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显”与“五通”名号流变探析(中)
吴海萍
微信版第806期
摘 要:基于史料分析和实地考察,本文观点如下:婺源五神(五显信仰)是纳入国家祀典的正神,经两宋、元明累次官封,先后有“五通”“五显”“五圣”等侯爵、公爵、王爵封号。“五通”这一名称有正邪之分,邪神“五通”自北宋至明朝均被视为应该禁止的淫祠。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正神“五显”与邪神“五通”逐渐混淆,至清朝完全融合,被视为邪神淫祠,遭到禁毁;在应对禁毁的过程中转化出“五路”“五猖”等名称,长期存在于江南各地。太湖流域盛行的五猖信仰即是正神“五显”和邪神“五通”混淆后的现存状态。
关键词:五显、五通、五圣、五路、五猖
(二)南宋、明清:“五通”的正邪之辨
南宋至明初,“五显”、“五圣”被视为正神,“五通”则被视为邪神。
1.南宋时期
据《咸淳临安志》记载,杭州的灵顺庙即是“婺源五显神祠,于近郊者凡七”,郑清之重建的宝山院“奉五显祠”,南高峰荣国寺“供有五显”,圆通禅庵“系五显祠行祠”。【1】而同书另记两处“五通祠”。【2】《赤城志》记载:“五显灵官王行祠在栖霞宫后山,嘉定十四年建,即婺源神也。”同书记载,“五通”供奉于佑正庙,“淳化五年柳延邵重建。” 【3】前述资料显示,南宋末期正神“五显”和邪神“五通”不是一回事。
在志怪小说《夷坚志》中,通过《宣州孟郎中》《李五七事神》等故事,洪迈将“五显”“五侯”塑造成具有制止瘟疫、护佑生民等功德的正神,而在《刘枢干得法》、《江南木客》《五通祠醉人》等故事中,洪迈塑造的“五通”是具有诸多邪恶神力的邪神。【4】南宋末期鲁应龙曾特意强调,其家乡嘉兴县德藏寺“所祀非五通而是五显灵官大帝” 。【5】参考前引《咸淳临安志》的记载,推知南宋末期正神“五显”多供奉于佛教寺院,这意味着正神“五显”被纳入正统佛教系统。又据《大惠静慈妙乐天尊说福德五圣经》和《太上助国救民总真秘要》两部道教经典显示,正神“五圣”同时被纳入正统道教神系 ,【6】而邪神“五通”则被纳入制祟的名单之内 。【7】
据前文分析可知,南宋末期“五显”“五圣”等名号是婺源五神的简称,“五通”则主要被视为邪神,而婺源五神则因其“五通侯”封号而与之混淆。胡升在《题五显事实后》中记载:“或者又以五圣为五通,非正神也。吁!名实不辨,典故不知,徒肆为议论,亦妄矣。盖本朝政和元年正月,诏毁五通及石将军妲己淫祠。【8】至宣和五年(1123),我五圣适有通贶等侯之封。前后十余年间,默彼之邪,崇此之正,昭然甚明,尚可得而并论之乎。亦缘乡曲前辈偶附会佛有六通弟子五通之说,以启后人之疑。” 【9】在胡升的理解中,正神“五显”与邪神“五通”混淆的原因在于,文化程度不高的“乡曲前辈”将五显神的“五通侯”封号与佛教邪神五通仙相混淆了。【10】
虽然北宋政府早在政和元年即曾诏毁邪神“五通”,但其禁毁效果并不理想。南宋时朱熹回婺源祭祖,拒绝拜谒五通庙,并且直言“人做州郡,须去淫祠。若系敕额者,则未可轻去。” 【11】这意味着即便是在正神“五显”的发源地婺源,邪神“五通”的影响也不容小觑。约与朱熹同时代的姚宽亦曾记载:“绍兴府轩亭临街大楼,五通神据之,士人敬事。翟公巽帅越,尽去其神,改为酒楼。” 【12】很显然,这里的驱逐对象是邪神“五通”,而不是朝廷累加封赐的正神“五显”。明确区分正神“五显”和邪神“五通”的洪迈在《夷坚志》中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大致内容是:在淮河作恶的五个凶贼被正国法极刑后,假借“五显公”之名寓居于扬州胡十承务家中,在以邪恶神力盗取公家物品为胡十祝寿后,要求胡十舍宅建庙,胡十无奈之余招请僧人驱逐邪神。【13】一方面,这则故事说明了南宋末期邪神假借正神“五显”之名骗取供奉。另一方面,洪迈虽然没有明确这些邪神的名称,但却清楚说明这些邪神具备五个神身和盗取财物的神力,而这很有可能是明清时期邪神“五通”的原型。
2.明清时期
明代方志对正神“五显”和邪神“五通”依然有明确区分。《正德姑苏志》将五显庙与五通庙单列记载:“灵官庙,旧名灵顺行祠,在胥门内朱家园,名上善菴,宋嘉定二年建。在西米巷,名如意庵,嘉熙四年重建。一在葑门外灭渡桥,此绍兴间建。一在吴江。”又记:“五通庙,在吴县西南十五里楞伽山。一在昆山县东南三百步,俗称五郎堂。一在嘉定县大场寺东。一在崇明县盐场内。” 【14】地方官也不遗余力地打击邪神“五通”,如苏州知府李从智在苏州广泛禁毁供奉邪神“五通”的家祠,【15】类似举动在常熟【16】、江阴【17】等地多有发生。田汝成是明代明确区分正神“五显”和邪神“五通”、并且不遗余力地打击后者的典型代表。
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中对正神“五显”的记载是:“华光庙,在普济桥上,本名宝山院。宋嘉泰间建,绍兴初丞相郑清之重修,以奉五显之神,亦曰五通、五圣。江以南无不奉之,而杭州尤盛,莫详本始。
《搜神记》载妄诞不经,而宋朝《会要》亦不详载姓氏。或曰五显五行之佐,而五通非五显也。宋政和元年诏毁五通淫祠,则五通非五显,明矣。丰乐桥上亦有华光庙。五显庙在里仁坊内,元元统二年建,元末毁,国初王瑞云重建,正统中吴玄理、赵道纯复拓大之。又毁,郭廷辅重修。五显者五行之佐也,无姓氏可考。宋时赐号,一曰显聪昭圣孚仁福善王,二曰显明昭圣孚义福顺王,三曰显正昭圣孚智福应王,四曰显直昭圣孚爱福惠王,五曰显德昭圣孚信福庆王。五王封号皆有显字,故谓之五显庙云。” 【18】
而在《西湖游览志余》中田汝成对邪神“五通”的记载是:“杭人最信五通神,亦曰五圣,姓氏原委俱无可考,但传其神好矮屋,高广不逾三四尺。而五神共处之,或配以五妇,凡神能奸淫妇女,输运财帛,力能祸福见形,人间争相崇奉,至不敢启齿谈及。神号凛凛乎,有摇手触禁之忧。此杭俗之大可笑者也。……予平生不信邪神而御五通尤嫚虐,见其庙辄毁之,凡数十所,斧其像而火之、溺之,或投之厕中,盖将以此破乡人之被惑者,而闻者皆掩耳而走,愚民之不可晓如此。” 【19】
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方面,田汝成记载的五显神王爵封号与前文所述宋代《梦梁录》的记载的并不完全相同,这意味着明代关于正神“五显”的记载已经不甚清晰。另一方面,田汝成笔下的邪神“五通”不仅保留了洪迈笔下的邪神盗取财物、五个神身等特征,还增加了“奸淫妇女”的邪恶神力和“配以五妇”的外在形象。同时,田汝成强调“五显之神,亦曰五通、五圣”,“或曰五显五行之佐,而五通非五显也”,又云杭州人最为信奉的“五通神,亦曰五圣”。这说明,在田汝成的认知里,正神“五显”有“五通”、“五圣”之名号,邪神“五通”也有“五圣”这个称呼。在冯梦龙【20】、祝允明【21】、归庄【22】等明代文人的笔下,“五通”、“五圣”都是护佑信众的正神。也就是说,明代正神“五显”和邪神“五通”虽然被供奉在不同的庙宇中,有正邪之分,但却共用相同的名字,实际上已经混淆。
清代时,“五显”“五圣”“五通”等名称已经没有明确区分。赵翼说:“然则五圣、五显、五通,名虽异而实则同。” 【23】都是需要一并禁毁的邪神淫祠。康熙二十三年(1684),江宁巡抚汤斌以苏州、松江两地“五通”“五显”“五方贤圣”等名号皆“荒诞不经”,奏请禁毁,并主张“更通行直、省,凡有类此者,皆行禁革”。【24】康熙皇帝严谕“直省及各省有似此者,一体饬遵。” 【25】随后,禁毁淫祠便从区域性政治举措普及到全国范围内。婺源县五显神祖庙灵顺庙也难逃厄运,“毁像改奉关帝”,至民国初年则连庙宇也被毁弃,仅存一铁缸。【26】
事实证明,从明朝中晚期逐渐升级的禁毁淫祠运动效果并不明显。例如常熟曾于弘治九年(1496)捣毁多座五通祠,但在明末城墙主门的塔楼内又出现一座福德五通祠。【27】即便是雷厉风行的汤斌禁毁淫祠,其效果也被认为“实未禁绝”。【28】为对抗地方官员的禁毁之举,信众巧妙地对被禁毁的神灵进行名称转化,例如苏州市人将五通神转化为新年正月初五祭祀的五路财神【29】、北京章义门外的“五哥庙”供奉的即是五通神。【30】至于不能“禁绝”的原因,顾禄归咎于清初汤斌禁毁淫祠时“不复正五显为五通之讹”。【31】
及至清朝中晚期,江南各地又陆续恢复使用“灵顺”“五显”等庙额。安徽郎溪善政坊五显庙,在康熙六年(1667)、二十二年(1683)成书的《广德州志》中均有记载,后因康熙二十三年汤斌禁毁淫祠被毁弃,而在雍正《建平县志》中则以“五圣”代替,又因乾隆时禁毁淫祠而不见于乾隆《广德州志》,但在光绪《广德州志》中又被记为“五显庙”。【32】又如道光年间徽州复建“灵顺庙” ,【33】光绪年间皖南宁国县清弋江东南修建五显庙。【34】时人打油诗云:“一生贫乏命难回,元宝如何借得来?可笑世人穷不起,偏于五显去求财。”“灵应财神五弟兄,绿林豪杰旧传名。焚香都是财迷客,六部先生心更诚。” 【35】 这说明,清代以“五显”或“五圣”等名目恢复的五神更接近于田汝成笔下邪神“五通”,婺源正神“五显”与邪神“五通”已经完全混淆,发展成一种财神信仰,并在江南各地传承至今。例如,在五显信仰的发源地江西婺源,江湾镇占坑村小庙供奉的是“五路神”,长径村吴戈坑“财神庙”里供奉的是“五显财神爷”。【36】太湖流域胥河沿岸盛行的五猖信仰是正神“五显”与邪神“五通”混淆后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作者系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