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最美微刊第一百七十期 | 拾荒记

爭 做 中 國 最 美 微 刊

第一百七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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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雪小禅新书《惜君如常》

砖瓦 Tile

小时候就喜欢拾荒。见个砖头瓦块,只要是喜欢的就往家折腾。

有一次接受一个采访,被问到来生想干什么。我说如果有来生,第一想去唱戏,第二想当个收藏家。后来想了想当收藏家太破费了,没一定财力不行。比如大收藏家张伯驹,把大四合院卖掉才收藏了《平复帖》,马未都先生的观复博物馆收藏极丰,但一看离我极远!我倒更喜欢馆内那几只猫,想想还是当个拾荒者更接近可能。

小时候就喜欢拾荒。见个砖头瓦块,只要是喜欢的就往家折腾。母亲趁我不在家又都扔出去。有一次见一个瓦盆,青灰的,只有多半个。我捡回来种了羊蹄甲,开了一个夏天。

没事的时候就爱泡杯老茶,看家里的所谓宝贝。这些“宝贝”基本都是捡来的。

泡茶的茶台我最喜欢的有三块。第一块是汉瓦,在丽江散步时所得。

是丽江的古村落,在雨中走,走着走着看到猪圈边上的一块瓦,上面的花纹好看,也认不出是什么瓦就背了回来。后来有朋友告诉我是汉瓦,也许不是,但用着极好。还有一个茶台是砂锅盖子。朋友的砂锅打碎了,要扔掉,我看那盖子又质朴又粗糙便捡了,后来微博上有人问起是什么,我不免又得意。第三块是闽南的六角红砖,古法烧制。

我去福建南安的一个寺庙,寺庙名字也好听—雪峰寺。在山顶上,听风,喝茶,与方丈唱经。在走廊走的时候,看到墙角堆着很多六角红砖,被废弃了的,扔在那里。

问方丈可不可以讨要两块。是福建的老红砖,古法烧制,已经不可多得。从前福建人家的地上多铺这种闽南的六角红砖。方丈说:当然可以。托运怕碎掉。提着两块六角红砖上了飞机,回家后擦干净当了茶台,美得很。

坛罐 Jar

也果然没人要,人家对我的坛子都不感兴趣,我大汗淋漓地提着一个又一个坛子。天知道,我上辈子可能也是一个坛子罐子吧。

当然我捡得最多的是坛子罐子。每次见到都欣喜异常。捡了有多少呢?总有一百多个。北方的不必说,腌菜坛子、罐子就那几种,几乎被我收全了。我母亲也四处给我来拣,还发动我二舅给我去捡。有一天我二舅骑着三轮驮着我和母亲去拣,拾破烂的人刚把那些坛子罐子扔到村边的大坑里——当我看到有几个被砸成碎片时,我都快哭了。

母亲和二舅嫌捡破烂丢人,一直在看四周有没有人。我倒不在意,把脏兮兮的坛子放在三轮车上,手脏极了。我母亲说:你就是个疯子。但母亲又帮我捡—可惜款式都太一般。

我母亲一边嫌弃着,一边帮我捡,二舅也是—北方的菜坛子基本被我收全了款式,回家洗净种上花,自己觉得美滋滋的。

有一次乡下朋友打电话说有坛子,小金开车接我去。小金的车是奥迪Q5,来回百公里,去了看见一个特别普通的坛子,心里想不够油钱。但还是捡了一个回家用来做蒸馒头的篦子,高粱秆穿的,让风雨淋得有了点意思了,挺高兴地捡了回来。

印象最深的是去南方一个叫“洞头”的地方捡坛子。洞头是一个县,四面皆环水,早年有个电影《海霞》便是以那里的女民兵为蓝本拍的。洞头从前是个小渔村,现在是一个小海岛,里面的渔村保持着七八十年代的淳朴,还有很多石头砌成的房子。这些和坛子比起来太不重要了。

那次是去笔会,我先期到达。作协主席施立松小姐陪我去看老渔村。我一进渔村就傻眼了—天哪。不计其数的坛子被扔在每家每户的路边。而且形式各异!那天我心跳极快,生怕别人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开始捡坛子,一个又一个。天气正热,香汗淋漓,立松也帮我捡,半天弄了几十个。面对一堆各式各样的南方坛子发了愁:怎么运回北方?

后来又认识了刘海鸣老师。他去渔村更多。他开车带我去一个个渔村去捡。到后来我快审美疲劳了—此生我见过遍地都是坛子的是在洞头,但到底又捡了几个形态奇异的,简直得意忘形。

那几天开笔会,总怕别的作家知道我捡了那么多坛子,夺爱怎么办?乔叶也在,她说:别担心,没人要。

也果然没人要,人家对我的坛子都不感兴趣,我大汗淋漓地提着一个又一个坛子。天知道,我上辈子可能也是一个坛子罐子吧。

接下来便发愁了。一千多公里,如何运回北方?快递根本不收,捡来的坛子全打木箱吗?得上万块,又舍不得。

给北方的朋友打电话求救,他想了想说,甭管了,我给你找辆车捎过来吧,温州每周要拉海鲜到北京,给你捎过来。我欣喜若狂,觉得一块石头落地。

但海鲜车这次送到了石家庄。我又从石家庄找车往回拉,坛子全到家时,炒了几个小菜喝了些小酒,这次算捡出圈去了。

茶碗 Bowl

半生拾荒淘宝,已经变成一个惜物之人,也常常会变废为宝。

好友圆光隐居皖南山上,每日种兰花、喝茶。春天的时候去过他那里一次。泥墙、木制房顶、兰花、鸡、狗、猫、湖水……还有坛子。

他也是从村子里捡来的,大多也有残缺,但那残缺真好,特别是两个绿坛罐,简直神韵格外动人。我动了心。圆光说:禅姐,知道你喜欢,送给你。

当然家中除了坛坛罐罐还有明式家具、藏式家具、青海家具、山西的柜子……还有老门板做成的地板、书架、各种各样没用的砖头、筐、竹编篮子。

最震撼的一次是去宁波下面的一个县宁海。在宁海看到了一百多个古戏台,也认识了很多藏家。

比如黄老师。

黄老师收藏了很多南方的竹编篮子。明清时期的细腻动人,还有一些近现代的。他拉开自己贮藏间的刹那,我的眼睛就不够用了,每见到这些旧物都会心跳。

黄老师给了我一个小提篮,编织极其精致。我欢喜地提着它上街,像个古人。小提篮里装了闲散用品,上面的红格子简直迷人。

然后到了何晓道老师的私人博物馆。进去就几乎不能动弹了—那些江南民间所用器物几乎被何老师一网打尽。成千上万种民间器物在那里等着我—雕刻、堆塑、绘画、手工床、万木轿、梳妆箱、针线篓、荷包、香袋、红色漆碗、梳头箱、提篮、春宫床……还有一对陪嫁的箱子,里面画着动人的春宫画。

下午何先生请我在他的园林中饮茶。青梅树下,一派江南文人的格调。石磨、石臼、石缸。世界上的同类都有相同的气息,我居然微微嫉妒了何先生。

何先生私人库房收藏更甚。我在一个漆盒面前不动了。那漆盒上画的水果生动而瑰丽,木质又极稳妥,何先生说:小禅,别贪恋地看了,送你。这是何先生成千上万宝物中的一件,于我却是唯一。我平时提它去买菜,招摇极了。

闽南乡下的竹篮也提过。竹编的。在垃圾堆旁。提回来洗干净,盛了老茶。

有一次去泉州,被领到一个书院喝茶,看到主人收了很多木匠用的墨盒,还有民国时期的老锡茶叶罐。眼睛就一直瞟啊瞟,主人得意地说:就知道你会喜欢才叫你来,经常看你的书,你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愿意把老东西和有趣的人分享……他送了我墨盒和锡壶茶叶罐。

半生拾荒淘宝,已经变成一个惜物之人,也常常会变废为宝。

明代的青砖挖了洞种菖蒲,乡下亲戚的猪橧子种了铜钱草,热爱生活的心时刻跳动。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不寂寞—是一个长久的与器物陪伴的过程。彼此养着气场,都有了温度与光辉。

家和是潮汕的朋友,她经常去潮汕的一些古镇,一个个用脚去丈量,然后拍照片给我看,那些小镇上的旧物。灯笼、竹花碗、长命锁、草头(店家以真正的草根卖,以物寓意,买家买了以后,女儿出嫁时用,以表示在夫家是原配夫人)、竹屏风、鲤鱼花灯……

家和寄来竹花碗,又旧又朴素,用来盛粥。朋友说:也不知道什么人用过,一副嫌弃的样子。她不知道,正是被人用过,才带着人的温度和光阴的暖意。那些器物靠人养着,有一种“气”在里面,这个“气”,要等到与老器物在一起才懂得。

有时就十天半月不出门。用老茶碗喝茶,看着一屋子拾来捡来或者朋友相送的老物件,一件件去摸它们,觉得日子润透了,好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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