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1990年夏天我到山西晋城的一个地方去下窑子，我们管煤矿叫窑子。以前我没做过这种活儿，也没见过煤，小三对我说，只要有点力气就行了，你没考上大学，你不挣点钱你想弄啥？

我们以前叫他老三，他嫌不好，他还小嘛，叫小三。那时还不说现在的这个小三。

小三从十六岁开始下窑子，挣了不少钱，可他总觉得不够。他的对象艾海儿不想让他去，说是太危险了，要和他成亲。他说，我还没有把楼房盖起来呢，我还没有把彩电买回来呢，我还没有买席梦思呢。艾海儿说，我又不是图这些才看上你的。小三说，我喜欢你，我才下窑子，我想让你吃好的穿好的。艾海儿笑了，脸上有点红，很漂亮。小三说，你的脸像苹果，我就爱吃苹果。

小三就当着我的面和艾海儿起腻，他们以为我念书念傻了还不懂事。我说，小三，要不我们今天不走了？小三像是惊醒了一样的说，我们走，咋不走。艾海儿悄悄地说，那你腊月早点回来啊。

我看见艾海儿的眼睛像一口迷人的井。

小三终于和艾海儿把话说完了。小三转身的那一刹那，艾海儿的眼泪就滚滚地落下了。拿现在的话说那叫煽情极了。

我说，艾海儿哭了。小三说，不管她。

我说，她哭出声了。小三说，不管她。

我说，小三，你怎么这么心硬啊。小三说，你以为我想当煤黑仔，下一年窑子尿三年黑水的？还不是想跟她有个日子过！

我看见了高高的井架，看着井架上面的五彩的旗子，看见了黑黑的煤和煤一样黑的同伴，很新鲜。矿主看牲口一样地看着我，说，你的胯子太细了。说着就在我的肩上用力一拍，拍得我差点倒了。矿主说，有一点力就留下吧。我小人一般地笑了，小三后来说我笑的样子像是太监见了皇帝，一副奴才嘴脸。小三说，咱凭力气吃饭，又不是当官！

在井下，我们和骡子一起干活。小三做的是技术活儿，打炮，他打完炮就没事了，找个地方躺着，用矿灯照着艾海儿的照片傻乎乎地笑。我和同伙用铁铣把煤上到架子车上，然后赶着骡子把煤拉到井下，倒在矿车上，然后，吊车把煤吊上地面。那是个竖井，我们在井下仰着头能看见一块圆圆的天，像说青蛙的那个成语。

井下是黑的，我们头上的矿灯也是昏黄的，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骡子能看见呢。小三说，这些骡子下了井就吃住在下面，实在干不了活儿，它才机会上到地面去，就是想让它活也活不了，阳光一照眼睛，它的眼睛就瞎了。小三说骡子也看不见，它就像走夜路一样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它习惯了。

小三偷偷地对我们说把食堂的馒头弄些给骡子吃，它力气大一些跑得快一些就能多出活儿。小三有时会帮帮我，那准是他求我给艾海儿写信。

我本来不会写情书的，可小三一定要我写，写了几回就写好了，能胡编了。有一天小三一脸认真说我在信上写他那次亲了她抱了她，其实，他没有亲她也没抱她，他问我这样写有啥好处？

我说，我以为你亲了她嘛。他说，我想亲她，可她老是把牙咬得蛮紧，我没办法嘛。我说，你就不会用舌头顶呀。他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说，你亲过的？我说，没有，我在书上看的。我看见小三咽了一口唾沫，像是骡子回忆它没下井之前青草的味道。

小三每次下井时总要弄些青草给骡子带着，骡子总会舔他的手。他拍拍它的头不说话，任它舔。我看见骡子的眼睛大大的很温情，像艾海儿。

秋天的时候，我们去了一趟晋城，小三在那里给艾海儿买一件红艳艳的羊毛衫，从邮局寄了回去。小三在里面夹了一封信，这次是他自己写的，只有一句话，我的心，你晓得。你的心，我晓得。

事情来得很突然，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吃了饭，他说他先下井去，把煤放下来，免得我们等活儿。事情就是在他一个人在井下时发生的，他被烧得面目全非。他被救上来时，我已经认不出他了。脸上的皮烧流了，衣服烧着了贴在肉上。他的神智是清醒的，但是他说不出话了。

我们送他去了医院，矿长像孙子一样的求我们保密，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的矿就得报废了。他说，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他都要把小三治好。

两天后，小三醒过来，他依然不能说话，我喊他的名字，他的眼睛动了动，他的听力是好的，一个月之后，他能开口说话了，可他的声音变了，虽然大夫为他的脸植了皮，可我面前的小三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小三了

。小三说艾海儿一定认不出他了，她一定不会嫁他了，他太丑了。

小三对矿长说，他只要十万元的赔偿，矿长想和他讲价钱，他说，井下发生了瓦斯爆炸。矿长知道这句话的厉害，矿长马上答应给他钱，矿长让他写了个条子，大意是就此了结，再不反悔。他写了。矿长给了一本写着他名字的存折。

那天我们一起去了矿务局，小三说了那天井下发生的一切。几天之后，一群人来了，他们下井检查了一番说是太不安全了，他们准备炸这个窑子。在拉倒井架之前，小三说下面还有几头骡子。矿主灰着脸说，窑都没了，要那些骡子干什么？小三说那是一些命。

小三最后一次下到井下，他给每一头骡子眼睛上蒙了黑布，他怕光伤了它们的眼睛。他做这些时，所有的人的眼睛和骡子的眼睛都是湿润的。每一头骡子都用舌头舔着他的手。

我和小三一起回家了。离家越近小三越胆怯，最后他让我先回去，他说他得先到艾海儿那个村子看看她，要是她认不出他，他这辈子就准备单身了。

我没有回家，我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我多想艾海儿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太惨了……

他站在艾海的门前，他喊她的名字。艾海儿出来了，她就穿着他的寄回的红毛衣。

他喊：艾海儿！

她看着他，显然她没有认出他。

他又喊：艾海儿！

她看着他，她想，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的。

他再喊：艾海儿！

艾海儿突然扑到他的面前，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她失声地喊起来，小三，你怎么成了这样了？小三穿着她一针一针织起来的毛衣。

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搂着，搂着，搂着。