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间京剧伶人入宫演戏始末(岳微)
清代宫廷挑选优秀民间伶人人宫演戏承应,实早在康熙、乾隆朝即已开始。那时民间艺人多是来自苏州、扬州等江南地区的“昆曲”艺人,在京统归于“南府”与“景山”两处管理居住,在清宫档案中被习称“外学”。道光年间,生性节俭的道光皇帝,大幅缩减宫廷开支,于道光七年,将宫廷演戏、奏乐结构由“南府”改为“昇平署”,悉数裁退“外学”,民间伶人进而暂别内廷的戏曲舞台。直至咸丰年间,此状况才再度打破。“京剧”开始走上宫廷戏曲舞台,发展至“光绪年间”并最终取代“昆曲”的“霸主地位”。随之,被称为“民籍学生”或“民籍教习”京剧伶人也渐入宫廷,并逐步在人数和地位上,渐超宫内的昆曲伶人,成为晚清宫廷“外学”的核心。
一、咸丰年间——崭露头角
咸丰帝是道光帝的第四子,庙号“文宗”。疲于国事,逃避现实的咸丰帝即整日沉迷于声色,将“看戏”纳入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咸丰十年恩赏日记档载: “八月初八日万岁爷驾幸热河,十一月初一日安福奉旨着异平署三拨至热河。”
“至此,从咸丰十年十一月十一日热河避暑山庄内的第一次承应戏,至十一年七月十五日咸丰朝的最后一次承应戏,仅7个月的时间内,昇平署共演戏320余场。”足见咸丰帝看戏的频率及热度。
不仅如此,为满足自己的声色之娱,咸丰帝更是一改父亲道光帝崇尚节俭的风格,打破前朝撤销外学的旧规,于咸丰十年三月重新传召民间戏班、伶人入宫承差。但此时被召入宫的伶人已与道光朝之前的“外学”有了明显的区别,他们不再是由江南一带挑选的昆曲艺人,而是经由昇平署总管、首领太监在京城皮黄(京剧形成初期的称谓)戏班中挑选出的京剧名角。昇平署原有“内学”与新进“外学”,成为咸丰末年宫中戏曲演员的主体。
据宫中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一日至五月二十一日“恩赏日记档”记载并整理,宫内先后共召进“外学”43人,其中专唱皮黄者10人,专唱昆曲者19人,昆兼乱者4人,随手及筋斗人10人,分别占总数的23.3%、44.1%、9.3%、23.3%。虽然此时期被选入宫的京剧(乱弹)伶人,仅占“外学”总人数23. 3%,比昆曲伶人少了近20.8个百分点,但并未动摇昆曲艺人在宫廷戏曲舞台的主体地位,但咸丰年间确是民间皮黄艺人人宫献艺的正式开端,自此也拉开了京剧及京剧伶人在宫中演戏史上的争霸历程。
二、同治年间——偃旗息鼓
虽然钟情于皮黄戏的咸丰帝顺利地让京剧走入了宫廷,还先后召入10名专唱乱弹戏的民籍学生,但咸丰帝并未能看到未来京剧在宫内的红火景象。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31岁的咸丰帝带着一生的屈辱与苦楚离开人世,下令立慈禧所生长子载淳为皇太子,并亲点了八位顾命大臣,将大清国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了年仅六岁的同治帝。同治元年至二年咸丰皇帝释服期间,宫中的戏曲活动就基本停滞,并于同治二年裁退了咸丰时期入宫的全部外学。传召京剧伶人人宫演戏的历史也在昙花一现之后,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即便是在同治皇帝大婚之时,此例也未曾打破。
三、光绪年间——三分天下
同治十三年(1874),19岁的同治帝因身染天花一命归天,年仅4岁的醇亲王、慈禧胞妹之子载湉入宫继位,庙号“德宗”,年号“光绪”。整个王朝的实际统治者实质却是一直以“皇太后”粉饰自身的慈禧。而光绪年间宫内繁盛的戏曲活动亦是为满足太后老佛爷的一人之好,大行奢靡、铺张之势。
光绪初年至光绪三年,依照旧制为同治皇帝释服之期,宫中一切年节、万寿、典礼所需戏曲承应均予禁止。
光绪三年二月释服期将满,昇平署总管白兴泰上奏,请旨照例恢复宫中演戏,未果。光绪五年二月,继任总管边得奎再次请旨,依然未得明确指示,直至该年六月二十五日的祭祀台神之日,宫中演戏事宜才正式恢复。总管边得奎亦早在几日之前即六月二十日,获准挑选9名民籍随手入宫,宫中“照例赏给此九名民籍随手每月钱粮银二两,白米十石,公费制钱一串”。
光绪七年三月十一日慈安皇太后的突然辞世,对于一直渴望独揽大权的慈禧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但释服期未满,慈禧就早已按耐不住心中蓄积已久的不满与无限膨胀的欲望,巧借昇平署总管边得奎之手,提前“开禁”。
光绪九年三月二十五日总管边得奎上奏: “奴才再四思维,所当差使事实欠缺教习。奴才恐以后差使迟误,叩求恩赏民籍十名角教习、场面等人二十九名,奴才不敢自专,请旨教导,如蒙允准,请交内务府大臣办理。谨此奏请。”
宫中开禁不久,慈禧为满足个人不断增长的看戏欲望,竟还在自己居住的长春宫内成立了一个由太监组成的御用戏班——“普天同庆班”。这一由180余名太监组成的二簧科班,并不属“昇平署”管辖,一切所需开支、钱粮均由长春宫发放,日常训练、排演、演出,自然也只遵从慈禧一人的意旨。班中人员以长春宫内的太监居多,夹以少数佛堂、膳房、南花园等处有一技之长的太监。这一时期的“普天同庆班”或称“本宫”、“本家班”与昇平署内学一起,成为宫中演戏人员的两大主体,这一太监科班也一直存活至清王朝结束。
光绪九年,为准备慈禧太后的五旬万寿,昇平署继咸丰十年后,再次传召民间伶人入宫承应,而此后的光绪年间几乎每年均有人数不等的“民籍教习”被选人宫。
从光绪九年四月初三日至光绪三十三年二月二十八日间,宫内招收“外学”情况统计看所列年限、伶人数目、伶人构成等参数的先后对比,伴随时间的推移,宫内招收昆曲、弋腔、梆子伶人的比重在逐年减小,而乱弹人数则逐年增多,发展至后期甚至出现乱弹伶人独享“民籍教习”名额的状况。笔者统计此25年间,宫中共召人民籍教习104人,其中演唱乱弹56人,演唱昆曲者9人,昆乱不挡者3人,弋阳腔伶人2人,梆子伶人5人,各类随手、筋斗人29 名。从人员配比来看,京剧伶人在“外学”总数中占有53.8%的比重,若加上昆乱不当者,这一比例则可升至56.7%,超过咸丰年间的23.3%近30.5个百分点。京剧伶人与昆曲伶人的比率已达到53.8%比8.7%,伯仲差距十分明显。可以说,至光绪中后期京剧伶人已在“外学”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京剧已成为光绪年间宫中戏曲舞台上备受推崇的戏剧剧种,并已逐步取代了昆曲在宫中的霸主地位。
此时期的“民籍教习”,无论在技艺水平还是拥有人数上,都足以与昇平署内学和“普天同庆班”相媲美,并已形成昇平署“内学”、“民籍教习”与“本家班”(“普天同庆班”)三分天下的格局。此时,为更加明确内学、外学与本家班的承应戏职责,内务府亦形成了相关的机制。
四、宣统年间——寿终正寝
宣统朝依然承袭了前朝昇平署机构构成和人员编制,为内廷演出的需要,亦不断有“民籍伶人”被召入宫。
据宣统三年“十二月初三日”恩赏日记档载,宫中共有外学130人。从开列名单来看,这些“民籍教习”多为光绪末年昇平署中的“老人儿”,人员规模亦大致相同。
宣统三年后,偏安一时的“紫禁城”内,又先后于宣统七年(1915)六月敬懿皇太妃寿辰、宣统十四年十月(1922)溥仪大婚、宣统十五(1923)年八月太妃生辰,上演了三次大戏。其中宣统十五年八月漱芳斋内的一次承应戏,即是清代内廷京剧演戏史上的最后终结。此次演出于“辰正三刻五分(上午8:50)开戏,亥正一刻五分(晚10:20)戏毕。”全程长达13个半小时,创造了清代历史上单天看戏时间最长的记录,亦是宫内有史以来“赏钱最高的一次演出”。当时京剧剧坛的许多名角都以“民间教习”的身份参与了此次表演,其中亦包括杨小楼与梅兰芳。二人一同合演京剧《霸王别姬》,还先后与俞振亭、范保亭,姚玉芙、姜妙香合作上演了《双金钱豹》及昆曲《游园惊梦》等剧目。当天,杨、梅二人不仅凭借《霸王别姬》一剧单得赏银1600银圆,还创下了每人两出得300银圆的最高打赏。关于此次入宫献艺的经历和感受,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写道: (漱芳斋)“……这个台比外边戏馆旧式方台要大的多,我出场后,慢慢的迈几步,顺便看一看周围,只见北面五间正房有廊檐正中悬着红边贴金蓝地金字竖匾,'漱芳斋’三个楷书,并排三个满文,堂屋中间隐约的看见三个老太太同做在一个小榻上,东间靠近窗户则身坐着一个戴眼睛的青年,一看便知这就是溥仪先生。我唱完'梦回莺转……’一段,看见屋里缓缓的走出一个十几岁小姐气派的丽人,梳着两把头穿着大红刻丝氅衣,花盆底鞋。在这个局面里敢于随便走动看戏,这当然就是皇后婉容了。她看了一会儿又进屋,坐在西一间靠窗的地方。……院子空空落落并没有听戏的人,只是在东游廊拐角上,和东边的门罩子下以及南廊檐上站着些人。……西厢房窗户里由穿着官衣的,坐着看戏的,据说那是被'赏’入坐听戏的。几个内务府大臣都在东门罩子两旁值班房休息听差……。”
此段简短而生动的回忆,不仅为我们再现了清宫戏曲舞台终场戏的观戏面貌,亦多少映射出宫内庭院、戏台的豪华配置。此次演出过后,“看戏”这一清宫中最为重要的仪式、娱乐活动,便默默伴随大清皇室离宫的脚步,在几许悲凉与无奈中寿终正寝,以京剧伶人为代表的民籍教习,亦告别了清宫中往日的“辉煌”,成为清代内廷演戏史上永远的记忆。
(转载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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