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行板 | 陈元武
静谧之处的音乐是个人的,郊野的音乐更是内心的……
如歌的行板
文/陈元武
一
早晨是如此美好,天麻麻亮,窗外就响起鸟鸣声,准确得好比闹钟,没那么闹腾刺耳,递进式的将声音放大。间或一阵风吹过,树叶喧哗,像袭来一阵浪波。仔细听了一阵鸟鸣,睡意就全无了。鸟有多种,春夏秋冬各有鸟鸣,春天,最早响起的就是知更鸟,或者是四喜鸟,雄鸟身上穿着燕尾服,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十足的绅士模样。春天应该是鸟的季节,所有的鸟都情不自禁地开腔鸣叫,有为寻找配偶式的叫春,有为异性而发生的小决斗式鸣叫,像画眉、乌鸫或者是黑领椋鸟,偶尔,连麻鹀或者白头鹎、绣眼这样胆小而文明的鸟也为寻找异性而着急争鸣。各种声音汇成了天籁之鸣,但各种声音基本做到互不干扰,互相增色。这好比大奏鸣曲之中的各种器乐的互相印衬和穿插,小柳莺的声音清脆而绵密,麻鹀的声音动听悦耳,绣眼的声音如花腔的高音部,有急有缓,白头鹎的声音是单音节的,显得单调而细碎,像和音部的小鼓点。主唱是四喜鸟或者蓝鹟、乌鸫、画眉之类的鸟儿,主声部决定了奏鸣曲的音域和音高。孤独的侠客式的鸟鸣就是杜鹃鸟,四声杜鹃和八声杜鹃各有不同音域和音节,也与其它的鸟鸣各不相同。但杜鹃鸟的声音最是声声入耳,可以说是声声入心,惊心撼魂,杜鹃鸟算是最通人性的鸟,却从不轻易以形示人,很少看到它的身影,却无处不在的鸣叫声。
人算是自然的观察者,所有的声音,多半与人有关,声音自人而起,入人之耳,或者悦心愉性,或者吵嚷扰耳。扰心者的声音或者就像是王阳明所说的“以其音入其窍,恰得其韵,则闻之悦矣,非其韵而闻其音,非其窍而得其鸣,则烦心厌甚。”人闻音也随心情好坏,好时,即闻噪音而不觉其烦,心情坏时,虽丝竹悦耳而厌其声。音乐有这样的属性,自然的天籁也自然有这属性。声音能够刺激到一个人的内心,同样也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心情。柴可夫斯基是旋律大师,他能够将复杂的多声部结合成完美的统一体,像指挥一群蚂蚁集体行动,或者是一大群蜂的分工舞蹈,统一协调,音律本身是随风波动的涟漪,是微风如飔,或者是狂飚激进,或者是旋风急抟,人闻其声,如浮尘置于其间。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主调是小提琴,小提琴在大旋律中起到挑大梁的作用,在音色、音域和音高等处理上基于旋律的主基调,平衡各种器乐的调和性,是旋律的黏合剂,小提琴大师A·斯特拉迪瓦里的小提琴的音色宏亮,声音沉稳而激扬,具有极高的音域和音色之美。他选择的琴材是大树径的云杉中部材,在经过他特殊处理后,云杉内部的材质被另一种神秘的物质所替代,封闭了一些内部的孔窍和空洞,气孔却得到进一部扩大,加上合理的油漆表面处理,形成了特殊的共鸣腔体,抑制了普通提琴容易出现的丝丝状杂音和异响,让声音在琴板上形成唯一的音高,并且增益到极高的音域,在表达旋律上具有魔性的魅力,从A到F调都能够充分完美地表达。
在小提琴具有的弹性和持续的磁性音色操纵下,旋律完美体现了奏鸣曲和交响乐的宏大和华美。
二
生活如麻,有时候如此的纠结和混乱,早晨起的一杯咖啡,或者是一壶茶,能够让一天的辰光开始得比较简单而美好,或者放一段音乐,能够让早晨的阳光变得如此婉约美妙。窗外是繁树,连绵成一条街上的游墙,彼此对峙着。空气里有股宿醉的酸臭味,是楼底下酒楼的味道,但这对于一个早晨来讲,无足轻重。鸟儿飞走了,阳光落在窗台上,像一抹鲜红的油彩。有时候,无所事,面对着阳光和风的窗外,面对着芸芸的人流,面对着狭窄的天空,对半遮掩的屋顶和楼宇,在树丛间,会体验到一种难得的音乐感觉,那种音乐是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在血液冲开重重关隘,到达指尖或者脑际,在瞳仁上体现出一种美的光眩,生命的本质就是一支宏大的交响乐、或者奏鸣曲。树叶上滴着隔夜的露珠,或许,稍后阳光和风就会带走所有的露水,隔夜的气息也会荡然无存,仿佛一首交响的间歇休止符,早晨是一天的开始,也是一个夜晚的结束。事物是连续发生着的,时间不可断续,音乐却有着高潮和结束。
潜意识里,希望每天都如此美妙,没有烦心的事情,没有宿醉和失眠,没有一切不应该有的烦恼和苦闷。就像禅师说的那样,放下,再放下,然后,身上就没有了世俗的压力的折磨。音乐显然能够解决所有的难题,苦闷的时候,听贝多芬的交响曲,轻松惬意的时候,听听门德尔松的音乐,或者是柴可夫斯基的奏鸣曲。一个画师朋友说:他解决烦恼的办法就是画画,他会画油画,有时候用排笔,有时候则用油画刀,面对画布的时候,他像一个君主似的霸道和强势,油彩在刮刀下混合,在画布上徐徐刮开,涂抹后的色彩像释放的心情似的强烈和舒适。绘画是手艺活,我是这么认为的,有技巧的因素在内,灵感是主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技巧。而窗外的风景似乎不需要技巧,也不需要灵感。油彩流泄的感觉应该伴随着灵感的涌现,比如他画一棵枯树时,神情是肃然的,表情凝重,艺术家的心灵是敏感和灵透的,或许,内心里已经有一棵树在经历生死,树像不死的灵魂造型,像无数个探问,沉默地伸向虚空,树皮尽脱,没有更多的表情,没有树叶婆娑,也没有春秋冬夏,它静默永恒,面对一个活着的世界,死去多年的枯树仿佛依然还活着。他需要将铅灰色重重敷设,反复描涂,不时刮去多余的色彩,让颜色真正与画布融为一体。
绘画是一种修行,心灵的修行,音乐也是。听着音乐,是一种梦幻的感觉,像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钢琴与小提琴联袂,相得益彰,小提琴表达情感里最强烈的部分,是一种语言或者是呐喊,钢琴则在关键处点拨着旋律里的最幽深的部分,互相映衬下,在明亮的小提琴音色间浮动着暗色而浑圆的钢琴音符,钢琴让内心里的涟漪变成了风暴前的湍动急流,乌云满天,黑云摧城。小提琴声在此时浮起,变成了金色的飞鸟,欲冲破层层乌云,冲开黑色的天幕。听舒伯特的《小夜曲》则听到一阵徐缓的慰藉的音符在冲激着内心的扉页。这是一首小提琴独奏曲,钢琴协奏点缀。旋律徐缓之中是内心的交击和冲突,有低回的絮语,有深情的自白,仿佛夜晚能够像神父一样倾听一个信徒的自白和忏悔。夜晚包容了一切的激荡和不羁的狂野想法,喊吧,哭吧,叫吧,让尖叫变成跳跃的音符,或许,有一队精灵在森林里出现,有个公主在其间,音乐的倾听者,可能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一切美妙的过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急风骤雨前的寂静,或者是大悲怆后的平静,湖水上泛着波光,月光从树顶斜照下来,银色的月光像精灵翅膀上的涂饰。琴弦上也流泻着水银般的月光,音符长着银色的翅膀,与远处的精灵融为一体。
他的绘画已经融入了音乐的因素,因此,绘画才具有音乐的属性。光与影是可以幻化为音符的,在听石久让的音乐时,那种感觉愈加强烈。
三
仲夏夜之梦,是音乐经典剧,也是一支大型的交响曲。夏天里总不乏复杂的音乐场景,夏天的荷塘,雷雨中的庭院,在郊外的森林里,在湖泊边,在鼓岭的木屋里,音乐无时不在。荷塘里的风荷,自是一曲曼妙的圆舞曲,那是风导演的即兴音乐,有些无调性的特色,但雷雨时的荷塘则是暴风雨交响中的一个片断:乌云四合,天空中似乎看不到一丝蓝天,阳光也消失不见,除了铅灰色的云层外,就是那种彰显忧郁和不安的灰色和黑色,云一改平常轻松美妙的身影,突然像女巫的头像似的狰狞,风也似乎中了魔咒似的狂放起来,于是,一池荷也狂放了起来,狂风吹着荷芰,将荷叶吹得像疯舞的舞者,一片片欲摧折飞散,却又被一次次拉回现实,互相碰击,纠缠,倾轧和羁縻,大鼓点交击,小磬和钹镲互碰撞。荷是舞者,也是演奏的参与者。雨来了,成片晶亮的雨打下来,打在荷叶上,碰撞出细散的碎珠,大大小小的雨滴在荷叶上交融、分散、再交融,最终成一片水甩出去,甩出一串流线,在电光火石般的瞬间成为永恒的记忆。
郊外的森林,在鼓岭之上,有森林和木屋,有池塘和音乐。森林的树以青冈栎为主,有木荷,有阿丁枫,有枫叶,更多是松树和柳杉。四五月时,山上开着白色的木荷花,像含笑,散发着甜味的芳香,密匝匝挤挨挨,阿丁枫散发着新鲜的枫香,枫叶刚换过的叶子从艳红一点点恢复到绿色,空气清新无比,松树上集聚着无数的松露,除了夏天外,松树似乎都在集水,松露从尖叶上流下来,沿着松树的鳞皮树枝濡湿渗透,树皮上于是洇开层层的苔藓,柳杉的树皮稍紧密,也似乎有集水的倾向,柳杉的叶子是细密的尖叶,结成绺状,不会像松树尖叶那么松散和修长。山上的杜鹃花开放,成片成片,像团团簇簇的锦绣。在小木屋里度夏,是惬意的事情:夜晚,听到满山的虫吟,山上一年四季凉爽,春夏秋宜人,就冬天寒冷些。一年四季都能够听到虫吟,如蛩唱,蛩是蚂蚱和蟋蟀之类的总称,山顶的蚂蚱身短形小,灰黄色,有细斑点,不大会飞腾,只是在草丛间扑腾而已,山上的蟋蟀色黑体小,也是钻草丛的虫子,有时候在土窍里,在泥穴里,在树皮的缝隙里,在岩石的缝隙里,它自在地鸣叫,声音短促而宏亮,另一种草蛉树林间飞舞,寻找着可以吮血的对象,它是森林里的坏家伙,总是让人的兴趣尽败,有时候走在森林里,它在人的头顶聚成一团飞虫的帽子,不即不离地嘤嘤鸣叫。麻鹀和蓝鹟鸟在树林里飞舞,追逐着讨厌的草蛉。山上的森林里流泻着雾岚,冬、春的清晨或者黄昏,流岚像乳白的瀑布似的,沿着山谷的梯度泻下来,森林里就一片沆瀣了,看不清周围的一切景物。木屋外全是乳白色的雾岚。呼吸间似乎也沾着太多的水汽,有点窒息的感觉,于是,向更高处的山顶走去。
山上的夜晚带着些神性,有时候静谧如处子,有时候狂肆如大海上,远远的可以望见福州城区的万家灯火,光影斑驳,有时候,可以仰望星斗灿烂,银河辽远无垠,银河像头顶的一顶桂冠似的,笼罩着大地四野。音乐从木屋的深处响起,度假区里遍布着喇叭,音乐瞬间传遍了山间,森林似乎成了舞台。查美迪的《西班牙小夜曲》、舒曼的《梦幻曲》、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夜晚总是神性的和梦幻的,特别是满月夜的森林小屋,四处是风吟和蛩唱,草丛、灌木丛、松树和高大的柳杉,高低错落的岩石梯道,到处都是月光的影子,月光像银色的梳子,扫过每一片草叶和露珠,也扫过木屋主人的内心,月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在胡桃木的小案几上映出一小片银白的光的世界。也点亮了屋主人的内心。诗集在案上被风吹起,纸页哗然。舒伯特的《小夜曲》最适合在此时响起。小提琴弦上流泻着的月光和诗意,掩盖了一切的浮躁和内心的焦虑。让文字能够瞬间变得洁净和诗意。
我和画家,一个诗人在木屋里居住了一段时间。彼此似乎有着共同的兴趣和共鸣点,诗人本质上也是作家,画家本质上是诗人,而我本质上像个绘画者。比如对于一棵松树,我惊叹于它的伟岸和从容,画家则着迷于松树本身的形象,从光与影上剖析着松树的每一处细节,诗人则以诗句惊叹道:“一个灵魂兀然挺立着”,散文在内质上保持着低调和内敛,诗歌则极尽情绪地渲泻和张扬着,画家冷静地刻划着它的本质形象和灵魂。我们聚在一起,观看画家的绘画过程,我想,他像散文语言似的敏锐捕捉到每一处闪光的细节,诗人则形而上地赞叹着松的品质。松树的表达法有如此多种,各有美妙。绘画者的运笔像听着维托里奥·蒙蒂的《查尔达什舞曲》,节奏急促而不断持续,排笔蘸着油彩在画板上点抹着,不时用画刀刮开刮薄,松树的形象在灰绿、赭红、钢蓝、橙黄和艳黄之间一点点地呈现出来,一棵沐浴着朝阳的松树,多么的美好。而我的叙述则像《马斯奈:泰绮斯瞑想曲》,舒缓,交织着美好和复杂的心情,种种色种种香,松树的美,在每一枚尖叶上像露珠般集聚着。或者像内森·米尔斯坦的《阿斯图里亚那》,仿佛是森林里幽静处的虫鸣交响,松树在风中私语:晚风吹散了郊野的雾霾,松林间的风变得清爽而洁净。徐徐而来的晚云,像在天庭上闲步的贵妇般,松树似乎不为所动,尽管有风吹拂,松涛声似乎也只是单调重复着风的咏叹。诗人的诗歌则是《萨拉沙替:沙伯迪亚度 作品23》音符是跳动的,节奏是强烈和重复的。诗人的激情四溢,像一杯接近沸腾的烈酒,随时能够爆发出惊人的语言。
我们在接下来的交流中共同品出了这种通感,艺术像电流一样,不管是通过树、草叶或者是昆虫的身体,或者是寻常者的肉身,都会瞬间闪出电光和火花。这或者就是艺术的本质。
四
吕思清的《摩尔人之布》向我们展示伊斯兰世界的绮丽瑰美的世俗画面,摩尔人生活在伊比利亚半岛,创造了安达卢西亚文化,他们身披绮丽华美的袍服,特别是摩尔女人的服饰,具有西班牙浓彩艳色的特点,又增加了北非柏柏尔人的棕黄和沙漠色的纹饰,《摩尔人之布》呈现的正是这样的绮丽风格的音乐,带着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狂野和奔放情调。这是世俗的街区的色彩,音乐在体现这方面总是以恰当的丰富音律来表达,那种绮丽、繁琐、芜杂的场景,总是这样的,音乐在表达丰富而跳跃的节奏时,也加入了一丝隐隐的忧伤,或者,城市里的生活如此,总有些令人悲伤的场景,或者是工作压力,或者是生活的不如意。那种既奔放而流畅的节奏之间,夹杂着些凝滞或者苦涩的音符,总是更接近生活的本质。
在城市广场上听音乐,与在屋宅或者巷陌一隅听到的音乐有着巨大的不同,城市广场体现出音乐的声度和宏大气势,而街巷里听到的是音乐的片断,从屋宇的缝隙间流泄出来的音乐总是如此接近个人的内心。老街巷里不乏一些音乐发烧友,用古老的唱片机播放音乐。在A的工作室里,就有这么一台来自美国杜比公司的唱片机,虽然是老式的唱片,却已经过数码的保真和复原处理,音色自然无比震憾地完美。我经常在他的工作室一听就是一个下午。舒伯特的《小夜曲》和德彪西的《牧神午后》是他的保留曲,也是我的最爱。画家偶尔也来听,喝咖啡,在磨机里砉砉磨着咖啡豆,旋即进入煮壶里,烹成香浓味美的咖啡汁,我们通常不加任何糖块,小银匙搅着丝绸般光滑的咖啡汁,香气弥漫在小屋里。小提琴声抑扬顿挫,加上勾弹和跳弦,那样的午后就是最完美的。
德彪西的《牧神午后》起始部:无伴奏的长笛吹出的旋律,仿佛是画布上的线条般分明清晰。马拉美笔下的牧神吹奏着乐曲,此时小提琴声浮跃而起,明亮的弦乐像欢快的午后的轻飔,吹拂着牧神的衣袂,将欢乐的气氛烘托渲染。然后是天鹅绒般的圆号和木管声中,竖琴声淙淙流水般响起,阳光明媚、暖风吹拂。A是一个艺术家,音乐和绘画同时兼通,同时又是个诗人。他躺在藤椅上,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听,我们的静默是不约而同的,他的绘画是古典色彩浓郁的,水粉或者是油画都是这样,与画家不同的是,他的画更隐晦简约,没有太多的细节可言,总体是偏向印象主义风格。有时候,用色更有主观的情调,并不是理性和冷静的那种。各人各色,无法拿谁跟谁比较。在音乐上,我们达成了和谐和共鸣。唱片是木胶版,在机器里不时有摩擦声,丝丝的,像裂帛。有时候,看画家的油画,也有类似的感觉,像裂帛般的色彩堆积和排斥,色彩互相映衬和反照,更好突出主题的颜色。像那棵松树,像那个山岗上的小木屋。华灯初放的夜晚,街区渐渐安静下来,归于夜色的城市,是另一首交响曲的起始,如此往复。
静谧之处的音乐是个人的,郊野的音乐更是内心的,独处很惬意,不喜欢闹的人,往往可以选择音乐作为伴侣,在旅途或者宅居,音乐之处,无一不是如歌的行板。
本文原刊于《未来》2021年2期
陈元武,作家。作品见于《十月》《中华文学选刊》《山花》《天涯》《散文选刊》《散文》《广州文艺》《作品》等刊。多次入散文年度选本,曾获得孙犁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