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牛拆弹专家与妻说:灯火背后是我爱的烽火岁月
作者丨涂筠
50多万米导火索,30多万枚雷管,100多次排除130多个爆炸装置和爆炸可疑物,4000多发炮弹炸弹,1500多次防爆安检任务——这些惊人的数据,是我国一名拆弹专家缔造的。20年前,军校弹药专业的他从部队转业,做起了和平年代最危险的职业:公安排爆警察。如今,54岁的他本可以选择安逸的工作,但他毅然选择了继续战斗在排爆最前沿。他就是山东省济南市公安局特警支队作训处副调研员、排爆中队负责人张保国。多年来,他获得“全国优秀人民警察”、“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全国“最美退役军人”等至高荣誉。
张保国从事着最危险的职业,无数次命悬一线,他的身后,始终站着一个战战兢兢、无比担心的女人——妻子李静。她经历了无数个心惊肉跳、痛苦煎熬的日夜。当丈夫烧伤致残后,从最初的反对到含泪继续支持丈夫的排爆工作,她走过了一段极不寻常的心路历程。近日,本刊记者涂筠独家采访了李静女士,以下是她的讲述——
瞒着家人,柔情铁骨的英雄不断赴险
我与保国的相识,缘于他的一个科研成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父亲领回来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向我介绍说:“他叫张保国,你们认识一下。”我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刚接触了几次,就喜欢上了这个因工作认识的年轻军人。
1965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德州市农村的保国大我7岁,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械工程学院弹药专业,当时在位于泰山脚下的原济南军区军械雷达修理所弹药修配站工作,1993年他就获得过科研成果——将山区钻探失败的深水机井“起死回生”,大大解决了当地百姓的灌溉和饮用水问题。我的父亲时任章丘市水利局钻井队队长,当他从报纸上看到保国的深井钻探专利正好可以解决他的难题后,便开车去部队求援。后来,保国在我父亲的邀请下,几次来到父亲的钻井工地服务。没想到,他帮我父亲解决了难题之后,我们之间的缘分也开始了。
保国在部队是搞技术的,他话不多,也不懂浪漫,但他待人真诚、做事严谨专注,令我感到踏实而安全。那时我刚从成人教育院校毕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保国说,他在部队从事弹药修理和废旧弹药处理工作,是部队最危险的工种之一,让我考虑清楚。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崇拜军人,军人不碰枪支弹药还算军人吗?”他没说话,微笑着点点头。
1994年,我们结婚了。婚后,他在泰安,我在济南,我们聚少离多,短暂的相聚,却也甘之如饴,厚厚的一叠车票票根,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我当时在粮库工作,1995年初,部队领导考虑到我们两地分居的不便,将他调到本单位位于济南市区的弹药检验站。1999年,他作为特殊人才转业到济南市公安局,我当时并不清楚他从事的是最危险的拆弹排爆工作,问他时,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还能干啥,继续搞技术呗。”
其实在保国转业前,已是济南市公安局的“老援兵”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城市建设步伐的加快,曾遗落在济南战场上未被引爆的各种炸弹、炮弹,不断在工程施工中被挖掘出来,处置销毁这些危险品,成为公安机关急需解决的问题。当时缺乏拆弹专家,公安局便向部队求援,每次任务,保国首当其冲,早在转业前就无数次被市公安局邀请,穿着军装排爆。但保国从来没有向我说起这些。
2000年年末,我们的女儿张汝佳降生。那段日子,保国经常抽空回家做饭,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脸上洋溢着幸福。一天,我听到他抱着女儿轻声说着话。我问:“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女儿听得懂吗?”他说:“我对女儿承诺,一定要平平安安陪伴她长大。”后来我才想清楚,他这话其实是给自己的承诺,他经常身处险境,女儿对他意义非凡,是令他内心笃定的“定海神针”。
慢慢地,我发现保国越来越“不对劲”。他基本上没有了时间概念,从来没有准点下班过,周六周日也经常加班,有时睡到半夜,一个电话就把他从我身边拉走。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愤愤道:“你上班是'白加黑’、'5+2’吗?一个搞技术的,又不是办案,怎么能全年无休呢?”保国愧疚地说:“老婆,我是队里的负责人,一摊子事等着我呢。我保证,工作之外的时间,我都陪着你们娘儿俩。”其实,我也看出他确实太忙,身体也非常疲惫,只能默默支持他。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保国拆弹排爆工作的危险性一无所知,因为他从没跟我聊过。我获得的信息,竟然都是在报纸上。我每天必买《齐鲁晚报》,有时在报纸上会看到有关他的报道,比如他在某某建筑工地成功地处置了废旧炸弹等等。我知道他的专业水平很高,危险系数应该不会太大,所以只有一点小小的担心。
接下来的一件事,对我发出了“预警”。2003年9月的一天,保国刚驾车从幼儿园把女儿接出来,就接到出警电话,市内某施工路段挖出废旧炮弹。他当即把车停下,狠下心把女儿锁在车里,对她说“爸爸一会就回来,你等我一会哦”,就跑到现场疏散群众,处置炮弹。直到近3个小时后,现场安全了,他才猛然想起女儿,他迅速跑到车前,女儿已哭累到虚脱,瘫软在座椅上,车窗上满是她挣扎的小手印!幸好那天气温不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下班回到家,发现女儿眼睛浮肿,无精打采。在我的追问下,保国的眼圈红了,向我“交代”了事发经过,他无比愧疚地说:“碰上了,没办法,我以为一会就能处理完,没想到处理了那么久。”我怒吼道:“你像个做爸爸的吗?是工作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如果时间再长一点,佳佳恐怕就……”那天,我吵了很久,他一直低头沉默,等我发泄够了,他才讷讷地说:“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听你的。”每次我吵闹,他总是这样隐忍并安抚我,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从不跟我“对着干”,他幽默地说:“我是拆弹专家,你这个'火药桶’的量太小。”我气得捶了他一拳,他“见招拆招”拉我入怀。
险境里重生,默默承受那难熬的岁月
2005年3月2日,一场意外,将我们整个家庭推入巨大的痛苦之中。那天下午,保国的同事开车跑到我单位,对我说了句:“嫂子,保国受伤了,现在在齐鲁医院。”我的脑子里“嗡”的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我不敢多问,我知道,他的工作,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大事。赶往医院的途中,我给自己打气:不管保国变成什么样,只要他活着,女儿就有爸爸,这个家还是完整的就行。
在医院,见到保国的那一刻,我的心猛地战栗起来,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我分辨不出保国的五官,我想看看他的身体,揭开被子时,他已经醒了,轻声对我说:“老婆,没事。”我强忍着的眼泪奔涌而下。我当即请人把我母亲从泰安接过来照顾孩子,我衣不解带地住在医院。我不知道,保国对自己的伤情害不害怕,反正我无比恐惧,我要守着他。
那段日子,女儿天天喊着要爸爸妈妈,我只好告诉她:“爸爸被火烧伤了,不过现在快好了。”女儿小小年纪根本不懂烧伤是怎么回事,等她真的见到了爸爸,本来开心的脸上,瞬间满是惊愕、恐惧。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号啕大哭:“我再也不玩火了!爸爸你以后也别玩火了好不好?”我紧紧搂住女儿安慰她,在场的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
从保国的同事那里,我得知事发经过。那天,保国带着排爆队将废弃弹药运往山里销毁,一个老旧发烟罐突然起火。“快跑!”保国大喊一声,迅速推开记者和同事,冲到火药堆旁,迅速踢飞了发烟罐。他还没来得及跑开,瞬间蹿起的大火将他包围……那次事故,造成保国全身8%的面积烧伤,脸部二度烧伤,双手深二度烧伤,落下七级伤残。
保国在医院治疗了两个多月,伤口虽愈合了,但疤痕拼命增生,双手的小拇指、无名指都弯曲得厉害。这种增生又痒又疼,非常难受,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同年9月,我又陪他到北京积水潭医院做植皮手术,经过多次植皮和矫正手术,他身上因两次大面积植皮留下了两道50厘米长的疤痕。
在漫长而揪心的治疗过程中,我精神上的弦绷得紧紧的,一次次对保国说:“你一直瞒着我说工作没危险,现在受了伤,人也残疾了,你不用再去拆弹排爆了,至少留着一条命给我和孩子。”保国总是回避这个话题。一天,领导来探望他,让他安心养伤,他却说:“我不放心啊,徒弟们经验不足,一点点小失误,就是非死即伤。他们要是出了事,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我当即冲上前说:“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你还想让家人为你担惊受怕吗?”保国没说话,眼睛红红的。那个时候,我很难理解他对拆弹排爆工作的执着与责任心。
保国受伤住院后,他最担心被远在德州农村老家的父母知晓,请求采访他的电视台和报纸不要透露他的名字。但我婆婆还是从电视上看到保国在病床上一个翻身的动作,就断定那个重伤员是自己的儿子无疑。她悲伤难耐,立刻风尘仆仆地从老家赶到齐鲁医院,流着泪,不吃不喝地照顾了儿子两天两夜,最终被心疼母亲的保国劝回了家。
没想到,悲伤过度的婆婆在回家后的第二天,就一头栽倒在地,中风了!县医院判断老人没救了,哪怕救过来也会成植物人,建议放弃治疗,所以每天只给老人吊盐水。保国的父亲和弟弟妹妹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病床上的他,最后,他弟弟实在急得一筹莫展,才打电话问哥哥的意见。保国接到弟弟的电话,立刻说:济南的医疗技术高,马上租车把老母亲送到济南,入住他治伤的齐鲁医院!
就是他这句无比正确的决定,挽救了婆婆的生命。母子俩同住一家医院,却不能相见。婆婆治疗了半个多月,总算抢救过来了,没有变成植物人,但造成了半身不遂。保国既歉疚又庆幸,歉疚的是母亲因为他而急出了病;庆幸的是自己只是身体被烧伤,脑子没有损伤,在清醒状态下当机立断,救了母亲一命。保国在医院治疗了2个月后,出院在家休养,而我马上恢复了上班。我本以为,他这个样子,就与拆弹排爆工作彻底“绝缘”了,我私下里感到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可我万万没想到,他4月29日出院,5月2日竟瞒着我偷偷跑出去排爆!
那天我下班回到家,他遮遮掩掩的,我仔细一看,他的脸又红又肿,尤其是眼睛,整个眼皮充血!跟我出门前看到他的样子完全不同。我知道,他受伤后的皮肤不能见阳光,否则就会红肿,钻心地疼。我忙问他怎么回事。他嗫嚅着说:“我去了趟单位,没上现场。”我说:“你憋得慌,可以去单位和同事说说话,但要注意做好防护啊!你现在一点阳光都不能见!”第二天,我看到报纸,才发现他又对我隐瞒了!那天,他的队员接警到某爆炸可疑物处置现场,发现处理不了,就给他打电话,他当即让队员接他过去。出门前,他随便找了一顶遮阳帽,到了现场就指挥排爆,顺利完成了任务,但他却被晒伤了。我简直气疯了,大吼道:“你自私!丝毫不考虑家人的感受!”保国低下头,没吭声。他当时双手根本不能做任何事,他的吃喝拉撒,包括洗澡都要我来帮忙。我恨恨地“威胁”他:“你今天必须答应我不再出现场,否则我懒得理你!”他马上答应:“好,我只上班行了吧?”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既心疼又无奈。晚上躺在床上,我背着他,心疼得忍不住落泪,泪水濡湿了枕套。
灯语呢喃,守候我的孤独英雄
保国的身体恢复到能上班的程度,他去了单位,我也时刻观察着他,生怕他出现场再次受伤。他已是七级伤残,没有人给他做心理疏导,我相信那次受伤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他应该不会再去冒险了。后来我发现,保国竟然又开始出现场处置,并且亲自动手排爆!这下,我又开始担心不已。
他一回到家,我就跟他摊牌:必须转岗,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他耐心地向我解释:排爆队里只有他是专家,他又是负责人,跟着他的队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这样冲锋在前,是因为不能让没经验的队员去送死!他动情地说:“我如果让战友去,万一战友出事了,造成了严重的伤亡后果,我这辈子能好受吗?”我无言以对,只说了句:“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丈夫,佳佳的爸爸!”他深深地埋下头,我能感受到,他的内心一定是纠结而痛苦的。
保国受重伤后,我的心理变化很大,觉得生命真是太脆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有时,保国在非工作时间接到电话,便立刻出门,我就知道,他一定是上现场了!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坐立不安,辗转难眠。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根本不知道该在哪里等他!我害怕影响到孩子,就关好房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深夜,我把客厅里的一盏台灯打开,在灯光下呆呆地等候。我听得见自己焦躁的心跳,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没事的,不会出事的!”我害怕听到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这两种声音令我无比焦虑。一次,一辆救护车从楼下经过,我心惊肉跳地祈祷:不是我家的!千万别停下!
这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保国也意识到了我的“不正常”,他每次处理完现场,都会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没事了,我一会就回家了。”接到这个电话,我心里的巨石才落了地。保国回到家,客厅里的那盏灯仍是亮着的,他关掉灯,一切归于宁静祥和。这盏灯,是我和保国之间无声的对话:“灯亮着,我在等你。”“我平安归来,熄灯吧。”一直以来,我长期重复着这种“过山车”般的心灵历险。好在,保国受伤后直到现在,去现场排爆时,再也没有出过事。
作为妻子,我想得更多的是丈夫的安危,想着我们这个家一定要完整。我从来没想过,保国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无所畏惧地砥砺前行?直到2018年,我作为家属受邀参加为他举办的“公安部一级英模表彰报告会”,我才深深地理解了他,内心深处无比震撼。
“张保国同志,十九年如一日,坚持战斗在排爆安检工作最前沿,带着七级伤残不断向'死神’挑战,用鲜血和生命时刻守卫着泉城的安全。一年最多时完成330多场次防爆安检任务,一天最多时有11个安检现场,先后完成重大活动防爆安检1500余次,用忠诚之魂、血肉之躯,为党和人民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金色盾牌。他先后荣获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荣立个人一等功1次、二等功5次、三等功3次……”当大屏幕上打出这些荣誉时,我惊呆了!一颗心痉挛着疼痛起来。这些荣誉,是保国拿生命换来的啊!他在家人面前表现得风轻云淡,也许前一刻刚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太苦了、太难了!
英模报告会,让我这个后知后觉的妻子知道了保国更多的事迹,更多与死神擦肩的瞬间。他经历过炸弹排完后,发现还有3分钟就炸,命悬一线!真是生死难料!如果路上堵车几分钟,或者,如果他的排爆动作慢了3分钟,也许人就没了……保国的排爆服重达40公斤,密不透风,普通人穿一会就会汗流浃背、腰酸背痛。即使穿着防爆服,也仅能保证1公斤炸药在3米外爆炸的基本防护。如果爆炸发生在3米内,就只能与死神赌博——赌自己的拆弹技术、赌炸弹的威力……放眼全国,基本上找不到一个在排爆岗位连续干了十年的人,可保国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最发愁的是,找到一个像他一样专业的接班人,很难很难。只要一想到他身先士卒,孤独地冲到拆弹排爆第一线,我就无比心疼,同时也为他感到自豪。保国是国家的英雄,也是我和女儿的英雄。很有幸,我们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儿。从女儿一出生起,保国就用近乎军事化的管理严格要求她,以身作则,从不娇惯她。在他的影响下,女儿学业优秀,学习从不让我们操心,综合素质也很高。18岁的汝佳今年将参加高考,她也有一个军装梦,想报考中国公安院校的最高学府——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我和保国都为女儿的远大志向而感到骄傲,并衷心地祝福她金榜题名!
保国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我知道,就像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一样,他还要继续保国,不到退休,他是不会放下拆弹排爆事业的。我也知道,他并不仅仅属于我们这个家庭,属于父母、妻子和女儿,他还属于国家,属于人民!
编辑/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