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
当我坐在公园里的长椅时,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走过来,给我画了一幅画送给我。她说,喏,你看一看吧。我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她转身离开了,留下咯噔咯噔的踵音与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但当我打开这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时,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回到家,我将它放在火上炙烤了一回,上面的图画便显现了出来。远处的云气渺茫着,中间夹着傍晚的风,几乎能让人闻到一股旷远的气息,既苍凉又邪黠,既慵懒又奋进,既忧郁又闲适。远处是层层的山峦,上面铺着一层绿色,草木勃兴,掩映着房舍、人物、牛羊,一条小涧从山中缓缓流出来,泛着粼粼的银光,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一棵树上点缀着红花,仿佛头上簪戴着花朵的女人。两座山崖之间横着一道桥,一条在河中的鱼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条鱼似乎在水中游洄着,吐着泡沫。鱼在动,如果以旁边的树为参照,那么就会看到鱼确实在动。在这条游移的鱼前,其他的一切都成为了布景。一条游动的鱼。围绕它我可以做出很多解释,鱼丽之宴,鱼跃龙门,鱼水之欢。但她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天,我们又在公园相遇了。她朝我笑了笑,是速溶咖啡的那种笑。我试图从她的笑中分析出她画中的意思,但我的努力归于失败。也许她只是刚好看到我而将一张将要丢进垃圾桶的画稿递给我,在给过我之后就忘记了。而我竟以为有什么分外的含义。我也朝她笑笑。她问我,你看过那幅画了吧。我点点头。她说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很好,有一条鱼一直在画上游动。她说,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我说,我也是偶然看出的。不过,你叫什么呢。她说,你就叫我秀女好了。
鸟在树上啁啾不已,仿佛啼出一个个圆滚滚的句号。花朵用芬芳谱出美妙的乐曲。天空蓝得像琥珀。云片仿佛弹出的棉花,丝丝缕缕的。秀女穿着一件蓝色绣花裙子,形容窈窕,宛如一件精致的瓷器。她坐在我身旁,头发纷披,漫溢着清新的发香。有那么一刻,我竟以为自己所在的并非尘世。我注视着她裙子上的一朵花,或者花上的一条婉曲的线,我闻到比公园的花更加美妙的花香味。她的手垂落在裙子上,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抬起头来。她说,你喜欢我的画吗。我说喜欢,你的画中有生命的味道。其实我还想说她的裙子有花香的味道,但我没说。她说,多谢你的喜欢,那么,我再送给你一幅画吧。她将画递过来,我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作为答谢。她推托一番收下了。我们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边说话边晃着腿。她说,你喜欢公园吗。我说,我也不大知道,但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来了,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牵引。我也尝试过去其他的地方,但都不如这里。她看着我笑着说,我也是这样。你喜欢画画吗,我问她。她说哪里是喜欢画画,只不过没有其他事情做罢了。暮色渐渐沉重,我说一起吃饭吧,她说不了。我们道了别。
在夜色朦胧中,我又坐了很长时间。我聆听着夜色小心翼翼摸索前进的脚步声。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远处起伏着缎带一般的欢笑的声音,间或还有舞蹈的节拍。我久久沉浸在她留下的余香中,身体仿佛受热的糖饴,就要融化一般。
回到家,我展开她的画,用火烤了一会,什么都没有。但我能感到上面风景的流动,于是我将它浸入水中。一幅画出现了,一轮太阳在水面上微笑,水底似乎有鱼在游动,一群人的背影似乎正朝画面走来,右边是一棵参天的大树。一枚金黄的贝壳仿佛一把世界的钥匙,被安置在画面的中心。阳光泛着波纹,与整个画面形成共振。仿佛有谁为世界打着节拍。世界的法则游动不息,我埋头看了好几遍,揣摩着画意。
这天公园下了雨。我支着伞,听雨滴碎落的声音。雨滴碎得很好听,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滴的声音都与其他不同,都有不同的音色与面貌。天空有些阴郁,几乎和雨的颜色相同,仿佛天空化为液体一滴滴滴下来。公园里没有什么人,风清清泠泠地吹,虽然贴进皮肤有砭骨的感觉,但大体是好的。木制板凳有着黄色的纹理,摸上去有一种但愿人长久的感觉。雨滴偶尔滴落在我的后颈,让人痒酥酥的。叶片泛着新绿。青蛙呱呱叫着,叫出一阵脉脉的绿意,是游丝般的,若有似无。一只纸折的船从小溪流中漂来,我拿起船,洁白的船身,在雨水的滴沥下船舱里也积了水,浮浮沉沉的。纸面湿漉漉的,也氤氲着迷人的情调。
我站起身,撑着伞在公园里踱步,我想她是不会来的了。但在转过一扇墙,她迎面走过来,脸上带着笑容。于是我们走在一起,她没有打伞但身体却没被淋湿。我们打着一把伞。她脚步在一块石阶上趔趄了一下,我抓住她的手。我们手牵手走在雨中。她的手像鱼一样滑,我牢牢地抓住她,似乎怕她忽然变成鱼游到海里去。走进一座凉亭,朱红柱子上斑驳着闲人刻画的字句,不外乎是一些爱恨的话,人似乎去哪都喜欢留下自己的印记。拱顶雕画着龙凤,虬曲着身体,游洄在壁上,眼睛凸出。
我们用纸抹去水渍,坐在凉亭边沿。我有万千语言想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她首先开口说,你觉得我这次的画怎么样,我说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既含着落寞,又有些许欣慰,似乎是绝望,但又有一些温暖。但都和谐于一,混混沌沌的,让人觉得恍惚。她扭头看看外面的雨幕,雨渐渐小了。我也注视着雨。她拉着我说,我们去淋雨吧。于是我们收起伞,走进雨幕。纤薄的雨笼着我们,凉酥酥的。她的嘴唇在雨中似乎更其鲜红了。
没过一会雨就停了。雨后的空气带有泥土的香味,人像是从泥土中长出来的植物,建筑物在疯狂地上升。像是插上了翅膀。一阵风吹过,水顺着树叶滑下来。树叶向上微微垂了一下就又挺立起来。
她的手在我的手中游动。她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我和她握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变动不居的神色,像是破碎的斑斓湖面。我说,我们难道不能再见面了吗。她说世间的缘分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问,你喜欢山间的风还是海上的云。她反问,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我说偶然想到的。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海是好的。我说海就像火焰。她俯身去看一丛树底的蘑菇。浅绯色的蘑菇端正地坐在地上。她认真的态度让人心生怜惜。她站起来,跺跺脚。我们继续向前走。那天的公园似乎分外的大,我们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完。她的脚步不住地打滑,我紧紧扶着她。她的头发拂过脸庞,仿佛一帘雨幕,或帝王的冕旒,使她更具一种动人的魅力。
作为别后的纪念,她又送给我一幅画。为了更好地存留对她的记忆,我很久没看这幅画,我将它夹在一册画页中——为了更好地理解她的意图,我也开始学画。我照旧去公园,坐长椅,听雨声,有时候还背着军绿色的画夹。但再没有遇见她。有时候我的画笔分外不听使唤,画来画去不成样子,唯独她的侧脸却是熟极而流。过了一个多月后,我才沐浴更衣拿出她送我的那幅画。这次的画很显明,是一片浩瀚的海,海面上只挂着一片帆。波光粼粼,越到远处,越分不清水与天的界限。在层层水波中,我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片鱼尾,朝画的内部——海里摇曳着。每一张画都是一片海。我看了一会,若有所悟。
我迅速买了一张票,坐上火车去往离我最近的海,中间还倒了一次车。终于在十个小时的颠簸后,满怀风尘的我站在海边。海蔚蓝而广阔,与明朗的天空相呼应,海边的人们发疯似地奔跑,呐喊,一对情侣在沙滩上画心,一次次写上名姓,但潮水一次次湮没他们的努力。一艘木船搁浅在沙地,船舱井然,里面斜倚着一只重拙的木桨。一艘快船在海中逡巡往来,依稀传来马达的嗡嗡声,上面的人撒网捕鱼。我沿着沙滩漫步。我捡了一枚贝壳,贝壳上有细致美丽的纹理,如同一支曼妙的乐曲。我将它放在手心,仿佛拥有了整片海。我注目凝眸,一条鱼正向远方游去,间或露出银色的尾翼。我挥手大喊,喂,秀女。声音一层层地荡漾在空气中,仿佛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