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在此大小便
或是美、丑,都属于皮囊与枷锁。
或是爱、恨,都如同蒙了布的鼓。
或是生、死,都形如时光中漫步。
当徐晓在墙上读到这些字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一束光照进了自己心中。在她苦闷阴郁的时候,她看到了这些字,本来是粗略的一瞥,但目光却迟疑不决。她似乎想为自己的迟疑做一个解释,但又不知从何处入手,仿佛一个照不进阳光的暗室,一切都沐浴在黑暗之中。她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在暗室中撬开一个缝隙,那么黑暗就会如同水一般淌流而出。
最近她的心情很不平静,她的同事接二连三地失踪,先是张默失踪了,然后是王辰,再之后是刘甲……惊惶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同事人人自危,吃饭上厕所也都成群结队,唯恐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从人间蒸发。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有曾经翻开的书、吃了一半的苹果、用过的毛巾上面残留着他们的痕迹。
张默失踪之后,曾引发一阵不小的骚动,据警察调查,他最后的踪影停留在一扇门前。那是一扇宽敞的玻璃门,洁净得恍若无物,有人还因之而碰了头。张默的妻子泣不成声地对着门索要自己的丈夫,但玻璃门内空无一人。玻璃门如同牙齿一般镶嵌在红色墙壁的嘴巴上。里面空旷得像是三天三夜没吃东西的肠胃。在无济于事的哭泣中,张默妻子举起拳头,砸向了玻璃门。虽然张默的力量很大,但门连一丝响动也没发出来。门的无动于衷让张默妻子感到无边的懊恼,于是她再次举起了拳头,直至精疲力竭。她又向路过的人求助,路过的人都说,这扇门内什么都没有,从前便是这样。从什么时候,女人问。这扇门远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有了,因此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它最初的样子。
接着失踪的王辰是在他最为熟悉的家中。王辰母亲清清楚楚地记得,王辰回来时醉醺醺的,走路东倒西歪,一进门就吆喝着要喝水,在倒水的过程中打碎了一个茶杯。啪嚓一声,母亲走过来倒茶给他喝了,清理了垃圾,并扶他上了床,他一翻身就齁齁睡去了。翌日当母亲推开他的房门,床上空空荡荡,母亲的心里咯噔一下。随后心中也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刘甲是和朋友在商场逛街时候失踪的。逛街中途,刘甲说他想去一趟卫生间,朋友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刘甲的踪影,去卫生间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
还有其它人的失踪……
徐晓的心情犹如绷紧的弦,但她并不像同事一样因为失踪的事而担忧,她担心的是另外的事,虽然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事。她内心潜藏着如同一枚炸弹般的忧伤。因此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而是任由自己像离群的角马一样孤单而无目的地漫步。
她的脚步像一艘小船一般载着她向前游走。她走过了许多平日未曾走过的陌生地方而浑然不觉。直到一堵墙挡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发现了上面的三行字。那些字写得很浅,仿佛太阳一晒就会变干。
美与丑、爱与恨、生与死,都如同光影交错中半明半暗的串珠一般绾结在她的内心,使她的心如同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水草。但就是这样相反相成的互相矛盾的事物,使她感到难以言传的慰安,就像亢旱中的禾苗得了雨的洗礼。
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黑的,当她留意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仿佛包裹被封上,直到第二天才打开。
一个黑影一晃而过,在黑暗中,那身影反而闪出白色的光。徐晓心里恍惚了一下,就想起了诸多失踪的事。本来开始时并不甚担忧的,现在却在乎了。她急忙往回走。
她走过一个街区,又走过一个车流量不多的十字路口,转过一个街角。依次排列着商店、服装店、自行车店等。有的已经打烊了。街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为了壮胆,她拨了朋友小夏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嘟嘟的忙音。没有人接。徐晓继续超前走。走了一段路发现自己又走回到先前的那个街区,然后又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分布着商店、服装店、自行车店的街角。起风了。风中飘来一阵空旷的气息,徐晓使劲嗅了嗅,折身走进旁边的商店。
她记起从前经过商店橱窗时候看到里面的琳琅满目的货物时的憧憬之情。氤氲的光线柔和地布在精致的物体上,那是一件木制的马车,里面坐着一个小人,小小的耳朵、鼻子都精巧地排列在晕红的面部;还有那种身体修长面容美丽的娃娃,穿着华丽的衣裳,静静地站在橱窗后面,用鹿一般的眼睛看着你……
商店里弥漫着一股包装袋的塑料味。柜台后空无一人,徐晓问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徐晓绕着货架走了一遭,一个人也没有。徐晓在墙角停下,拿起一面小鼓,兀自拍了两下。咚咚。徐晓又走了两步,拿了一个羊角面包和一瓶酸奶,从裤兜里掏出钱放在柜台上。柜台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很大的油画,上面描绘了一个置身于广大麦田的农妇的背影。农妇戴着一顶灰蓝色的软帽,穿着蓝色的衣衫,黄色的裤子,上面粘着些许麦穗。麦穗似乎迎风瑟缩舞动,整个麦田如同黄色的海浪。
徐晓走出门,门发出嘎吱一声。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想起有人讲述的鬼故事中鬼吃人的骨头发出的嘎嘣嘎嘣如同吃大豆的声音。每个人都要被鬼吃掉的吧。她接着走进了服装店,服装店里弥漫着一股成衣的味道,其中穿着衣服的模特都像是长势良好的热带植物一般精神高昂。但不论顾客还是服务员,都仿佛隐匿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徐晓低声自问,他们去了哪里呢。然而,在空旷的屋子里,再低的声音也有回声。
在穿衣镜前,徐晓看到了一个头发鬈曲,脸部线条柔和,穿着粉色羊毛绒衣,围着一条黑色围巾的女子,无疑,那个人正是自己。徐晓从衣架上取下一件黑色的大衣,大衣摸上去有一种绵密的触感。徐晓穿在身上照着镜子试了一回,转过身,踮起脚尖。衣服很合身,像是为她量身制作的。
手机响了,是小夏的电话。她接起电话,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服装店出来,那人说。徐晓正要问你是谁,那人就挂断了。徐晓的心中如同沟壑一般被疑惑与惧怖填满,他是谁,为什么知道自己在服装店,为什么要用小夏的电话。难道有人一直暗中跟踪着自己,并且绑架了小夏。她不大明白,但慑于声音的恐吓,只得将衣服放回去,走出服装店。
刚走到外面,一个声音就漫过耳鼓,注意你的右脚,这时她的右脚一滑,跌倒在地。她这时才注意到地面上结了一层灰色的薄薄的冰。
她向前走,在十字路口中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当她走到一个街角时,她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点。有着温馨橱窗的商店,美丽模特的服装店,满是自行车的自行车店。她沮丧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里。她还看到了刚才在其上滑倒的冰上有着刮蹭的痕迹。风声如同枭叫一般削割着人的耳朵。徐晓走进自行车店。自行车以其锃亮的金属壳发出炫目的光茫,仿佛一个个匍匐在地上的甲壳虫,徐晓的脸上有些发烫,大概是被这样的光芒所灼热了吧。她抬起头,发现从房顶上也挂着许多的自行车,由坚韧的绳子连接着。她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有人吗。没有人应答。她从中间的一条空地上走向尽头,她被地上的一个掉落的车把手绊了一跤,向前扑到墙壁上。墙壁发出咚的一声,她又用手敲了敲,似乎是空的,她用力一推,原来是一道门,打开门时,光如同水银一样流泻进去。里面展现的事物让徐晓吃了一惊。
一个被反剪双手缚住双腿塞住口舌的人蜷缩在黑暗中。见了光,他深深地低下头,他的外衣被撕开几道口子,脸部青肿,头发杂乱。嘴里啊啊啊地叫唤。徐晓先把他口中的大团白色裹布取出来。那人合了好一会才合上腮帮,含糊地说了谢谢,她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那人说他是这里的店主,但在一次梦醒之后,他就被反绑在这里,关于那个沉酣梦境中发生的事他一无所知,只依稀地听到一句,每个人都要失踪在他最熟悉的地方。你帮帮我吧。那人说。徐晓帮他松了绑。那人感激地说要送给徐晓一辆自行车。徐晓说为什么我不能从这里走出去,走了几次似乎都回到了这里。店主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了,我也不太知道。隔壁也没有人,不会也被绑起来了吧。自行车店主说那我们去看看。
两人走进服装店。徐晓在各处墙壁上都哔哔啵啵地敲了一回,并没有发现异常。自行车店主说找到了,她在这里,只见在一个装衣服的大衣柜里,三个营业员蜷在里面,头挨着头,脚抵着脚,样子很不舒服。两人帮她们解开绳索。她们向两人表示了感谢。徐晓问那三个人,从这里可以去别的地方吗。一个说,不能的,这里是一座孤岛,不论走哪条路,最终都会走回到这里。那你们听过一些奇怪的声音吗,比如说注意右脚什么的。三个人摇摇头,这倒是没听见过。徐晓又和几人走到商店,来回寻了即便也没能找到人的踪影。徐晓灵机一动,说,注意模特,几人将模特模型推倒,果然发现里面藏着几个人。被解救出来的时候,他们大呼难受死了,并为重见天日而激动地抱住徐晓他们。
关于走出去,他们都说这里是一个像罐头一样封闭的环境,几乎没人能走出去。那么我是怎么走进来的呢。徐晓问。对啊,自行车店主说,既然你能走进来,想必也可以走出去的。不过还是明天再找吧。为了感谢你救我们出来,我们应该用丰盛的饭菜款待你。几人都附和说好。
众人生好炭火,又在其中放上木头,烟熏的味道弥散在四处。咳咳,几人被呛得咳嗽起来。又从商店的冰箱里取出羊腿,撒上盐、辣椒粉、孜然、茴香籽、丁香、黑胡椒等,和土豆、胡萝卜、洋葱、番茄一齐放在烤盘里,在上面刷上黄油。金黄的羊腿在灯光下如同一件金黄的铠甲,金色的油从外面淌出,羊腿外酥里嫩,鲜艳的肉色、条达的肉丝与几乎带着野腥气的鲜味堪称奇绝,有节奏地在舌尖跳动着一曲绕梁三日的舞曲。
翌日天还未明,徐晓就早早醒来了,孜然的味道犹然残留在嘴边。她坐起来,出去为大家做了几张鸡蛋饼做早点。众人还未醒来,她自己先去寻路。在街上反复绕了几回,直到天色熹微,依然没有发现出路。她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没有回应。在这个走不出去的地方,就连通讯也成为一桩难事。她回到卧室,众人还没有醒,她走过去摸摸众人的鼻息,原来他们已经死去了。多么令人惊奇啊,徐晓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一定是哪里出现了故障。她惊惶地往外走。走到一堵墙边,她忽然想起来墙上的三行字,最后一句是“或是生、死,都形如时光中漫步”。她想也许当我找到那面墙,一切都会变得清楚,一切事情都会明了。沿着街道,她走过了一面又一面墙,终于凭借印象来到一扇相似的墙前,却发现墙上空无一物。而旁边的一面墙上写着,严谨在此大小便。无疑,那个谨是一个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