有回音。只留下一张纸条,让我不要去找她。我说,也许她喜欢自由,等到厌倦时候自然会回来吧。他说,但愿如此。
我照旧去上班。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但不知道做什么。也许我是被困在高速公路上的车里。我们的工作没有任何规律,有时候是毫无目的地对着镜子练拳击,有时候是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修改长而又长的表格,有时候是在走廊里放声大笑。我们将窗子打开,猛烈的风吹进来,有人突发奇想,在办公室里放起了风筝。风筝呼啸着从我们的头上掠过,风筝线像是要割我们的头。有人跳到桌子上,有人则在桌子底下乘凉,就像在大树下乘凉一样。事实上也是,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大树。
下班回家时候,我会经过一个公园。有时候我会去公园里坐一会,正有助于我调节自己的神经。有时候我的神经时时紧紧地绷着,好像随时都会崩裂开来,或者从它应有的位置滑落下来。这样我的整体意识就会错乱,如同一锅粥。我会想起许多原本埋没在意识深层的记忆,或者说记忆主动如沸水一般泛上来。我会想起要杀死那个呼和浩特人。呼和浩特在哪里,呼和浩特人是谁,我想起来了,就是我的邻居,他的情绪和我一样不稳定,相较于他,我则正常得多。或许他也会作如是思维,杀死那个来历不明的人。我们想要互相杀死对方,或者死在对方手里。这时,其他的想法都变成了黯淡的背景,仿佛只是为做这个想法的衬托。我的脸忽然红了,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四下望了望,没有人知道我的想法。我又坐下。确定了目标之后事情就变得明朗了。我可以去买一些必备的工具,比如斧头、麻绳、白手套、尖刀。也许邻居也买了同样的东西呢。在我还心存犹疑的时候,他早已付诸行动。说不定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着树木练习劈砍,这样,在谋杀的时候就可以避免更多的枝节。他甚至于已经想到我也在做着这样的准备,但他一直隐忍不发,因他觉得两人做好相同的准备后才更加公平。
我用麻袋把东西背回家。我将它们放在屋子里的隐蔽的角落中。日子依旧流淌。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来这些工具,我想他的工具也放了这么久或更久,我们将工具放在那里,但从不使用。我想,我们其实是在等待对方下手,或者等待一个契机。我们都不愿意先于对方动手。虽然一方动手之后另一方就再没有机会。但我们宁愿将先机留给对方。这是作为邻里,我们之间最后的温柔。
我会时常观察他,揣摩着他的种种行为。有时候他的行为相当怪异,他会整整倒立半天,会突然地大喊大叫,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和人打架。也许是内心的惶恐不安与激动难耐使他做出如此举动吧。我终于明白,我们不仅是在和对方比较力量,更是和自己内心的恶魔颉颃。恶魔总是劝我们动手,激情也为我们煽风点火,但残余的理性与法则似乎在劝阻我们。
这期间我收到一封她的信,她告诉我自己去了一座小城,那里的山水都很清秀,宜于长久居住,她又问了我的近况,但只字不提我的邻居。她说自己现在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生活得很惬意,可以练书法、画国画,还养了一只猫,最后她向我提出了诚挚的邀请。我将她的信夹在一本书中,没准备给她回信。
晚上,等我闭上眼睛,那些工具就会在我眼前飞舞,如同缭绕的烟云。好像饥饿的人会想到食物一样。我不断比较着不同工具的优劣。这段时间里,我开始看数不清的恐怖片,我常常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夜晚阒寂无人时候,我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脑上步步推进的恐怖片,咬着自己的手指,两腿战战。我想我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恐惧将我的心捆缚得像一个粽子。虽然感到惶恐,但我抑制不住自己好奇的心,我只得不错眼地看下去,突然从帘幕后伸出来的尖利的爪子,其中一根上面还戴着戒指,木偶仿佛要置人于死地的狰狞的笑容,以及女鬼怪异的涂满血污的惨白的脸,没有人拍打却不停地跳着的发出空荡荡回声的皮球。我的血液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屋子里充满了诡异的叫声与游动的面目,电灯摔在地上,窗子吱呀作响,一道黑影从我身边掠过。好像有无数冤魂野鬼,他们坐在沙发上,地上,爬在天花板上,砌在墙缝里,还有的就在地下。道士的桃木剑被猛鬼折断,符咒都被风吹走。一颗头从屏幕中滚出来。啊。当我醒来时候,一片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如同一片切开的哈密瓜片。阒寂之中,只得到我的心跳声。我躺下重新睡去。
连续很多天,我都在清静的夜晚看着恐怖片,大多是鬼片。白天看人时,都带着重影。一个同事走过来,他对我说,我看你印堂发黑,眉带凶兆。我说你才没带胸罩。我们都笑了。不过,你有黑眼圈倒是真的。在白天,有时候我也会听到一些恐怖的声音,如果有一个同事不小心触碰到我或者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也会吓一跳。
有时候在小区对面的一所大学里散步,我会遇到那个呼和浩特人,他看起来就像我一样魂不守舍,我们都没有预料会遇到对方,但都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他说,你也来散步啊。哪天我们相约一起散步吧,今天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我说,你先忙你的,我们还有很多一起散步的机会的。
一天下班,我看到他刚好路过,或许是他故意等我下班。他说,好巧啊,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的话,我们一起去散步吧。我想,他一定是想要试探我的准备工作的进程。他想要了解自己还有多少天可以虚度,想要了解自己是否可以在一个恰如其分的环境里去往彼岸。他甚至在暗示或催促我,他的笑是在隐约地说,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就像一个害羞的欲情故纵的希望男子追求自己的女子一样,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与热望。就如现在,我们平静地走着,脚步与脚步之间留有短暂的空隙。我们的步调逐渐趋于一致,他的所思所想也感染了我,我也想早早地将生命托付给他,甚至就地处决,我将不会发出一声惋惜或抱怨。我将乐意迎来这死亡的洗礼,如同接受疾风暴雨的洗礼。我们听到悠扬的音乐声,往前走,是几个学生在弹奏古琴。他们都穿着素淡的汉服。于是他和我说起了汉服,他说他喜欢汉服,他曾在一个汉服店看到一件清雅的汉服,但他没有买,他担心没有穿的场合。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买下来。我想,其实他现在也可以买,网购或者托人帮他买一件,想要买总是可以买到的。而他实际上并非如此不可,他只是在通过汉服或者那家汉服店来追怀一段不可逆转的时光。我看着他戴着眼镜的侧脸,觉得他未尝不是一个恋旧的人。但随着他的陨落,他的回忆也成为没有地方可以托付的尘埃。杀死一个人就是杀死一段回忆。我们走到一片湖前,中间有一道桥,顺着桥,可以听到粼粼的水声。有几个戴着帽子的人在垂钓。我能够看出来,他们并不是真的为了垂钓,只是在消磨光阴,如同咖啡杯消磨阳光的影子。世上尽有这样的人。反观我们两人,也是如此,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是被斧头劈死的。之后他被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冷冻在冰箱里,之后被扔在几个很远的地方。公安人员将这些肉块都搜集起来,像是拼图一般拼贴起来,终于确定是我的邻居。他们将我和其他的几个人带去审问。我表现得异常镇定,因为这桩杀人案和我无关。警察又去搜索我们的屋子,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斧头等工具,上面还有他的DNA。于是他们将我的双手铐住。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真的杀了那个呼和浩特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