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松 ‖ 戈革、周汝昌交游考略
摘要:科学史专家戈革与红楼梦研究专家周汝昌本为挚友,多所酬唱,但“文革”中的误会,导致老死不相往来。二人均为某一领域卓有成就的专家,对于这段往事,后人保持了谨慎的缄默。今戈、周皆已作古,本文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摭拾史料,将这段轶事和盘托出,以存前辈风流。
关键词:戈革、周汝昌、文革、诗词、篆刻
中国石油大学教授戈革(1922-2007),号红莩,河北献县人,著名科学史研究专家,译有12卷本《尼耳斯·玻尔集》,因此贡献而被丹麦女王封为“丹麦国国旗骑士”。专业之外,戈革尤好诗词、篆刻。诗词方面,《“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以之为地会星神算子蒋敬,称其词“清丽雅正,皎皎鹤立”。篆刻方面,有《红楼梦印谱》《金庸小说印谱》《红莩自用印拓剩》等。有两件事为他津津乐道,一是钱钟书常用印皆出自他手,二是顾随(羡季)称赞他所刻的印章“厚重沉实,胎息汉玺”。钱钟书的印章钤于其手迹之末,所在多见。但顾随之言却难以找到出处,戈革作文喜自为注释,但也从来没说过这句话的来源。笔者曾就此事询及顾随之女顾之京,之京先生但知顾随致周汝昌书信中提及“戈公”,但对于“戈公”是谁,并不清楚。
根据这一线索,笔者在《顾随致周汝昌书》材料中发现了以下信息:
记得曾代购笔墨等物,又曾托戈公代治印,此刻不悉俱在手下否?或当令小女往取,以何时趋高斋为宜,希示。(1959年12月18日)
只是这里的“戈公”是否就是戈革,尚不能确定。随后笔者在该书中发现了另一条线索:
红茡兄刻印,厚重沉实,胎息汉鉥,白文较朱文尤佳,所恨比不能作巨幅大字,急切无所用之耳,希转致谢意。(1957年9月27日)
按,此文句中有两处文字错误:“鉥”当为“玺”字俗书“鉨”或“鈢”之误,“胎息汉玺”,赞扬篆刻风格出于汉印,“鉥”本义为长针,置此于义不通;“茡”当为“莩”字之误,“茡”义为苴麻,顾随、周汝昌朋辈中未见“红茡”名号者,“红莩”为戈革之号。1992年戈革在为于光远《碎思录》所做的跋文《刀下留言》中说:“犹忆三十年前,羡季先生谓仆之印作'厚重沉实,胎息汉玺’,至今思之,感且不忘。”印之前文,则“茡”“鉥”二字之误可知。盖顾随原文为手稿,整理者辨识不清故。很显然这就是顾随称赞戈革印章的原始出处。据此也可推断,1959年顾随信中言及之“戈公”也当是戈革。
既然顾随在与周汝昌的书信中提及戈革,而戈革也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则他们三人应该有一定程度的交往。那么,为什么戈革对顾随评语的出处一直隐忍不提呢?而周汝昌的回忆录和诗词著述,对戈革也是只字未曾述及。这不得不让人产生疑惑。所幸2006年戈革诗词集《红莩残吟》随文集《半甲园丛稿》在香港出版,给我们解开了谜底。只是《半甲园丛稿》印数颇少(二百册),寻常不易得见,因此有必要对此事进行一下索隐钩沉。
一
根据戈革的一些零散的回忆文章和《红莩残吟》可知,1954年,在乔佖的介绍下,戈革与周汝昌相识,当时乔佖与戈革32岁,周汝昌36岁。三人关系密切,嬉笑怒骂,无所不谈,根据各自的生理缺陷,各有绰号:聋子(周耳背)、瞎子(戈近视)、秃子(乔谢顶)。周汝昌的夫人尝戏称三人为“三块料”,三人乃号“三料”。当时乔佖在清华大学工作,戈革在清华园附近的北京石油学院,周汝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三人相距甚远,一有机会就乘公交车找个公园或茶馆相聚赋诗填词以为消遣。戈革《思佳客》序云:“三料在茶馆臧否当代人物,颇多妙语,亦自得其乐耳。” [这段期间他们填的最多的词牌是《渔家傲》,因为这与周汝昌号“射鱼”相关。戈、乔进城后,经常在周家吃饭,戈革有“何必珍馐方遂愿?姜醋蒜,便能招待穷光蛋”(《渔家傲》)的玩笑话。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出版时,戈革作词相庆,有“千秋业,旌旗十万,一战霸江东”(《潇湘夜雨·题周射鱼<红楼梦新证>初版》)之句。在周汝昌的介绍下,戈革参加了张伯驹主持的庚寅词社,与京津作者多所唱和。
诗词之外,戈革雅好篆刻,周汝昌对此十分欣赏,常写信请戈革刻印,“试莩老神通”。《红楼梦》是二人的共同爱好,戈革给周汝昌的印章中大量使用《红楼梦》的典故。据《红莩残吟》所载,戈革给周汝昌刻的印章有:“红楼内史”“芹泥馆”“紫云庵”“解味道人”“子之昌兮”“津沽周五”“射鱼氏所收破书烂画”“新索隐派”“何日同登红梦楼”“薛邻”“萧索嵯峨”“亭亭古玉佩当腰”“片玉家风”“江南僧”“红楼内史”“顾曲家风”“快绿怡红”“鱼玉主人”等印章。戈革给周汝昌夫人毛淑仁刻印章,并赋诗云:“寄语潇湘林黛玉,有人刻书到渔婆。”可谓用伊家典故。1954年夏,周汝昌得“快绿怡红”印于隆福寺故物摊,宝爱非常,并在《红楼梦新证》重版时作《“怡红”石印章》一文,介绍说,石章一方,质地为淡黄寿山,正方(边长二.八厘米),制作仿古玺印型,体甚匾(厚仅〇.八厘米,连纽通高一.八厘米),上有竖纽,穿孔以贯绶。刊阴文四字,曰“快绿怡红”。周汝昌认为:“看过此印的鉴定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种形制和篆法尚是文、何遗风的旧石章,甚至有可能比曹雪芹的时代要早,而不会是相反。”但戈革不以为然,有《题自治印三首柬射鱼》,自注:“射鱼得玉印刻'快绿怡红’四字,甚宝爱之,佩于腰际。实则印质既粗,刻工尤劣,虽魏绍老亦对之评价甚低也。红莩笑之,并亲刻此四字以示范。”
此期间,因为周汝昌的关系,戈革结识了顾随,并曾为顾随治印,托周汝昌转交,即上文所引1957年事。而1959年顾随所托付之印章,因顾随于次年去世,便无下文了。据记载,顾随曾赠戈革诗、词、剧集六部。戈革与顾随交往不多,但对顾随的褒奖终生铭感,并十分崇拜顾随的才华。他的《鹊踏枝·自抱芬芳心一片》《于光远先生属代作印数十方,既成,率跋印拓之后》两首作品中均引用了顾随的诗句“无人行处都行遍”,自注:“用顾羡季先生句。”戈革后半生与顾随弟子天津诗人孙正刚(铮)过从甚密,与此不无干系。
戈革之于篆刻,如他自己所云“了无师承”,全凭模拟古人,他购买了大量古人的印谱,1956年秋购买《吴昌硕印存》,跋语云:“迩来穷愁失意有加,无已,此谱见于东安市场,踟蹰匝月,昨与周玉言、乔无必二兄重游,乃决意买得,钱囊羞涩,他日艰难,亦宁听之。”其中的“周玉言、乔无必”即周汝昌、乔佖。此颇可见某一时期知识分子的穷愁窘态。在周汝昌的影响下,戈革开始收藏古玉,他对古玉的态度几近痴迷,曾买碎玉若干,谓之“玉渣”,因号书斋为“玉渣轩”。其《八声甘州》自序云:“三料同游隆福寺小市,射鱼购古玉珌,红莩购玉琀等物。偶言及将来事,莩指琀曰:'其时我已如此物矣!’众大笑。是日天微雪。”——当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突如其来,使这点苦中作乐的闲情逸致荡然无存。
二
据《红莩残吟》统计,戈革与周汝昌相关的诗词有四十余首之多,从中可以看到他们的密切交往。但文革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导致二人老死不相往来。戈革在《红莩残吟》自序交代了自己早期的诗词活动,以及这一时期诗词流传下来的曲折经历:
(清华大学毕业后),经老友太原乔无必(佖)兄之介,识津沽某公,一时三人过从甚密,自称“三块料”焉。其时三料赠答,多游戏俳谐之辞,亦平生之快意事也。某公复介余入前辈词人张丛碧(伯驹)先生之“庚寅词社”,与名宿诸老相倡和,余但交社课而不与雅集,所作不落老辈之后,今亦散失,所存寥寥矣。昔三料打油之作,惟三人自己能解,他人读之,便如哑谜。此等皆随作随弃,从未留稿。不料某公竟保留拙作若干篇,成红莩“反革命罪证”之重要部分。诸篇皆经“项目组”整理,用朱笔编号,虽寸许宽之破烂纸条亦不放过,其心之细,直如保存爱因斯坦之文献焉!四凶既败,此种“材料”皆原则上退还本人。于是红莩领得两大封袋,检视之下,惊为奇观,回忆前情,真不知作何言语也!方其浩劫来时,如山崩地裂,余所藏之书画文物,屡经洗掠,早已荡然而尽,而此两大袋调笑之辞,反因某公而得以保存,岂非天意乎?今余亦整理而录存之,以志其“盛”。
其中的“津沽某公”显然就是周汝昌,因为《红莩残吟》1956-1966年之间的诗词,除了乔佖之外,就是“射鱼”,“射鱼”是周汝昌的号。顾随的诗词、信件中也屡称周为“射鱼”,周汝昌号“射鱼”或“射鱼村人”,他自己说:“射鱼是我早年的别署,因为清代诗人题咏咸水沽有射鱼的词句。”据戈革记载,文革中,周汝昌将戈革的游戏之作上交,直接导致戈革成为“反革命”,受尽折辱。戈革对此事衔恨终生,有机会便在文中予以讥刺,偶尔道姓,但从不指名。在他的《挑灯看剑话金庸》(2008)中,有一篇《元遗山的“雁丘词”》,其中有一段题外话:“四十年前,我曾认识一位姓周的人,和他过从甚密,自许为他的'挚友’。后来发现自己其实是自作'多情’,其人实为'岳不群’,于是便与他绝了交。”这似乎还不能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在同书的《说“豪”与“侠”》一文中又说:
当年我刻《金庸小说人物印谱》,共收大小人物一千二百余人。在《鹿鼎记》人物中,我把为了个人向上爬而千方百计向官方出首庄氏一家“谋叛”而害死数百人的吴荣光排在所有人的最后,因为我对他那样的坏蛋最感深恶痛绝,认为他那种人才真正是“罪该万死”。但是那样的坏蛋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也“见过了许多”。
其中所指不言自明。晚年的戈革回忆“三料”时代的生活,说:“那时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回忆起来,只能付之一声浩叹耳!”这大概就是戈革至死不说顾随赞语所从出的缘由。
戈革每回忆起这段历史,无不咬牙切齿,孤愤难平,形诸文字,似有失诗人温柔敦厚之旨,但情之所钟,不能割爱,当年的酬唱之作依然保存在了《红莩残吟》中。对于戈革的讥刺,周汝昌从未发表过任何辩解,但其自传《天地人我》(2011)、《周汝昌诗词稿》(2018)没有一点与戈革有关的信息,完全将其行踪格式化,似乎也表明了一种态度。如此一来,戈革的大力金刚掌便似打在了棉花上,无形消解了很多恩怨。
三
由于戈、周二人均为某一领域卓有成就的专家,对于这段往事,后辈一直保持了谨慎的缄默,偶有提及,也是隐晦其辞。由于戈革诗词流传不广,周汝昌的有意忽略,加上《顾随致周汝昌书》中的整理讹误,导致文献不足,戈、周之间的这段交往遂成了真正的“轶事”。
但事情并未结束,在一些边边角角的材料中,依然可以索隐戈、周二人藕断丝连的关系,2003年,周汝昌《红楼夺目红》出版,中有许多图画、印章等,后记中记载了这些资料的出处:
本书的多幅图影,绝大多数都是旧年友朋艺术家们的佳作,慨然惠赐,而历劫幸得保存者。借此机缘,为拙编生色增光。今为志谢,列表如下,依次敬书芳名。每位名字后标明页码,即是相应作品的插印地位,读者可一索而得。杨学书(环衬、54页)、刘栋(序4页)、刘旦宅(7页)、解心逸(19页)、松兴亮临绘(29页)、戴敦邦(107页)、孙秉山(121页)、贺友直(123页、223页、256页、325页)、龙瑞、李新民(194页)、毕克官(294页)戈革印章(11页、59页、140页、178页、231页、240页、242页、259页、299页、320页、330页、340页)。
可见《红楼夺目红》中所用的友朋资料,以戈革为最多,共12处14方印章,都是《红楼梦》作者、人物的名字或别号。这些印章不见戈革的记载,当是戈革《红楼梦印谱》中的作品。戈革曾作《红楼梦印谱》,自印分赠友人,并未出版,《红楼夺目红》的引用,使其部分印章得以广为流传。——周汝昌没有指出的是,该书封面印章“芹泥馆”,也是戈革所刻。2010年11月10日周汝昌之女周伦玲在《中华读书报》发表《聂绀弩刑事档案与周汝昌诗》一文,提到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中有一首周汝昌写给聂绀弩的诗,落款为“油戏三昧”,并钤有一枚印章“东风历历红楼下”。周伦玲说:“此枚印章是戈革先生1954年父亲回京后为之所治之闲章,这七字句父亲十分喜欢,他曾为此赋过三首诗。”此印不见于戈革记载,当是二人初相识时期的作品。此时周汝昌尚在,周伦玲的记载当系乃父转述。上述信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多少反映了周汝昌晚年的所思所想。
2006年,戈革在给《社会学家茶座》写的《马勺·笊篱·瓢》一文中说:
四十多年前有一文学家,曾选注宋代之诗。他是一位很有才能也很有学问的人(和我同辈,不是也选注过宋诗的钱钟书前辈),但他平生“行路”的经验较少。他选了南宋大诗人范成大(范石湖)的一首诗,中有句云:“一箪知是前村店,滚滚炊烟起暮林。”这两句话却把缺少“行路”经验的他难住了;他不知这是何意,于是从《佩文韵府》(当年我有此书,曾替他查过一些典故)之类的书上查出了“箪”字,以此字进行了详细的注释。但是终于不能说明诗句的含意。当我看到他的选本时,不禁哑然失笑。我写信告诉他,此处的“箪”,指的是挂在客店门前的那柄笊篱。诗人范公远远看到此物,又看见滚滚的炊烟,知道前村有“店”可住,不免有“宾至如归”之感也。我在信中并且引用了一句俗谚,说是:“推小车儿的落了店,给个知县也不换。”劳动者推着独轮小车旅行了一天,已经很疲倦了。一旦住了店,他便要休息一下,吸一袋烟,喝两盅酒。这时再请他去做“知县”,他也不愿意动了。大诗人范公当时或许也有同感?
根据文中的线索,不难发现戈革提到的“文学家”就是周汝昌,他选注的宋诗是《范成大诗选》(1959)。戈革的文章不仅给后人提供了《范成大诗选》背后的掌故,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周汝昌的看法,“他是一位很有才能也很有学问的人”。周汝昌的《红楼夺目红》出版于2003年,当时戈革尚健在。不知戈革是否看到了周汝昌的文章,从而进行了一场有如光明顶上宋远桥与殷天正隔空过招,还是仅仅出于一时的旧情难忘。但无论如何,这些没有掩盖住的蛛丝马迹都透露出二人心中依然没有忘掉对方。——遗憾的是,《红楼夺目红》的再版本中,后记中提到戈革的那段话和文末的那些印章被完全删除了,不知是版面的原因还是看到戈革去世后出版的《挑灯看剑话金庸》的缘故。
戈革、周汝昌分别于2007、2012年去世,并享高寿。逝者已矣,九泉之下,二老相见,能否相视一笑,原谅那段荒唐的岁月给彼此带来的伤害,那就非我之所知了。——愿他们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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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青松(1978- ),河北献县人,文学博士,河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事语言文字学的教学与科研。著有《<白虎通>义理声训研究》《古释名辑证》。业余从事地方文献整理,辑校有《坳堂诗文集》《河间七子诗文征》《新辑泊居賸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